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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70


佩安瞳仁驟張,  嘴唇翕動,似乎想辯駁些什么。但在卡珊卓近距離的注視下,他的眼神逐漸像石子驚動的水面,  輕微而明確地震蕩起來,帶起閃爍的幽光。

        而后,宛如遮蔽眼前的簾幕被挑起掀開,卡珊卓眼中所見之人的面容與身姿驟然變樣:

        周正得找不到任何瑕疵的五官,超乎天然寶石純粹的湛藍眼眸,發絲宛若流金燦爛,  頭戴月桂冠冕……從頭到腳再無亞該亞人佩安的痕跡,在她面前的正是勒托之子阿波羅。

        卡珊卓看著金發神明那熟悉的臉容,  緩緩縮手。是她主動進攻挑破他的掩藏身份的面紗,真的確認她鼎沸的懷疑并非臆想,  她反而愣住了。

        她沒想到他會那么爽快地坦白身份。

        “你……是何時心生懷疑的?”阿波羅啞聲問。

        “一開始……?”卡珊卓眼睫快速眨動著,只有這個小動作泄露了她劇烈起伏的心緒,她聽上去平靜得不可思議,“第一次與‘佩安’見面,我就感到似曾相識,  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你。”

        阿波羅抿唇,表情混雜著驚嘆與些微無法掩飾的難堪。

        “畢竟,我也并非完全不了解你,  ”她頓了頓,“但有很多時候,我確實以為只是我多心了,  畢竟你——”

        始終沒等來下半句,阿波羅不由問道:“我什么?”

        “我沒想到你也能表現得那么……平易近人。”

        那么近乎“正常”。

        阿波羅對她的潛臺詞有些不滿,揚起眉毛:“我不可能不做任何準備。我觀察過凡人待人接物的方式,  也仔細擬定我該以怎樣的面貌、身份與態度出現在你面前。”

        卡珊卓沒說話。

        談及準備工作時展露的那點信心頓時又開始消散,阿波羅試探性地從扣住手腕改為捏住她的手,而后將機關匕首的柄朝向她,小心地遞還過來:“不要再做那么危險的事。”

        卡珊卓手腕一甩,縮進空心手柄里的刀片再次彈出。她將匕首歸鞘,抬眸切入正題:“為什么要偽裝成凡人接近我?”

        阿波羅唇線繃緊,仿佛無法作答。

        她深吸氣,又一連拋出兩個問題:“為什么要裝病?為了誘導我去你的神廟?”

        “不,”他即刻否定,尷尬地停頓數拍后才繼續說,“我原本只是想知道,在‘佩安’病倒后,你是否會去探病。”

        卡珊卓訝異地挑了一下眉毛。

        阿波羅眸光閃動數下,頗為艱難地坦誠道:“我并非沒有想過,你也許會造訪我的神廟、向我祈禱。但那并非我的初衷。”

        他說著咬了一下嘴唇,仿佛接下來的話實在難以啟齒:“我……竟然對自己塑造出的幻象感到嫉妒。”

        一旦起了頭,剖白心跡就變得容易許多:“我害怕你真的會愛上‘佩安’。”

        卡珊卓怔了怔。

        阿波羅直直地望進她的眼睛里:“你之所以執著于‘達芙妮’與自己的區別,也是相近的緣由?”

        她張了張口,有那么片刻腦海中一片空白。興許要怪神明那包含一圈暗金色的眼瞳有種非人的奇異魅力,一旦全神貫注地對視,就會從腦髓到尾骨陷入恐懼又興奮的麻木。她抽息一記,看向他的鼻尖,沒有正面回答他,反而繼續逼問:“如果我沒有發現你的真實身份,你打算隱瞞到什么時候?”

        阿波羅沒開口。

        也許有賴身為宙斯之子的自尊,在難以辯駁的質詢面前,他的第一反應并非編造謊言狡辯,而是選擇沉默。

        一股沒來由的慍怒驟然涌上卡珊卓心頭。她推開阿波羅,要從他與箱子之間門的空隙掙脫出去。阿波羅下意識要阻攔,動作卻在半途僵住,任由她貼著他的身體如游魚般穿過。

        卡珊卓動得急,不小心將擱置在旁側的里拉琴帶到地上。

        樂器落地,琴身上端的木頭支架折斷一截,空弦發出嗡的一聲哀鳴。

        這把里拉琴算不上名貴,但很趁手,卡珊卓不由心痛又懊惱地繃緊嘴唇。

        阿波羅默然俯身,指掌撫上里拉琴的殘骸。淡淡的金光籠罩琴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樂器就復原如初,表面甚至還蒙上了一層原本沒有的低調光暈,簡直像是鍍了一層金色輝光。

