深夜，耿清玙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看著天花板發呆，想著從秦垕那里聽來的事。

        宮逾明晚上沒有回來，不知道他去哪里找孟魘，又有什么辦法能找到他。

        想到孟魘奪走了宮逾明的神位，耿清玙心中的怒氣就不可遏制地涌出來。氣孟魘太卑鄙，氣宮逾明太傻，更氣自己，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如果當初沒有一氣之下誤殺單恒，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

        耿清玙翻身坐起來，透過窗外照進來的光亮，耿清玙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過了一會兒，他舉起手放在面前，心中默念咒語，手中卻沒有半點反應。

        白天被孟魘和江澤蛟輕而易舉碾壓的感受記憶猶新，失去力量的挫敗感籠罩著他，耿清玙顫抖著雙手，最后握成拳狠狠砸在床上。

        他要回濯枝山。

        耿清玙暗暗決定，他紅著眼眶抬起頭看向陽臺外面，坐在床上徹夜未眠。

        ……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耿清玙起來簡單收拾一下，又在床頭留下一張紙條便離開了玙璠公館。他買最早班次的火車票，坐上火車回舟城。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車程，耿清玙終于在傍晚抵達瓊鳴村。他沒有多想，直接朝濯枝神廟的方向走去。

        這個點村民們都回家吃飯了，家家戶戶傳出飯香，路上沒什么人，除了草叢里傳出的蟬叫聲和蛙鳴，便再也沒有其他聲音，十分和諧寧靜。

        沒人看到耿清玙，他很順利地就來到神廟外。神廟已經和他一千年前印象中的模樣大不相同，他記得欒實說過其他神廟都被毀了，只留下這一間還保留到現在，他猜這里面又是宮逾明幫了他許多忙。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又做了多少。

        耿清玙跨進神殿內，抬頭看一眼自己的神像。

        “主人！”

        欒實的聲音響起，一眨眼就出現在耿清玙面前，撲進他的懷里。

        耿清玙低頭撫摸他的頭發，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主人，您回來怎么不和欒實說一聲。”欒實抬起頭一臉驚喜地笑著。

        耿清玙聲音平淡中透露出一絲寵愛，說道：“回來看你結果沒有。”

        欒實聽他說完退出他的懷抱，手背在身后有些心虛地看著耿清玙，“我……我……”

        看出他的為難，耿清玙心里也知道欒實估計是結不出果了，他安慰道：“結不出來就不結了，別為難自己，你現在這樣也很好。”

        他說完話，過了很久欒實都沒回應他，只看他瞪大雙眼看著他，眼中閃著淚光，慢慢的眼里積攢的淚水涌出來，欒實哭著說道：“主人……主人……欒實讓您失望了。”

        耿清玙微微彎腰和他平視，雙手輕輕抹去他的眼淚說：“你從來都沒讓我失望。”他抬手摸摸欒實的頭頂說，“小木頭很厲害，保護神廟立了大功。”

        “真……真的嗎？”欒實打著哭嗝問道。

        耿清玙點頭微微笑著看他，欒實很容易就重新開心起來，他拉著耿清玙在蒲團坐下，問他最近的情況，問他什么時候能飛升。

        耿清玙猶豫要不要告訴欒實他的想法，他知道無論他飛不飛升，欒實都會跟在他身邊。

        想到什么，耿清玙突然問道：“我不飛升你會怎么辦？”

        欒實沒有問他為什么不當神仙，想都沒想就說：“那欒實就陪著主人，主人去哪欒實就去哪。”

        “為什么要陪著我？你不想做自己的事嗎？”

        “欒實的事就是陪在主人身邊，主人別不要我。”欒實的聲音又哽咽起來。

        耿清玙無奈地看著他說：“誰說不要你了。”

        “那主人問這個干嘛。”

        “我……我只是怕你跟我時間久了想出去看看。”

        欒實抱著耿清玙的胳膊用臉頰蹭蹭說道：“才不會，欒實最喜歡主人了，永遠都不想和主人分開。”

        耿清玙聽他說完身體一僵，過了很久他才自言自語地說：“喜歡……嗎？永遠……都不分開。”

        什么都不知道的欒實開心地點頭，沉浸在主人回來的喜悅中。欒實不知道耿清玙在想什么，又抓著他問了很多事情，耿清玙挑了一些不重要地說給他聽，他不想把欒實卷進這些事情中，讓他好好守著神廟就行。

        兩人聊了很久直到深夜，殿外突然有一束手電筒的光閃過，看來是有人往神廟這邊過來了。

        大半夜誰會跑來神廟？

        耿清玙警惕地站起身看向外面，過了一會兒，那人拿著手電筒朝神殿走來，走上臺階后那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外。

        是杭翕。

        耿清玙的身體放松下來，神色有些復雜地看他一眼問道：“大半夜的，你過來做什么。”

