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梅家二郎(三)
梅鶴卿一行人采辦齊糧物,離開小鎮往東南方向趕路。天邊陰云不散,驟雨不歇,行路中碰到如此勢猛的大雨,冒雨夜馳難免危險。
沙月頂著砸面的雨水喊道:“主子,前邊就是驛站,咱們不停的話,后邊有沒有歇腳的地兒就得看運氣了。”
梅鶴卿視線被狂雨掃得模糊不清,他面不改色,“去驛站!”
梅鶴卿心里記掛著家中的人兒,原本規劃的腳程速度由于天氣的緣故放緩了一半,雨點仿若峭壁碎石和著狂風打得人生疼,也叫他心底開始隱隱不安。
京城東南一帶難見如此兇悍的雨勢。
不能再下了。
驛長是精明人,曉得來往驛舍的都是重人重事,何況幾人身姿高挑,問話的更是魁梧迫人,再就是一眼便能辨別的草原馬,那是北境才有的馬種,心里對來人的身份瞬間便有了答案,來者又亮明了腰牌,招待更是不敢怠慢半分,立即吩咐驛卒牽去馬廄好生照料,把四位爺領進了驛舍大堂。
驛長哈腰笑道:“各位大人的馬可謂是活龍鮮健,一瞧就是這個,”他豎起拇指夸贊,“小的今日是大開眼界了。”
驛長余光瞄著先走的素衣公子,對他的馬屁話顯得神情漠然,倒是身側的藍袍少年驕傲地應了話,“那是自然,你們驛站養的馬頂多稱得上良駒,當真比起來還不及咱的馬一半。”
身后的小少年跟著頷首,附和說:“對對對。”
驛長側身引路,也點頭笑著:“大人說的是,相較起來驛站里的馬匹都算是普通的,好在前后的驛站相隔不遠,可以給傳令者及時換馬,不耽擱到京中大事。”
梅鶴翎環手抱胸,睨人走著說:“你擔的不就是這個職。”
“正是正是。”驛長忙稱道。
開春各方外官才陸續離京,驛站往來的傳令者甚少,大堂里清冷,驛長領著眾人穿過大堂,上樓先去客房安頓行李。
庭院內一片雨打梨花的春景,梅鶴翎手扶欄桿,觸到打圈的粗繩,他定睛看去發現圍欄有拼接的痕跡,用粗繩反復圈綁相連,他道:“你們驛站先前還有人干過架?”
驛長微微笑,回憶著說:“讓大人們見怪了,這都是半年前的舊事了。”
“半年前?”梅鶴翎重復。
梅鶴卿不禁眼風掠過那處。
“半年前的事,開春了還不修繕。”梅鶴翎挨里邊走些,避開被大風吹斜而入的雨,他調侃一句,“辦事效率跟不上啊。”
驛長笑容勉強,說:“上頭撥下的款都用來養馬了,剩余的那么點也只夠俸祿,您看咱這就壞了柵欄,沒別處需要修繕的,若是就這樣向上頭申請未免小題大做了,況且戶部事務繁忙,批不批得下來還是一回事。”
梅鶴翎覷了他二哥一眼,沒再說話。
驛長推開客房的門,恭敬道:“這過去的四間都是,沐浴的熱水一會就送過來,稍作休息便可下堂用膳了。”
“有勞。”沙月應聲,側開讓主子進房。
驛長躬身行禮退下大堂,腳步剛跨過檻子,雨里頭冒出個黑影,穿著被雨水打爛的蓑笠沖進檐下,驛長還未看清來人,那人便掏出火牌厲聲道:“邊關八百里加急!速速將文書送達圣前!”
驛長趕緊俯首,扯開嗓子喊道:“備馬!寫連排單!”
