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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是嗎?”作為對表白的反應,阿波羅的答句異常平淡,好像她剛才只是指出了一樣無關痛癢的事實,今天的風有點大,太陽快要落山,顯而易見,但是那又如何。

        達芙妮見狀并怎么失落。她本來就沒期望會得到真正的回應。

        先動心、先吐露愛意往往被視為弱勢,也許很多時候確實是這樣,但不適于她和阿波羅。她的“我愛你”并不是播下的種子抽芽生長后結出的果實,而是種子本身。

        她會一遍遍地對他使用愛的詞眼,反正她沒有撒謊,多說一遍身上也不會少一塊肉。當他開始在意她這份心意在金箭失效后會去向何方,她的回合才真正開始。

        “我剛剛沒來得及問,您是怎么找到我的?”達芙妮頓了頓,試探性地問,“只有因愛情心懷苦悶的人才會到那水潭邊上,難道……”

        阿波羅淡淡截斷她的揣測:“山神傳信告訴我你有危險,并且為我指路。”

        “然后您就趕來救我了呀?”她輕輕笑著低下頭,仿佛因此極為高興。

        阿波羅沒接話。

        “為什么山神選擇先通知您?”明明直接救人更快。

        “帕納塞斯山之上還有其他奧林波斯神的廟宇。山川水澤的守護者大都堅守中立立場,比如你的父親,他也不會輕易得罪任何一方的神祇。”

        達芙妮轉了轉眼珠:“如果阻止那口水潭狩獵,就會得罪天后?”

        “你可以這么理解。”

        她仰頭觀察著阿波羅的表情:“但您并不害怕得罪祂。”

        阿波羅抬起眉毛:“我存在這件事于她就是冒犯。”

        這種宣言也只有他能以如此平靜的口吻說出來了。不愧是阿波羅。

        他冷不防問:“如果赫拉知曉你的存在,她可能會以險惡的方式針對你。你害怕嗎?”

        達芙妮坦然回道:“我不覺得天后有必要對我動手。您又不愛我,即便傷害我也無用。”

        阿波羅看著她沒說話。

        她心念一動,大膽地拋出問題:“如果我因為您而死,您會為我感到悲傷嗎?”

        神明被湛藍色包裹的瞳仁微微收縮,語調轉冷:“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達芙妮并未退縮,她搭在他頸側的手指收緊,一詞一句都說得認真:“我無法不愛您,但我至少可以試著在不受控地愛您的同時,活得清醒一點,給您少制造一點麻煩。我知道我對您無足輕重,我的死活不足以讓您感到悲傷。”

        阿波羅身后的光冕增強,駭人的威勢令空氣仿佛凍結:“不要妄圖揣測我的想法。”

        她不禁顫抖了一下,卻頂著那足以刺穿她的冰冷視線回望過去。別害怕,害怕沒有用,她要拿下的就是這樣的存在。清晰可聞地深呼吸后,她平靜地、卻也可以說是狂妄地繼續(xù)說道:“您不必動怒,只是假設。況且,德爾菲已經(jīng)在您的庇佑之下,您的力量如此強大,我在這里肯定不會再遇到什么危險了。”

        停頓了數(shù)拍,她很無辜地問:“我說錯了嗎?”

        片刻死寂,林中的鳥兒都噤聲等待著阿波羅的反應。

        “只要你能忍住不四處亂跑,不再一頭撞進怪物老巢或是被詛咒的池塘。”最后,他不客氣地嘲諷道,那股充滿壓迫感的氣息悄然消散了。

        達芙妮笑瞇瞇地點頭:“我會努力的。”

        阿波羅不理她了。

        過了一會兒,達芙妮再度開口:“您的天馬呢?”