        他站直了,信手撥弄了兩下琴弦。

        與此前“佩安”那笨拙僵硬的演奏截然不同,在殿室中響起的是音樂的守護神彈琴時理應擁有的絕妙音色。而那婉轉柔和的旋律,正是卡珊卓剛才所彈奏的那首《達芙妮》開頭幾句。當然,是她身為達芙妮時沒能完全學會的、更為復雜精巧的原來版本。

        “你愿意再聽我解釋幾句嗎?”阿波羅說著將里拉琴遞還給她。

        卡珊卓接過。不知道是否是錯覺,她總覺得附著了金光的樂器連觸感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撫摸著琴身音箱龜殼光滑的外表,盡可能平靜地說:“我在聽。”

        “我知道如果以本來的面貌與你相見,你會緊張,會充滿顧慮,”他回憶當日神廟中重逢的情形,唇角現出澀然的笑意,“而且在正式與你見面之前,我也想要確認自己的心意——只是悄然旁觀是不夠的。”

        “所以你選擇給自己捏造的身份,是一個有資格求娶我的亞該亞王子。”卡珊卓的話語中有溫和的嘲弄,很像藏在花葉深處的軟刺,不足以見血,但會扎人。

        阿波羅吃痛地眨了一下眼睛,下結論似地說道:“我隱瞞身份來到你身邊,你感到不快。”

        她牽緊唇線,開口時聲音古怪地顫抖著:“我做過類似的更過分的事,不是嗎?我很清楚自己有沒有資格在欺瞞方面譴責你。”

        金發神明的瞳孔困惑地收縮,他認真地觀察著她那陡然變得不穩的表情,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但我還做了別的令你不快的事。”

        卡珊卓與他的目光互相瞪視般焦灼片刻,她的肩膀脫力地垮下:“是選擇權的問題。”

        阿波羅眼神閃爍,努力解讀她拋出的詞組潛藏的意思,但明顯未能成功。

        她不禁笑了一下。

        這個瞬間門,卡珊卓首先感到的是失望。她因而必須承認,在不知不覺間門,她開始期望在經歷了那么多之后,阿波羅能夠主動想到,他可以從他的神龕上低下來些微,從她的角度看待這個世界,以便理解她的想法——為何她無法忍受他緊密而令人窒息的愛戀,為何在重逢后她依舊無法輕易決定與他投身愛河。

        但什么都不說,只是期盼他能夠與她心領神會終究是臆想。

        就像她剛才果斷采取行動,戳穿阿波羅的偽裝,名為佩安的謊言才就此終結。如果她真的期盼他的理解,也許現在是時候了,她應當更坦誠、以前所未有的坦誠與他相對。

        只是邁出第一步總是分外艱難。

        她一時無法選定合適的措辭,神祇寬容與怒火的邊界難以捉摸,她想要商談,而非觸怒阿波羅。

        “這和你此前要求我許諾,會盡可能接受你不選擇我的可能,是一件事?”阿波羅驀地打破寂靜。

        卡珊卓差點沒反應過來,單音的答句徑自從唇間門逃逸:“是。”

        此前阻止她坦率傾吐心緒的恐懼消失了。

        深呼吸,從一數到三,她雙臂環抱胸前,看著阿波羅,緩慢而清晰地說道:“你是不死不滅的神祇,而我……即便我短暫使用過類似寧芙的軀體,但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思維習慣、做判斷的標準……也許這些總和可以叫靈魂,我的靈魂始終是凡人。”

        阿波羅瞇了瞇眼睛,等待她說下去。

        “不論是力量、智慧還是地位,你都遠遠超出我的想象范疇。在你面前,我就是弱小的。”

        他們之中的強者顯然不太喜歡對話的行進方向,擰起眉毛。

        “有的人會喜歡被強者掌控的感覺,不需要獨立做決定并為之擔負責任,只需要享受綿長的愛意與保護,那樣會帶來安心感,但——”卡珊卓抽氣,“我不行。我受不了。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你全盤掌控我、替我做決定。”

        她接連幾個堅決的否定短句,阿波羅像被迎面擊中,身體一震,顯得有些無措。

        “因為只要你一個念頭,或是一丁點的轉變,給予我保護和快樂的力量就可以用來傷害我、毀滅我。”

        “我不會——”阿波羅沒能說完。

        “我必須感到我自身所處的局面是可控的……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從小就是這樣……”卡珊卓抬高的聲音開始發顫,莫名其妙的滾燙淚意涌上眼眶,她險些說不下去。

        大多數時候她能夠自如感知并約束自身的情緒,但一旦開始剖析自身,像這樣將內心最隱秘的恐懼與不安展露給人看,她就感到分外脆弱無助,會不由自主帶上淚意。

        這也是為什么上輩子在現代時,她去過幾次心理咨詢就放棄了。

        也許是她找的咨詢師不合拍,她始終無法克服心理的最后關隘,坦誠地敘述這過剩的控制欲根源在往昔的哪段時光。

        阿波羅見狀不禁上前半步,伸臂似乎想要將她拉到胸口安撫。但與卡珊卓視線相碰時,他不由自主停住了:

        她灰色的眼睛比往常更明亮,晶瑩的水汽讓他產生錯覺,仿佛有淡色的火焰在搖曳。

        這景象與神明不曾也不會褪色的記憶重合。不同顏色的眼眸,同樣仿佛在灼灼燃燒的光亮,宛若沖他心口而來的破空一箭。

        “卡珊卓……”他喃喃。

        她已經抑制住淚意,以有些沙啞的聲音開口:“你擁有預言權柄,即便不窺視未來,憑你那獨屬于神明的智慧,我相信你確實能替我做出長遠來看更好的決定。但我無法接受你不詢問我的意愿,就單方面地替我決定未來。比如,那時你帶我去德洛斯島并且在那里滯留。”

        “我——”阿波羅下意識要為自己辯護。

        “我們已經為此爭論過一次。我不否認,你那時確實想要從赫拉手中保護我,我不質疑你的好意。但在你的決定面前,我沒有說不的能力,你也不打算給我說不的機會,甚至不想向我解釋為什么要那么做,不是嗎?”

        他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匯聚到卡珊卓懷中抱著的里拉琴上。

        與之相勾連的《達芙妮》這首曲子第一次奏響的回憶同時占據他們的思緒。

        卡珊卓抬高下巴,這個動作讓她產生能夠與阿波羅比肩的錯覺:“即便我選擇的道路危險,縱然在你眼中我的堅持是愚蠢無知的,我也應當有權利選擇我想要的。”

        阿波羅變得面無表情:“即便那意味著我要坐視你滅亡?”

        “如果我想要滅亡,那么我應當有權利選擇滅亡。”

        僅僅是這句話喚起的想象就令阿波羅無法忍受。他像是被頭痛侵襲,缺乏瑕疵的面容倏地扭曲了一下,極力克制情緒的語句則更像是某種野獸警告的低嘶:“你現在所說的話非常殘酷,我無法理解你為何非要用這種說法。”

        “那么換一件事說,”卡珊卓忽然找回了自己思考和發言的節奏,“再比如這一次,你根本沒有打算給我選擇的余地。不論我嫁人還是進入神廟,兩條路最后通往同一個終點——你。我原本不打算問的,如果我還有別的求婚者,你打算怎么做?”

        阿波羅陷入沉默。

        卡珊卓見狀,忽然笑了一下:“阿波羅,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喜歡你,甚至可以說是愛你的,”

        勒托之子湛藍色的眼睛驚愕地瞪大,罕見地流露出一絲稚童般的純真。

        她已經接著說下去,每句話都讓阿波羅的神色更為僵硬:“但是這不代表著我一定要選擇你。如果你無法讓我擁有控制感,讓我安心,感情對我來說是次要的、可以割舍的。”

        頓了頓,她以更低的聲調問:“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被暗金色包裹的幽邃瞳孔讓她有些毛骨悚然:“所以那時,你選擇了割舍我,繼續履行與厄洛斯的約定。是那樣嗎?”

        “是的。我身上的秘密、你對達芙妮的迷戀,還有你我之間門的力量與地位差距,讓我憂慮的東西太多了。”卡珊卓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挺直背脊,雙拳緊握,仿佛在為迎擊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做準備。

        而阿波羅依舊以刀鋒一般的眼神注視著她。

        也許是第一次,卡珊卓在他的表情里察覺了些微敵意——并非在她作為寧芙與他相遇時的那種冷漠或是戒備,而是她狂妄的宣言撼動了他身為神祇的自尊。

        她知道他愛她,卻并不如尋常凡人那般對神恩欣喜又誠惶誠恐。這種坦然接受的姿態也并非恃寵而驕,她冷靜得像個戰士,他對她不由自主的容讓成為了她的武器。而她正毫不掩飾地利用著這份愛意與他拉鋸,要讓他停下來聽她的要求,才會讓他更進一步。

        阿波羅隨之終于意識到,在卡珊卓面前他若是想要如愿,他和她必須經歷一場“廝殺”。不征服她內心那生機勃勃又帶刺的野獸,讓它安靜下來不再帶來疑慮,他不可能真正得到她。

        又或者……得到卡珊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阿波羅的意識之海中竟然不由自主浮現出這個念頭。

        與此同時,卡珊卓終于將話語傾瀉完畢,渾身籠罩在脫力的快慰之中。她向后退,依靠到另一口大箱子上,輕輕地說:“就是這樣。”

        她雙手撐在箱蓋上,不再躲閃,沉靜地看著阿波羅,邀請并等待著他的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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