梅鶴卿褪掉衣袍沐浴更衣,散著微卷的黑發坐在燭光旁,借著光摩挲著指腹里的紅豆,他本該夜行不停直至下一個鎮子,追趕這幾夜浪費的時間,但到底他被心里的不安催慢了步伐,它就像這急促的雨聲。
此等天氣不適宜搜山,又正逢病因不明的時候,卓蘭南下不知順不順利。
梅鶴翎敲門,門外喚道:“二哥,下樓用膳了。”
梅鶴卿有些思緒不寧,將盛紅豆的荷包銜進衣襟,才說:“知道了。”
大堂廊道有驛卒疾走,驛長不見蹤影,掌廚的給四人上齊了菜肴,俯身也回到了堂子后方。堂里現下沒有其他人,梅鶴翎瞥見地上的水漬和蓑衣,喝了口暖身的酒說:“看來是有急信。”
“才開春,各方外官還在回管轄地的途中,這是哪來的急報?”他不解地看向梅鶴卿。
沙月給梅鶴卿倒茶,詢問地口氣說:“主子。”
梅鶴卿端茶抿了抿,“不必過問。”
此刻梅鶴卿的心思任誰都看得清,計劃兩日趕完的路程竟拖了三四日,其中緣由何止是這罕見的大雨,阻擾梅鶴卿的,還有心心念念的溫離。
梅鶴翎覺得,若是京中傳出的急報,就算不明信件內容,單問一問去向便知大概,也好令二哥安心。他撇開目光,落在正沒心沒肺吃菜的孤華,惡意地支起筷子搶走孤華飯頂上的雞腿。
“你……”孤華順著雞腿被夾走的方向,咬唇把下邊的話都咽了回去。
梅鶴翎露顆虎牙得意地笑,像只狼崽似地撕咬肉食。
“這雨實屬耽擱行程。”沙月落座的位置面朝門外,偶爾能見晃過的驛卒,“接近江河一帶的地域怕是要起水患。”
孤華吞了口齒的米飯,夾著一粒白米說:“好在開春不過幾日,還未到春耕時節,不然種子全數遭殃。”
梅鶴翎嚼著肉,欲要張嘴,梅鶴卿睨了他一眼說:“咽下去。”
梅鶴翎快速嚼了幾下,脖子一伸吞了道:“這雨再下可就難辦,龍延河東畔的官溝修得太差,排水速度跟不上,遲早得淹了。”
梅鶴卿握著杯,思慮著說:“皆是其次。”
三人面面相覷,猶自不語,都知,此次果真是疫病,那才是年首的第一個重擊。
四人還在用著晚膳,驛長那頭火急火燎地提著袍子跑來,隨行的還有一位身著重甲的士兵,那鐵衣是屬于黔渡軍的標志。
驛長到了大堂門外,沙月便望見來人,小聲喚了句“主子”。
梅鶴卿落筷,瞧著人疾步跟前,驛長還未來得及說話,緊隨的士兵先單膝而跪,甲衣的雨水不停地淌著,撲面而來的雨汽隱隱能嗅到血腥味,“敢問哪位是梅鶴卿梅大人?”
“在下。”梅鶴卿眼神越過驛長,打量著士兵。
士兵粗獷的面龐滴著水,厚唇發白,語氣仍是頗具力量,“末將顧瀟,受曹將軍之令前來報信,還請梅大人出示腰牌以證身份!”
梅鶴卿眸光沉沉,示意道:“沙月。”
沙月亮出衛尉寺少卿的掛牌,說:“也請顧將軍自證。”
顧瀟拿出的是軍中將士才有的軍牌,刻的是將士的名字和所屬大營,但這還不夠,梅鶴卿取過軍牌翻看兩面,謹慎道:“士兵死了,軍牌有遺漏的可能,還有什么可信之物嗎?”
軍牌是從軍將士的貼身之物,用作戰死后辨別身份。梅鶴卿少年時隨梅英去過邊境,上過戰場,清楚它的用途,同樣也知曉它別的用途。
顧瀟是曹甫的心腹,回京時沒與曹甫同路,曾見過梅鶴瑯一面,而后徑直去了兵部報道,因此錯過與梅鶴卿皇城一見的機會。梅鶴卿這般問,他終于明白為何曹甫在那樣緊急的事態下,還與他說上一句令他莫名摸不著頭腦的話。
顧瀟眼神掃視眾人一圈,按曹甫的原話說:“薇悅獨自在京,還望梅家照拂一二。”
梅鶴卿記得,此話是與曹甫十里亭一別時的囑托,他遞還軍牌,問:“可信,曹將軍幾日前已經南下,你應是隨行在側,何故疾馳尋我?”
顧瀟左顧右盼似有疑憂,梅鶴卿明白意思,將人安排到大堂各個進出口把守,沙月有所擔憂,眼神對視須臾還是遵從了主子的意思。堂中只留了他與顧瀟二人,“這下可放心說了?”
顧瀟神色微繃地點了頭,湊近些許低著嗓子眼說:“軍隊回境途中遭遇金吾衛埋伏,折損過半方殺出的重圍,并且在對峙的過程中,我等發現對方將領的相貌似曾相識……”
“直言無妨。”梅鶴卿道:“我只當將軍是如實稟告。”
顧瀟顧忌是理所當然的,他呼口氣說:“武朝大將,寧青澤。”
梅鶴翎斜靠門側,瞟著梅鶴卿的方向,睹見他二哥神色不對,不由跟著蹙起眉頭,顧瀟重甲上纏繞的血氣,他嗅得一清二楚。
梅鶴卿鳳眸微斂,指腹摩挲著杯沿,沉聲道:“顧將軍意思是,金吾衛勾結外敵伏擊我朝將士。”
顧瀟垂首,“敵方身穿金吾衛制服,不是末將一人所見,曹將軍懷疑此人身份,又恐京中生變,事關京城安危,末將又豈敢欺騙大人。”
“此事應傳達天聽,尋我無用。”梅鶴卿思忖著。
顧瀟抬首愕然不已,他粗略地抹了把面龐,“大人,金吾衛如果真與外敵勾結,那么京中就是萬分危險,曹將軍是信得過大人方命末將快馬加鞭報信,您不能辜負將軍的信任,對此視若無睹!”
梅鶴卿審視著人,他在甄別顧瀟的一番話,“那顧將軍想我如何做?我這四品少卿的官職又能做什么?”
