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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那名外臣(一)


“王爺,剛送您回屋,您又瞎跑出來。”溫晚訝然景司沅出現在書房之余,不忘怪王爺不保重自己的身子。

        溫離只是露出疏離的笑,行禮道:“溫離給王爺問安。”

        溫離是一介平民,理當行跪拜之禮,景司沅卻是抬手說:“免了吧,本王與你也算是生死患難之交,這兒沒外人在不必大禮。”

        “謝王爺。”溫離再行揖,方直身與溫晚行到景司沅案前。

        景司沅示意溫離落座,溫離才頷首掀袍跪坐對面,腰間玉佩的霧藍掛穗應和著動起的衣擺,隨之晃進了景司沅的眼中,宛如素白里潑染的重色,扎眼得緊。

        溫晚也想坐在溫離身旁,奈何屁股墩沒著地,就叫景司沅趕去了廚房,稱是想吃他做的冰糖雪梨。冰糖雪梨是數月前在景陽王府時,澤蘭教他做的甜羹,他想著剛好哥哥也在,可以讓哥哥也嘗嘗他的手藝,便行禮退下了。

        一寸香折成了灰,溫離依然閉口不言,時而給景司沅把茶盞的茶水添滿,僅此而已。

        書房極靜,只聞一聲檐下的鳥兒鳴。

        景司沅終是先行開口,將翻開的書再合上置到案邊,說:“在梅家這段日子可安好?”

        溫離面掛淡笑,寸敬道:“挺好的,能得王爺掛念,在下甚是惶恐。”

        景司沅驚訝之色表露無遺,他嘆說:“本王聽聞你出獄大病一場,從此忘卻往事。本王身份在此也不方便去探望你,時隔數月再見,你性子竟變了不少,倒是令本王意外。”

        景司沅提起舊事,勾起了溫離對于往事的探知欲,他問:“能和王爺同患難是在下的福氣,可惜這份情誼過重在下無福消受,若王爺愿意道知,溫離定洗耳恭聽。”

        失憶的人想追回曾經過往是人之常情,溫離亦是如此。梅鶴卿雖和他說起過些許陳年故事,但卻未談過他是如何由一個武朝臣子落得如今下場的,何況,他也十分好奇景司沅口中的患難情誼,聽一聽無礙。

        這,不正是景安王今日盛情相邀的目的嗎?

        溫離順水推舟,景司沅不會看不出來。他并不打算遮掩他此舉的目的,因為目的的成或者不成并不重要,溫離是個很聰明的人,不會揣測不出他的用意,既然如此,他只把這場會面當是故人敘舊。

        景司沅請溫離用茶,溫離端起茶盞抿了口,他換了一個輕松的坐姿,說:“不是什么遭罪的難事,倒是顯得緣分二字重些,故而本王一直難以忘懷。”

        “緣分?”溫離重復道。

        景司沅笑得真切,隱去他回憶過往的目的性,說:“溫晚是你弟弟,你可知道?”

        “鶴卿同我說了。”溫離平靜回答。

        景司沅笑臉毫無異色,他點點頭繼續說:“嗯,那就好。你那會來江靈是為了找失散的弟弟,和同僚一塊破了一樁流言案。本王當時潛伏于此,怕你過于聰慧發現其他端倪,就綁了溫晚脅迫你作人質。”

        “緣分真是奇怪。”景司沅感慨一句,收了笑意說:“你來救溫晚的時候,和同本王隨行的侍衛打了起來,本王躲在遠處是看不明白,他刺你心中一劍你卻不躲閃,更不還手,還靠近他硬生生再挨穿心之痛,只是為了抱住他。”

        景司沅言落,半晌不語。

        溫離蹙額,顯然心生疑竇,那份虛假的淡笑都被景司沅的幾句話驅散。溫離想起了那夜做的噩夢,他夢見梅鶴卿要殺他,又夢見另一張面孔要取他性命。夢里的他真實感到了心痛的滋味,這滋味分不清是劍貫穿所致還是因為那持劍人的果決。

