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金色光柱升上穹頂,來源正是德爾菲的方向。
達芙妮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聲,強自鎮定,過了兩拍才看向阿爾忒彌斯。金發藍眸的女神恰好也正向她看來。
阿爾忒彌斯神色平靜,目光卻屬于戒備著野獸逃跑的獵人,隨時準備張弓射出致命的那一箭。
胸口一突,達芙妮的喉嚨不由自主因為緊張發澀,F在逃跑沒有任何勝算,阿爾忒彌斯怎么可能想不到她最好的逃跑時機要等到阿波羅做出預言后?甚至說,即使她現在向阿波羅祈求幫助,他呼應祈禱到來,阿爾忒彌斯也完全有能力在弟弟抵達前解決掉她。
得先穩住,尋找溜走的契機。于是她擠出一個微笑,佯作好奇,伸手去接紛揚落下的光點:
照徹傍晚天空的德爾菲圣光緩慢消散,正化作細碎的塵埃降下。
這些發光的小點在接觸到皮膚時就徹底消失不見,像溫柔溫暖的初雪。不可思議的是,光點消融的瞬間,達芙妮的腦海中油然生出一種朦朦朧朧的體悟。她無法領會那道光芒傳達了什么,只本能地理解到那是超出她認知的龐大存在,但顯然對于阿爾忒彌斯這樣的神明而言,理解并不是問題。
“預言內容不是你應當關心的!迸褚痪湓挿馑懒诉@個話茬。
“走吧,夜色即將徹底降臨大地!边@么說著,阿爾忒彌斯催動拉車的公鹿小跑起來。
達芙妮回頭張望,抿緊嘴唇,因為用力,唇瓣有些泛白。
狩獵女神的鹿車并未全力疾馳,到現在行駛出的路途算不上特別遙遠。上次達芙妮到這片山麓附近,還是和那群山陵仙女們去見識納西索斯的美貌。但再這么行進下去,就是她不曾抵達的陌生土地。先不說會不會迷路,離德爾菲的路程即將超出她一天之內能狂奔跨越的極限。
這很不妙。如果不能一口氣跑到阿波羅的感知范圍內,她逃脫成功的幾率就會變得愈發渺茫。她可不想成為百發百中的阿爾忒彌斯追逐的獵物。
她必須今夜逃脫。
阿爾忒彌斯探究地盯了達芙妮一會兒,最終什么都沒說。為了尋找夜間停歇的處所,女神稍提韁繩,鹿車折入近旁的林地。
從森林深處隱約傳來哀婉的吟唱聲,居然是寧芙的挽歌。
達芙妮蹙眉,懇求道:“能否容許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認識這里的寧芙!
阿爾忒彌斯頷首,催動公鹿加快腳步,朝歌聲來處馳去。
林中央的空地上,一群發色各異的寧芙挽著手圍城一個圈,齊聲唱著凄切的哀悼之曲。達芙妮立刻發現了幾個眼熟的山陵仙女。幾乎同時,發現鹿車來到近前的寧芙們立刻噤聲。然而,在認出華光流轉的鹿車后,她們立刻爭先恐后地圍攏過來:
“是群獸的女王!”
“祂一定聽到了我們的祈禱,才會降臨此地,太好了!
“女神勒托尊貴的孩子、寧芙的伙伴阿爾忒彌斯,您來得正好,請為我們的朋友主持正義!”
達芙妮跳下鹿車,拉住此前一同游玩過的山陵仙女,無視對方在她與阿爾忒彌斯之間來回打轉征詢的眼神,低聲問:“發生了什么?”
“是可憐的厄科。厄科消失了!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來:是那個只能重復他人話語的寧芙。
達芙妮看向寧芙們剛才圍攏的空地正中。那里整齊的碼放著柴木,形狀與凡人葬禮的柴火堆極為相似。只是木堆上沒有軀體,只有大捧大捧的鮮花。
寧芙消亡后歸于天空與大地,化作巖石、泥土與草木,不會有骸骨。
這是一場沒有遺體的葬禮。
“她愛納西索斯愛得發了瘋,試圖擁抱他,卻被那無情的少年惡狠狠推開,他還說了許多傷人的話,什么寧可死也不會碰她一下!
