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堤布拉就能看到伊利昂引以為傲的城墻,  但是只有來到城下，才能切身領會環繞特洛伊心臟的是怎樣偉岸的奇跡。不止卡珊卓，牛車上一路說說笑笑的同伴們也因為敬畏，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

        即便以現代的眼光衡量,  伊利昂本身也是震撼到極點的奇觀：筆直平整的石塊以自身的存在感訴說著強大與堅毅,  而這些石塊堆砌而成的灰白色墻是如此高大,  在城墻上巡邏的衛兵從下面看都成了模糊的小點。而往特洛伊的七道大門之一靠近時，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生出錯覺，相信橫向伸展的城墻沒有盡頭。

        而正因為恢復了記憶,  卡珊卓油然而生的自豪中又多了一絲難言的感慨：傳說中的特洛伊城不僅存在，她竟然還在里面出生并生活至今。并且她知曉，這看似無堅不摧的城墻無法阻止特洛伊毀滅。

        也許將城墻筑高筑嚴就能夠抵御敵襲終究是一廂情愿的幻想。畢竟在這道墻修筑完成后，伊利昂就已然淪陷過一次。

        那是在卡珊卓出生前的事，坐在王位上的是她的祖父拉俄墨冬。他向宙斯祈求援助修建新城墻，于是萬神之王讓波塞冬和阿波羅幫助特洛伊人筑起高墻——

        卡珊卓怔了怔。伊利昂城墻的由來她從小聽了太多次,  再次回想才意識到疑點：為什么海洋之主和建邦之神會受命來為凡人修墻？不,  不如說，現在重新審視她理所當然接受的許多事,  都會常常碰見她熟悉的、又或者在上輩子聽說過的名字。

        拉俄墨冬在城墻完工后,  竟然不愿意給予兩位神祇應有的報酬。于是阿波羅降下瘟疫,  波塞冬則令海怪侵襲特洛伊的港灣。

        為了驅逐海怪恢復通航，拉俄墨冬聽從賢人的諫言，將女兒海希歐妮獻祭給怪物。亞該亞而來的赫拉克勒斯恰好路過，對不幸的公主心生憐憫。半人半神的英雄向拉俄墨冬提出,  如果特洛伊王愿意將先祖的遺產、宙斯賜予的不死神駒贈送給他,  他就殺死海怪解救公主。

        即便是現代人卡珊卓也聽說過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然而她現在這具身軀的祖父,  竟然是英雄傳說中背信棄義的反面角色。拉俄墨冬欣然應允赫拉克勒斯的提議,  卻在他成功擊殺海怪后再度食言，拒絕讓出神駒。

        赫拉克勒斯大怒，回到亞該亞集結船只重回伊利昂。半人半神的亞該亞人擁有可怕的力量，他帶人一路突破本該絕不陷落的城墻，沖入王宮，殺死了特洛伊王和所有成年的王子。

        不幸的海希歐妮則被賜給赫拉克勒斯的同伴忒拉蒙。赫拉克勒斯同意海希歐妮選擇一名俘虜與她離開，于是她選擇了因為年少而幸存的弟弟、特洛伊僅存的繼承人玻達爾刻斯。

        在海希歐妮的懇求之下，赫拉克勒斯又同意她用自己的面紗贖取玻達爾刻斯的自由。

        玻達爾刻斯成為新的特洛伊王，目送姐姐跟隨亞該亞人的船隊離開。他改名為普利安，意即“購買”，時刻提醒自己是海希歐妮換來他的自由。

        特洛伊與亞該亞人的恩怨至今沒有平息。普利安惦念著姐姐，想要將早已成為忒拉蒙妻子的海希歐妮贖回故土。他每隔幾年就會派出使者，以各種條件試圖說服忒拉蒙放人。但每次使者都低著頭回來復命。

        普利安對孩子們也不曾隱瞞這段難堪的過往。卡珊卓從懂事的時候就記得，每到節慶，在家庭歡宴的最后，父親就會敘述祖父的過錯、描繪在同一座王宮乃至同一間宮殿的地上流淌的族人鮮血，哀嘆他失而復得的自由。

        “如果不是你們祖父失信，致使我的兄長們逐一死在我眼前，我絕無可能繼承王位；但若非你們的姑母海希歐妮，我早就作為亞該亞人的奴隸死去。不要將任何幸運視作偶然，敬畏命運，誰都不知道……”

        而到了那個時候，母親赫卡柏就會淡然打斷父親，提醒他醉

        了、而孩子們應該去睡覺，于是沉重的家庭訓話才得以解散。

        以現代人的后見之明審視，如果被亞該亞人的軍隊毀滅是特洛伊的命運，那么伏筆早就埋好。即便沒有絕世美人海倫，特洛伊也可能因為別的緣由與諸多亞該亞城邦中的任何一個起沖突，尤其是海希歐妮所在的薩拉米斯島。

        卡珊卓看著來迎接她的車馬靠近，無法露出回家時該有的笑容。

        令卡珊卓意外的是，來接她的并不是弟弟斯卡曼德洛斯。身材頎長的青年從雙輪馬車上跳下來，兩三步就來到牛車前，步態矯健輕盈，引人側目。

        “帕里斯……”