        “在原地待命,哪怕沒有天馬,我也能飛行。”

        達芙妮看了看夕色漸沉的山林,又看了看天,想法不言而喻:那么為什么他現(xiàn)在不抱著她飛行,而是一步步地走回去呢?總不能是想多抱她一會兒。

        阿波羅好像又想多了,冷冰冰地道:“你現(xiàn)在很虛弱,無法承受高速飛行。”

        可是神明的軀體對于其他生物而言是超出理解范疇的龐大存在,如果神明沒有主動將她納入自己的領域之中分享氣息,寧芙也只會在神身上感覺到異質的低溫或是高熱,產(chǎn)生本能的畏怖。

        阿波羅也不例外。他的胸膛一點不溫暖。而披風之下,達芙妮里面的衣服還濕噠噠地黏在身上,涼意仿佛要鉆進骨頭里。忍到現(xiàn)在,也快到極限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神的領域只會接納眷者。她不能主動要求阿波羅那么做。她剛才已經(jīng)在危險的邊緣試探過,現(xiàn)在要求他生個火等她把衣服烤干再走大概也會被駁回。于是達芙妮閉上眼睛,將身體往里蜷縮一點,祈盼這段路快點走完。

        達芙妮很快變得昏昏沉沉。

        似乎是在夢中,她清晰感覺到有什么對她敞開了。難以言喻的溫暖圍攏她,驅散濕冷的寒意。這暖洋洋的潮涌與阿波羅治愈的輝光帶來的感覺相似,但更綿長持久,仿佛沐浴在神圣的海洋之中。她想睜開眼看看暖意的源頭,但眼瞼如灌鉛沉重。

        真是個好夢。她迷迷糊糊地想,放開了抓在手里的最后一線清明。

        ※

        達芙妮身軀的顫抖實在藏不住,阿波羅不清楚寧芙這種生物究竟有多脆弱,但多少能察覺她身體狀況不佳。過了片刻他才想到,她大概正因為寒冷而發(fā)抖。

        寒冷于阿波羅而言是個陌生的概念,他知道它的含義,但也止步于概念層面。

        神明不滅不毀的身軀只需要定期攝入仙饌密酒和蜜露,那也只是為了維持力量,避免徹底陷入沉睡。饑餓和干渴作為生理體驗并不存在。同樣地,神也不會因為季節(jié)和晝夜變化感到寒冷炎熱,只有裹挾赫利俄斯日車的火焰那般極端的高溫,才會讓神明有所忌憚。

        因此,赫拉碎鏡變化而來的潭水對阿波羅來說,也不過是摻雜了詛咒氣息的水而已。他剛才替她驅除了身上殘余的污穢,但對于無法對死亡免疫的寧芙而言,那還不夠。

        如果不是他介入,達芙妮已經(jīng)死了。這么說雖然冷酷,但達芙妮遭遇的致命意外確實洗清了她身上的一些疑點。

        至少可以斷言,她不是赫拉的棋子。

        奧林波斯神需要遵循的規(guī)則很少,但相應地,神明的報復也事出有因,不論是赫拉還是阿波羅,都不會容許無辜的生命因為自己的目的枉死。阿波羅不由開始審視自己,他是否因為提防潛在的敵人,對達芙妮太不客氣了?

        如果她就那么冷出病來,就又是一樁麻煩,讓他和這個寧芙之間的爛賬更加不清不楚。

        于是阿波羅向她短暫打開了領域的邊界,容許她從他那里汲取氣息。

        阿波羅幾乎立刻就后悔了。

        少女柔軟得像是沒有骨骼的軀體猶如向往陽光的水藻,原本只是勾住他脖子的雙臂更加嚴絲密縫地纏住他,竟然令他生出要窒息的錯覺。明明他不需要呼吸。她的臉頰貼在他的頸窩,進而更加過分,不僅膽大包天地蹭了兩下,唇間甚至隨之逸出了滿足的輕哼。