不知何時,其他寧芙也安靜下來,就連阿爾忒彌斯都不由凝神傾聽。敘述的話語在暮色靄靄的林間回蕩,達芙妮后背有些發冷。
另一個寧芙嘆了口氣接口:“可憐的小家伙,厄科捂著臉逃進近旁的山洞里,開始有人,喏,就是那邊的那個,還能在洞外看到厄科哭泣著徘徊的影子,我們就沒去打擾她?傻冗^了幾天,厄科還哭個不停,我就想去看看她怎么樣了,沒想到她卻已經不見了!”
隨行的幾個寧芙用力點頭。
“山洞里什么都沒有,但在厄科失蹤的丘陵附近,總能聽得到她的啜泣。我們和她說話,她不回答,只是哭。我詢問帕納塞斯大人究竟發生了什么,山神說厄科因為心碎逐漸憔悴,軀體和靈魂都消散了,只剩下為無法得到回應的愛而哭泣的聲音!
又有個山陵仙女陡然噓了一聲:“聽,她又在哭了。”
細細的晚風中,隱約可以分辨出孱弱得仿佛隨時會折斷的嗚咽。
今夜塞勒涅的月車披著云霧的輕紗,林間光線昏暗,寧芙們惻然的神色愈發顯得陰沉。被納西索斯美麗的外貌吸引過的寧芙不止厄科一個,厄科也不是他冷冷推拒的第一個愛慕者。寧芙們此前對厄科的憐憫和嘲笑此刻盡數變質為憤怒。
“以銀弓主持公義的阿爾忒彌斯,求您用那必中的羽箭懲罰納西索斯!納西索斯和我們一樣不過是個半神,他憑什么那么驕傲,不把我們任何一個放在眼里?”
“是啊,如果不是他那樣傲慢冷酷,我們怎么會失去一個姐妹?”
“而且當我們把厄科消失的事告訴他,他居然說那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阿爾忒彌斯搖了搖頭:“厄科選擇追求愛情,因此才會有這樣的結局。不適合由我出手!
寧芙們失望地交換著眼神,卻也明白,要求與愛欲無緣的勒托之女為主動追求納西索斯的厄科報仇,確實稱不上合情合理。
“但是,”阿爾忒彌斯話鋒一轉,“如果那名叫納西索斯的少年真的如你們所說的那般無情傲慢,并不為厄科的悲慘命運感到懊悔,他總有一天會為輕視玩弄他人的真心而付出代價。”
阿爾忒彌斯說著看向達芙妮,瞳仁驟縮。
剛才金發寧芙安靜站著傾聽的位置,不知何時,早已空無一人。
※
達芙妮在夜色中狂奔。
她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蓋亞賜予的衣袍讓她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輕盈。奔跑變得毫不費力,急速后退的樹木和山體拉長為模糊色塊,她沒有浪費時間辨析路徑,全憑著本能躲過低歪的枝椏,越過倒伏的樹干,朝德爾菲的方向疾行。
邁出的步伐快過感官和思緒,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逐漸產生了正在飛翔的錯覺--只有在腳掌踩下地面的眨眼之間,她才像在波面留下漣漪的水鳥,短暫地向溫厚的大地借力。
難以言說的喜悅彌漫心頭。不止是盡情奔跑時擦過臉頰的風涼爽宜人,也不單單是她在一天多的提心吊膽后,終于暫時恢復了自由。
她正在奔向阿波羅,奔赴她的所愛之人。
阿波羅,金箭刺穿過的心臟因為三音節加倍急促地鼓動。心底某個竭力壓住的蓋子打開了,里面的東西傾瀉而出,隨著疾奔潑灑滴落,沾染視野與心境,讓她用余光看到流金般的發絲與湛藍色的眼眸,令她一次次以為熟悉到令人心悸的身影在遠去的幽暗山林底色之上一閃而逝。
如果她能跑得更快就好了,她恨不得立刻見到他,告訴他,她以為再也無法見到他時心中有多酸楚。
不對。她困惑地眨了眨被勁風吹出水汽的眼睛。不是她的所愛之人,是達芙妮的。
犬吠打斷了她的思緒。
此起彼伏的叫聲從身后、從身側的樹蔭中傳來,間雜著疾跑的獸類張著嘴散熱的喘氣,以及鎖定獵物后在喉嚨中滾動的興奮低吼,一聲比一聲清晰。
“站住,否則我的獵犬會將你撕成碎片!”