        “看到是我很驚訝，還是有些失望？”帕里斯與普利安王一樣，滿頭近黑的深棕色發絲，只在陽光下才會泛起琥珀般的暖黃。他愛開玩笑，和妹妹打過招呼就又和牛車上的其他女眷一一問好，滿嘴俏皮話逗得笑聲不斷。

        “好了，為了不讓父親母親多等候，女士們，我和卡珊卓要先失陪了。”帕里斯說著讓妹妹搭著他的手登上雙輪馬車。牛車要另外繞路送貴族少女們回家，她們雖然是卡珊卓的玩伴，卻也并非一直住在宮中；侍奉的女官們則要看護車上的行李，自然也要留下。

        從城門就有道路直通王宮，路途不長不短，足夠來一場兄妹間的談話。

        “斯卡曼德洛斯呢？”

        “劍術老師對他不滿意，罰他留下來練習。放心，就連赫克托爾當年也沒少受罰，”帕里斯灰藍色的眼睛愉快地閃爍著，“不過是我來接你，你果然有些失望？”

        “怎么會。父親母親還有其他人都好？”

        “都好都好，一如往常。你呢，卡珊卓？”

        卡珊卓愣了一下。

        帕里斯誠摯關切的神色中找不到作偽的痕跡。也許是復雜成長經歷的關系，他尤會察言觀色，深諳如何與人舒適相處。沒在卡珊卓臉上找到喜色，他就繼續以揶揄般的語調說道：“我似乎應該問你那些神蛇洗耳的傳聞是不是真的，但你可能早就被問得厭煩了。所以我不會再拿同樣的問題煩你。不論你是否進入神廟，你都是我聰慧可愛的妹妹，這點不會改變。”

        不等她作答，他又輕快地說：“好啦，廚房準備了你愛吃的東西，別繃著臉了，期待一點，期待能讓食物變得更加美味。父親好久沒見你，也會變得格外好說話，你不如想想有沒有什么平時難以啟齒的請求，趁機敲詐他一筆。”

        卡珊卓不由瞪了哥哥一眼：“我是不是應該問這是不是你的經驗分享？”

        帕里斯笑得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是啊。”

        他笑起來格外有感染力，卡珊卓也禁不住莞爾。

        沉默片刻后，她開口：“帕里斯，我有事想問你。”

        “什么？”

        “最近，不，甚至于說在你被找回來之前……你有沒有遇到過不可思議的事？”

        帕里斯揚眉：“那可多了，我的人生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事。你問的是哪種？”見卡珊卓不像在開玩笑，他也略微收斂神色，注視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謹慎。

        “你不會問沒有必要的問題，你想知道什么？或者說，你知道了什么？”這是帕里斯第一次以如此正經的口吻對她說話。

        卡珊卓立刻意識到，她受阿波羅眷顧的傳聞已經傳開，而不論她對此有何看法和感想，這都給她了一定的影響力，這讓她在他人眼中不再只是普利安王的女兒，而是有資格觸碰超凡奧秘的特殊之人。即便是兄長帕里斯，也會考慮她的意見、以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超凡存在。

        要如何使用這點影響力則取決于她。說得極端點，她甚至可以謊稱自阿波羅那里獲得了預言的能力，預見到特洛伊會毀滅。

        卡珊卓最后只拋出一個詞組：“美麗的女人

        。”

        帕里斯愕然瞪大眼睛，表情立刻變得更為嚴肅，打量她的眼神也透露出不加掩飾的探究。最后他說道：“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我確實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壓低聲音，確保馬車近旁護衛的士兵不會聽到：“當我還以為自己是牧羊人的兒子時，我確實曾經遇到過一件難以置信的事。”

        “三個美麗得令人目眩的女神降臨在我面前，要我選中她們之中最為美麗的那一個。我的裁決將會決定一個神奇的金蘋果的歸屬。”

        金蘋果……卡珊卓無聲喃喃。她聽說過這個，一定沒錯，帕里斯就是特洛伊覆滅的關鍵人物。她急促地追問：“然后呢？”

        “三位女神承諾給我獎賞，赫拉幫助我找回自己的真實身份，讓我從牧羊人成為一國的王子，這是祂允諾的權力；雅典娜則讓我擁有靈巧的頭腦和戰斗技巧，祂許諾如果我選擇祂，我還會擁有更多；至于第三位，那讓我看著就震撼不已的阿芙洛狄忒，祂說會給我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卡珊卓聽到自己以有些尖銳的聲音問：“那么你選了什么？”

        帕里斯搖了搖頭：“阿芙洛狄忒尚未讓我見識祂能賜予的獎賞，三位女神說時間對祂們而言并不是有限的消耗品，可以等到我品嘗過各自權能的偉大之處，再謹慎考慮后做決斷。所以——”

        他似乎感覺卡珊卓的眼神有些難以承受，摸了摸鼻子：“不瞞你說，那個金蘋果其實還在我這里。我還沒想好該做出什么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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