        “他,叫何名?”溫離垂眸看著茶面的倒影問。

        景司沅說:“琉火,攝政王的近衛。”

        溫離心上驟然宛如真真挨了劍穿般,痛得他緊緊握住茶盞,這一幕全被景司沅看在眼中。

        他不茍言笑,接著說:“回京途中你說到了京城要本王保你一命,你要和琉火在一起,琉火堂堂八尺男兒自是不愿,本王亦是不會答應留你,除非你為陛下所用,但這般,你與琉火就是敵對。”

        心火不旺,景司沅狡詐地添了把柴,“才入南晉便遭遇皇太后明里暗里的刺殺,你的身手比之琉火毫不遜色,我們一路相安無事。但是你殺了朝廷命官,他們原本是要取琉火的命,你護他心切,下手根本不留半分情。”

        溫離深知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假如有人要殺他,他一定不會手下留情。至于琉火,他已經無法證明對琉火的感情,是不是真到如此地步,不避劍鋒,護他周全。

        “皇太后為什么要殺琉火?”溫離斂眸問。

        “因為琉火奉攝政王命令秘密調查長水三城的黑金案,他手握證據返京,而涉及此案的人里,有一位是皇太后的胞弟。”景司沅喝了口茶,擱置在側的暖爐跳了火星子,“噼啪”一聲竄入眸子,熄滅在算計的陰溝。

        溫離思緒變得混亂,不過景司沅知道他并不好對付。

        “你背負的不止皇太后一個胞弟的命,還有京四家的嫡子,這其中還有皇太后派來卻不涉及黑金案的官員,你作為武朝外臣,斷然沒有活命的機會。令人詫異的是,三司會審時琉火竟都替你擔下了。”景司沅面無表情道:“本王不喜攝政王的這把刀,卻不至于要他死。”

        “換作琉火,其實他不必丟了命。皇太后派來緝拿我們的官員,下的是死手,他們要弒親王,本王可以為他作證保他一命。”景司沅頓住,猶自惋惜。

        溫離手持折扇的掌心攥出了一道道紅痕,“那你為何不救他?”

        “因為梅鶴卿要琉火的命,琉火真正的主子是他。緣何,只能你去問他了。”景司沅看著溫離說。

        香爐中的檀香燃至一半,溫離聞不到一星半點的沁人香味,反而是這氅衣上隱約的氣味使他不禁舒了心,他松開了茶盞,溫涼的茶面左右微晃,仿佛他適才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溫離不會去問梅鶴卿,至少不會因為琉火去追問。

        “王爺同在下說這些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不妨直說了吧,在下也好心安些。”溫離給景司沅添了熱茶,平和道。

        景司沅了然,到底是玲瓏七巧唬不住,“琉火是梅鶴卿的人,這事只有本王和皇兄知曉。他心術深沉難測,無人能拿捏得住。皇兄根本不知京四家販賣黑金一事,是他拿此事做交易留你性命,又將你扣在梅宅,是何意沒人猜得出,再者你又無故失憶,皇兄都查不出原因,你還是堤防著點。”

        “你曾言本王是一塊高堂明鏡,可明鏡只能照進寸地。”景司沅喝口溫離添的茶,看著溫離的眼睛說:“鏡子里是你。”

        “王爺要我做什么?”溫離也不拐彎抹角。

        “本王當初也想救你一命,即便沒有琉火沒有梅鶴卿。”景司沅托腮道:“是我給皇兄提議,要你參加下一屆常科考試,皇兄答應給你一次機會。這中間牽涉的人各懷意圖,我希望你取得榜首是要你為皇兄效力,關于皇兄,他自然有他的用意,但你可以寬心的是,這并無謀害之意。”

        溫離付之一笑,他說:“陛下赦我奴籍,我自不負圣恩。王爺話里話外的,不過是要溫離做陛下在梅家的眼睛,梅家如今位高權重,手持三十萬大軍軍權,原本可以做牽制的京四家窮途末路,來年黔渡流民案徹查必是要鏟除,若是沒了他們兩家,梅家在朝中便是一家獨大,權勢能與陛下抗衡。”