女神的厲喝從更遠處傳來。
是阿爾忒彌斯和祂的群犬!
動物滾燙的鼻息掠過她的腳踝,雞皮疙瘩直接爬滿后背和手臂,達芙妮沒有回頭。她感覺到獵犬的獠牙向皮膚靠近,然而在被咬住的前一刻,她深吸氣加速,倏地拉開了距離。
憤怒的嚎叫遠去,變得模糊,被她完全丟在身后。
對,她還能跑得更快。她從不知道自己還能這般瘋狂奔跑。即便是狩獵女神的獵犬都追不上她。
達芙妮不由自主彎起唇角,她知道喉嚨在灼燒,肺部也隱隱作痛,雙腿隨時會脫力軟倒?蓪τ谄v的感知停留在“知道”的層面,她感覺不到。驅使身體到極限后只有暢快。除了自己,整個宇宙仿佛都在膨脹懸浮,而她從中輕快地路過,直達目的地。
偉岸的石柱群猛地撞進視野。
急促的心跳仿佛停了半拍,她暈乎乎地想:到了!
達芙妮聽到守衛的驚呼,沒有理會。她像一陣風,從守夜的凡人士兵身邊飄了過去,踏上德爾菲神廟門前的廣場。她頭暈目眩,目之所及全是模糊的色塊和影子,但她不需要使用眼睛,因為這片建筑群的構造她早就爛熟于心。
她穿過正殿兩側的回廊,朝著阿波羅神像正后方的內殿沖去。
內殿的金色大門緊閉。阿波羅禁止她踏入這道門后。這個念頭閃現又消失。她根本無暇思考這些,踉踉蹌蹌地登上那七級高高的臺階。七是阿波羅的神圣數字。不知道為什么,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會想起這種事。
軀體也終于到極限了。達芙妮的雙腿開始發抖,無力繼續支撐她的重量。跑不動了,那就手腳并用。她狼狽地縮短與那道門的距離,只有前進,現在停下就是死路。
還有一步。
身后強光大作,達芙妮看到自己投在金屬門上的影子驟然縮短,宛若有星辰緊追她而至。
阿爾忒彌斯自臺階下傳來的聲音冰冷:“再往前一步,我就松開弓弦!
她看不見,但阿爾忒彌斯不會說謊。狩獵女神的弓箭正對準她的后心,只要讓蓄力的弓弦釋放,就能在一瞬間將她毀滅。阿爾忒彌斯不必再忌憚阿南刻,是達芙妮無視警告,違抗了神明的命令,祂有充足的理由殺死她。
就在達芙妮因為恐懼動作有所遲滯的瞬息,阿爾忒彌斯揚聲,快速而清晰地道:“這寧芙私自造訪厄洛斯的圣所,形跡可疑,又忤逆我的命令逃走。不要插手。”
現在阿波羅知道了。她沒能趕在把柄敗露前請求他保護。達芙妮閉了閉眼,忽然變得極為平靜。
這樣更好。她也想知道阿波羅在姐姐做出不利于她的指控后,會做出哪種選擇:是依舊庇護她,還是任由她被帶走接受懲罰,又或者坐視她在他的臺階上被射殺?
不論是卡珊卓還是達芙妮,都非常想知道阿波羅的答案。
箱子里的貓只有被觀察到時,才會確定地存活或是死去,她這場豪賭也一樣。她最畏懼死亡,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再死一次。
這么想著,她向著內殿大門伸出手。
身后殺意與威壓暴漲,箭離弦那瞬的氣勢令她險些渾身動彈不得,包括唇舌。她咬了一下舌尖,破碎的音節夾雜著喘息,最后終于拼湊成幾不可聞的祈求:“我請求您,阿波羅,請求您的庇護!
沾滿汗水的掌心貼上大門,觸感冰冷。
沉重的金屬門扉紋絲不動。
她又推了一下。
“愚蠢。”
她聽到阿爾忒彌斯的評語,閉上眼睛,笑了笑。
愿賭服輸。
弓弦嗡地作響,死亡乘著羽箭奔她而來。
銀箭兀地撞上輝光的屏障。
手腕一緊,她被拽進敞開的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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