        杭翕上下打量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說道：“這就是你恢復記憶的樣子？”

        耿清玙有些無奈地看著他不回答，杭翕不在意，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接著說道：“主人知道你回來了，神廟沒地方住，想請你去紅樓休息。”

        耿清玙抿嘴，他知道杭翕口中的主人指的是宮逾明，離開的時候他就知道宮逾明肯定會發現他回瓊鳴村的事，所以也沒和他說一聲就走了。

        一旁的欒實卻不知道，他充滿敵意地看向杭翕說道：“你主人是誰！憑什么要去你說的地方。”欒實轉頭拉著耿清玙的手又說，“主人，您不能和他走。”

        “我主人是誰，濯枝大人自然清除。”杭翕抱臂站在一邊并不著急。

        耿清玙向欒實解釋道：“他說的主人是宮逾明，就是玙璠神君。”

        “玙璠神君？玙璠神君怎么和妖怪扯上關系了。”耿清玙驚訝地問道。

        他一說完杭翕和耿清玙的臉色都肉眼可見地變差起來，耿清玙低下頭不說話，杭翕則是叉著腰說道：“嘿！你這小神官，妖怪怎么了！你瞧不起妖怪啊！我主人可是妖王，小心我告你的狀讓他回來收拾你！”

        “呵，妖王，我主人可是濯枝神，區區……妖王！你說什么？玙璠神君是妖王！”欒實驚訝地大聲說道。

        耿清玙也不懂怎么解釋這些事情，他站出來對欒實說道：“好了，別說了，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后再慢慢和你解釋。我……我先和他去紅樓那邊，明天再來找你。”

        “主人。”聽見耿清玙要離開，欒實立刻就把宮逾明的事忘了，他趕緊拉住耿清玙的手，不舍地看著他。

        耿清玙無奈地摸摸他的頭說：“我不走，明天還會回來看你。”

        看欒實點頭緩緩松開手，耿清玙又揉揉他的頭頂，然后轉身示意杭翕離開。

        兩人一直沉默著走到紅樓，杭翕帶他從后面的一個小門進去。

        耿清玙問道：“這棟房子是宮逾明的？不是被封起來了嗎？”

        杭翕在前面為他打著手電筒讓他看清路，解釋道：“是主人的，閉關的時候讓封起來的，這樣不會有人打擾。”說著他開門讓耿清玙進去，又說道，“主人還有事，明天才能過來。”

        房子里面燈火通明，應該是設了結界，剛才從外面看這棟樓還是漆黑一片的，但進來以后卻亮堂堂的。

        “閉關？”耿清玙抓住他剛才說話的重點，想到鹿湦他們見到宮逾明，都是一副很久沒見他的樣子，是因為閉關嗎？為什么閉關？

        耿清玙又問：“那天你帶我看這棟樓，我記得你說，這棟樓是為了紀念一個故人建的？”

        杭翕帶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嗯”了一聲，又轉身往廚房走，倒了兩杯果汁又重新走回來，放一杯在耿清玙面前。

        耿清玙猜得沒錯，杭翕肯定也知道什么，他正是想從杭翕那了解更多事情才愿意跟他過來。耿清玙神情嚴肅地注視著杭翕，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杭翕聳肩說道：“主人不讓說。”

        “我想知道。”耿清玙凝視著他，“我必須知道。”

        “你知道有什么用，你能為他做什么？”杭翕又打量著他說，“真不知道你有哪點值得他為你付出這么多。”

        “你什么意思？”耿清玙眉頭擰成一個結，思考他話里的含義。

        杭翕靠進沙發里，手肘放在扶手上撐著頭說：“我雖然不知道主人以前經歷過什么，但也猜出他前世絕不簡單。主人實力強大，僅用一百年就能在妖界站穩腳跟成為妖王，在他治理下的妖界井井有條，和諧安定，是他給妖界帶來了光明，妖界幾千年來從未有人能做到這種地步，以他的能力，絕不會僅僅做到這種地步。”

        杭翕停頓了一下，眼神陰惻惻地看著耿清玙，“但他為了你……”杭翕牙齒緊咬，下頜繃緊，后面的話卻不再說下去。

        耿清玙沒聽到后面的話，但也知道宮逾明又為他做了很多。他低下頭沒說話，這兩天聽到太多宮逾明為他做過的事，自責和心疼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淹沒，讓他越來越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宮逾明。

        “我知道他為我做了很多。”耿清玙聲音艱澀，他停頓一下喉嚨滾動，接著說，“我就算以命相抵也不為過，但是我想知道更多他以前的事，所以請你告訴我。”

        耿清玙眼神堅定，和杭翕對視許久。最后杭翕把視線撇開才說：“我告訴你不是為了幫你，是要讓你記住他為你做的，別讓他這么多年來的努力最后都變成一廂情愿。”

        耿清玙鄭重點頭答應，杭翕這才把事情說出來。

        “他閉關的原因是一百年前的人界大戰。”