        “不管你是不是失憶,你的一雙眼睛依舊能看穿本王的打算。梅家二郎和你有一樣的本事,不知你兩斗起來哪一方會贏?”景司沅哈哈笑道:“可惜本王是看不到了,過幾日你便要嫁給梅鶴卿。”

        溫離也漏了聲笑,態度輕松地說:“到時,王爺定要來喝上一杯喜酒,也不枉這患難的情誼。”

        景司沅高興地點頭應下,“當然,本王還要給你備上一份新婚厚禮。”

        “那溫離可先謝過王爺厚待了。”溫離舉杯敬向景司沅。

        二人一同碰了碰杯猶自喝見底,溫晚和福貴端著做好的冰糖雪梨進來,見他們聊的高興,溫晚也很開心,福貴放好食物笑瞇瞇地福身退下。

        “哥哥你們笑什么,這么樂。”溫晚坐到溫離身旁,好奇地問。

        溫離勺了口溫晚做的甜點,欣然說:“我剛知道我還有個親弟弟,愛讀書做的吃食也不錯。”

        “哥哥……”溫晚錯愕地看了看景司沅,景司沅頷首示意,他才挪回不敢相信的目光注視著溫離,靈動的眼睛就蓄了銀光閃閃的淚水,可憐兮兮地咬著下唇不能哭的模樣。

        溫離敞開雙臂,溫晚才眼淚決堤似的撲進懷里,委屈地啜泣著,小肩膀跟著一塊顫,抑制不住地哭濕了溫離的衣衫,他該嚎啕大哭才是,但他沒有。

        哭聲只會叫人笑話,會暴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他是一個堅強的人。

        溫離擁著溫晚,安撫地拍著溫晚的背。

        “這段時日勞王爺費心照顧家弟了,如今能與阿晚相認多虧了王爺,王爺恩德溫離心中銘記。”溫離感激道。

        景司沅咳嗽著說:“阿晚與本王也有一段緣分,倘若你真不在,本王亦然會好好照顧他。”

        “既然相認了,阿晚該隨我回梅府同住,再叨擾王府,打攪王爺養病委實不妥。”溫離揉著溫晚的小腦袋。

        “也好。”景司沅邊說,邊用帕子捂著口,咳起來便止不住般。

        溫晚糊得滿臉淚水,鼻涕黏到了溫離的衣袍,他看著溫離搖頭說:“王爺于阿晚有恩,他現在身體抱恙,我要是跟著哥哥離開了,不好。”

        溫離睨了眼景司沅,欣慰道:“你是想留下來報恩呢?”

        “嗯。”溫晚不作思索地鄭重點個頭,哥哥不知道的事,他卻知道,王爺只有三年了。

        “好,那你要乖乖聽王爺的話,要是想哥哥了,阿晚知道怎么做的。”溫離答應道:“阿晚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嘗過溫晚做的冰糖雪梨,溫離便不久待。景司沅身體欠安卻執意要陪著溫晚送溫離出府,溫離也不好推辭。

        望著溫離離去的單薄背影,景司沅想起方才的一番話。從前的溫離言行舉止豁然隨心,與他交談時雖稱不上毫不避諱,卻也是九成的坦然,會勸誡他不要做冒險之事,而現在,句句含意藏得極深。

        “果然,人是會變的。”

        溫晚聽景司沅一陣嘆息,問:“裴先生說過,世間一切瞬息萬變,王爺是有何想不明白的?”

        景司沅指腹推了下溫晚的腦袋,哼聲說:“你懂什么,能想得開。”

        溫晚還欲反駁,景司沅發話給堵回嗓子眼,“你哥哥失憶后像是變了個人,怕是琉火的事傷著他了,你以后莫要再提。”

        溫晚當然明白,“不會,我想哥哥能開心。”

        “真乖,我們回屋。”景司沅滿意地笑了笑。

        事情的真相往往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局者如何去想,有時候越清晰才叫人越無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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