        簡直就是只把他當作暖爐還睡得咕嚕咕嚕的貓。

        如果達芙妮清醒著,他還可以責怪她別有用心。但這一系列小動作顯然都是無意識的行為。

        阿波羅提速,飛快走完了剩下的路途。

        “到了。”他關閉了領域。

        暖意驟然消失,達芙妮一個哆嗦,立刻醒了過來。身上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干燥,她快速打量四周,不覺瞪圓了眼睛。

        這是片向陽的斜坡,林木中新開辟出平地,空氣中還彌漫著泥土的味道。一座簡潔卻寬敞的石屋靜靜佇立在空地中央,鋪在屋檐上的茅草很新鮮,顯然剛剛建成。

        “這是……?”可能剛才睡得太沉,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阿波羅不知道為什么擺著一張臭臉:“我承諾過會給你找棲身之地。”

        “我以為會是山洞……”她不小心就把想法直接說了出來。

        “山神的仆從想對你表示感謝,主動出力幫忙。”

        達芙妮跳下地,走近兩步,仰望石屋正面高聳的門洞:“那么大?就給我一個人住?”

        “它們不擅長修筑太小的房屋。”

        “我是不是得向山神道謝?”

        “不必,”帕納塞斯山山神每次登場都毫無征兆,老者突然在達芙妮身后答話,她險些嚇得跳起來,山神口氣沒有任何變化,“我的仆從只會聽命行事。”

        阿波羅聞言額角一跳,冷冷瞪了山神一眼,像是警告。

        老者的面容被兜帽遮蔽,無從判斷表情:“拉冬之女,我?guī)砹松w亞贈予你的衣衫。”

        達芙妮怔了怔,連忙雙手接過老者手里的織物。

        “這件衣袍會佑護你,讓你在深色大地上如風盡情奔跑。只有神明的兵器才能刺穿它,應當足以幫你抵御大多數(shù)危險。”

        “尊貴的母神,感謝您對我的庇佑。”達芙妮真心誠意地向土地的方向行了一禮,而后轉向山神,“也謝謝您。”

        老者好像笑了一下,身形如煙霧消散。

        “那么容我進屋換身衣服。”達芙妮得到阿波羅首肯,轉身走進石屋之中。屋子雖然大,構造很簡單,從中間用一道自屋梁垂下的羊毛掛毯隔為內外兩部分。

        她捧著新衣服,打算到里間更衣。

        然而,她的步子在繞到隔簾后的瞬間頓住。窗邊擺著一張鋪著厚厚皮毛的石制長榻和一張小桌,都是毫無裝飾的樸素樣式,很有巖石巨人們的風格。

        桌子上靜靜躺著一個花環(huán)。

        綴滿藍色鳶尾、她丟棄在草間的那個。

        ※

        達芙妮走出石屋就看到阿波羅。他居然沒有離開,而是望著壓在低枝上的月牙。

        她的腳步聲很輕,阿波羅還是立刻循聲側眸。她走向他,清晰感覺到他的視線快速地在她身上掠過,從頭到腳,不知為何,最后在她的裙裾上定住。

        阿波羅似乎有點輕微的潔癖,她下意識覺得那里沾上了什么臟東西,略微提起裙角看。

        蓋亞贈予的長裙通體是月光般的白,是最簡潔的希頓袍款式,如云朵般柔軟輕盈,看起來樸素無華,只有在行走間才會在隱約現(xiàn)出銀色的暗紋。

        嶄新的裙裾隨提拉的動作流過潔凈的幽光,沒有污漬,沒有沾上塵泥。

        “阿波羅……?”

        他答得果斷而快速,快得可疑:“沒什么。”

        達芙妮困惑地抿唇,沒有追問。

        即便她問詢,他也不可能回答。素色的裙角隨步幅揚起,獨特的銀色微光流轉,那場景似曾相識。

        不可能認錯,在那兩度侵入他神識的預知幻象中,阿波羅追逐的正是這樣一片裙角。

        幾近確鑿無疑,他見到的、追逐的身影屬于達芙妮。

        他預見到她棄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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