        “我是最早跟在主人身邊的妖怪之一，還有福姨、江先生他們。他剛在妖界站穩腳跟的時候，我被他派來瓊鳴村，以人類的身份生活在這里，實則是替他守護這片土地，不讓妖怪和鬼魂破壞這里。而福姨則負責出去找你，江先生和主人則在妖界擴大勢力。后來主人當上妖王，大蠻小蠻還有霍斐也加入進來。大蠻小蠻被派去和福姨一起尋找你的下落，霍斐則跟在主人身邊，而我，一直守在這里沒有離開。”杭翕說到后面，聲音雖然很平淡，但是卻能感受到他不甘的情緒。

        他接著說道：“直到一百年前人界大戰，那是主人第一次得到你的消息。那時戰爭還未開始，福姨帶回的消息說，在津城發現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當時受到人界局勢的影響，主人的生意受到沖擊，妖界也有妖怪借勢想要策反，他有一堆事務要忙，但聽到你的消息他還是放下一切趕去津城找你。”

        “福姨找到的人是蘭瓦大街的一個乞丐，叫青萸，青色的青，茱萸的萸，和你的名字讀音相似。現在看來他確實和你很像，除了眉眼，其他地方都很像，不過主人去看過后，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你了。”

        杭翕停頓一下，又訕笑著說道：“可能太久沒找到你，好不容易有一點消息還是假的，也可能他和你實在太像，主人擱置妖界的事務在津城跟了青萸很久，主人和他也慢慢認識了。”

        “后來妖界策反的那群人開始行動，牛爺和狗哥讓他趕緊回去，主人這才離開津城去處理妖界的事。妖界的事剛處理完，人界的戰爭就開始了，津城是淪陷最快的一座城市，也是戰火的中心。主人趕去津城找青萸，最后只在死神手下見到青萸最后一面。”

        說到這里杭翕又沉默下來，而耿清玙看著面前的茶幾發呆。杭翕突然笑起來，耿清玙緩緩把視線移到他身上。

        “你知道嗎？主人問青萸還有什么心愿未了，那個青萸真是心懷大義，他說希望戰爭停止，希望世界和平。你說主人傻不傻，他真的去完成青萸的心愿了。本來妖界明令禁止參與人界戰爭，這條禁令還是三位妖王一起頒布的，但是主人自己破了自己的禁令。我問他這么做值得嗎？他回答我什么你知道嗎？”

        “什……么？”耿清玙聲音沙啞地問道。

        “他說，‘清玙如果在的話，他會做得比我好。’我都不知道他是為了完成青萸的心愿還是為了你才這么做了。”

        耿清玙低下頭不再看他，手指顫抖著，他十指交叉握緊，掐著虎口的位置。

        杭翕繼續說道：“人界大戰的規模和過程我就不細說了，就算天神下凡都不能全身而退，主人為了保護這片土地，讓戰爭趕緊停息，他親自上戰場，經歷槍林彈雨，又耗損自己的妖力為戰區做支撐。最后戰爭結束，他也耗空自己的妖力變回原形。他回到瓊鳴村主持修建這座紅樓用來閉關，當時青萸被炸死的殘骸他也送回瓊鳴村，紅樓建好后，他把青萸的尸體埋在了外面那棵杜鵑樹下面。從那以后主人一直在紅樓閉關，直到大蠻小蠻把你的消息送過來，他才重新出關。”

        所有故事講完，耿清玙依然低著頭沒有說話。

        杭翕看了他一會兒，給他騰出空間消化這些事情，和他說道：“房間收拾好了，就在樓上，我先走了。”說完起身離開。

        杭翕離開后又過了很久，耿清玙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一滴水滴落在他褲子上，他重新抬起頭，打量這座房子。房子內部都是深色原木家具，地板也是木質地板，很具有那個時代的特色。耿清玙站起來，走到陽臺看樓下那棵杜鵑樹。這個時候杜鵑樹的花基本掉光了，只剩下滿樹的綠葉。

        我有什么值得你為我做這些。

        耿清玙一直站在陽臺上看著杜鵑樹發呆，想了很多事情，直到深夜空氣慢慢變冷，把耿清玙凍醒他才疲憊地轉身上樓。

        樓上有三間房，耿清玙走到離樓梯最近的一間。他打開房門走進去，開燈看過才發現這間不像打掃過的樣子，知道走錯了，耿清玙打算出去。路過房間的書桌，耿清玙看見桌上擺著一副字，看起來像前不久還有人在這里寫過的樣子，鎮紙還壓在紙上。耿清玙走過去看，紙上寫著：

        “芒種之日，螗蜋之生，風名黃雀，雨曰濯枝。”

        耿清玙看著這張紙，抬起手，手指緩緩撫摸紙上的字。這是宮逾明的房間。

        他又在房間里看著那張紙很久，沒有翻動其他東西，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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