他撂杯起身,從高睨著人。
“如何做?”顧瀟也倏地站起來,手掌搭著刀柄憤然道:“黔渡此次歸京的士兵足足兩萬,現下遭遇埋伏就死傷過半,對方顯然有備而來,預謀已久,且不談伏擊我等的金吾衛是真是假,他們人數眾多又敢在京城附近起兵,敵方沒有十成十的勝算把握,不會冒然暴露,這難道還不足以威脅京城嗎!”
梅鶴翎突然站直了身。
“假如真是金吾衛,末將此番拼死入京怕是沒到陛下跟前就死在城門外了。”顧瀟摘掉頭盔輕放桌面。
梅鶴卿背手說:“顧將軍倘若是缺個人回去傳信,我倒是能幫得上忙。”
顧瀟赫然雙膝跪地,垂首懇切道:“求大人立即書信一封送至寧遠將軍手中,請主帥帶兵回防京城!”
字字擲地有聲,梅鶴卿聞言,仍舊負手巋然不動,他料到顧瀟尋來的意圖,但故作不知,他斂眸道:“主帥不得詔令私自領軍進京的后果,顧將軍不會不清楚吧?光憑你三言兩語,本官就得拿一家老小的命去賭,顧將軍恐怕是沙場上見慣的生死,不拿人命當回事了。”
顧瀟摁著刀柄的五指緊了緊,眼里透著堅毅,“大人不信末將……”
話音剛落隨著刀刃出鞘的刀鳴,梅鶴翎幾步跨出,驚恐道:“二哥!”
寒光略過梅鶴卿的眼眸,他眼見顧瀟拔刀架在頸側。
“大人不信,末將愿以性命明鑒,只求大人莫辜負了曹將軍的信任,放任京城于兇險境地。”
刀鋒滑動,電光火石間顧瀟肩背被梅鶴翎及時狠打了一記,刀哐啷砸到地面,人也隨之倒下。
梅鶴卿看著腳底邊的顧瀟。
“二哥,你答應與他密談,是故意不卸他佩刀。”梅鶴翎心還顫著,又氣又惱地說:“我他娘的膽子都飛到嗓子眼了!”
“是啊,我都被嚇著了。”孤華拍著胸脯。
驛長站得遠,完全不知道堂里方才的對話內容,僅僅是被剛剛拔刀的一幕嚇著,這會杵在門口進退不是。忽而眼前一暗,沙月高大的身軀擋在身前,驛長欲言又止,表情犯難地仰視著。
“您忙去吧。”沙月微微低額,眼里寒光煞人。
“是……是……”驛長膽兒只夠管這小小的驛站,對方意思再明顯不過,他連連點頭倒退兩步,轉身便跑了。
經過此事,沙月把顧瀟扛回客房。梅鶴翎一屁股坐到板凳上,余悸未散,就呆坐一旁盯著梅鶴卿不說話。
“主子接下來做何打算,顧瀟所言其中難恐不會有詐。”沙月將顧瀟安置在榻,圍著桌子落座說。
“顧瀟之言可信,曹將軍遭遇伏擊不假,是否有詐,須看伏擊黔渡軍的金吾衛藏的是何目的。”梅鶴卿立在桌邊,思緒百轉,他轉眸看梅鶴翎說:“眼下如何行事?”
這對梅鶴翎而言是天大的消息,他有些躊躇地說:“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孤華先行回京查探虛實,二哥……”
孤華年紀小,沒有主張,只配合著三哥點頭。
梅鶴卿沒有反對,只說:“沙月同你回京,孤華隨我北上。”
“不行!”梅鶴翎脫口拒絕道:“孤華武藝不精,我們與大哥背道而馳,路途甚遠難言沒有危險,他護不住二哥,我不同意!”
“是,是啊。”孤華毫無底氣地說:“主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我沒有沙月哥那么厲害,肯定不行。”
梅鶴卿聽著雷聲轟鳴,果決道:“顧瀟能安然無恙報信便說明伏擊的金吾衛還不知曉,此刻北上是安全的,中途不做停歇,快馬加鞭幾日就能追趕上,孤華隨我一道便可。”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梅鶴翎看著他二哥,實在不放心。
“阿翎,聽主子的。”沙月眉頭微蹙,內心儼然掙扎過。
梅鶴翎還欲再勸,聞言也住了嘴。
事不宜遲,幾人各自動身。
梅鶴卿步進雨幕前把耳珰摘下,用干凈的帕子包裹藏到令他最安心的一處。庭院里的梨花才開便敗了,被風雨支配著身姿,打落一地的殘花破葉。一陣狂風勁掃,零碎的花瓣撞開軟簾,讓惜花的人接入了掌心。
溫離眼神柔和地瞧著掌間的花,俄然又想念起愛花的人,他溫和地說:“如國公所言,鶴卿或許確有那般的心思。”
“但,又能證明什么?”
溫離將那點白攏在手心,心滿意足道:“執掌帥印的是梅鶴瑯,鶴卿手里的權勢能做的,不過是為靈朔的將士供給過冬的物資,確保他們能夠活到下一個春天。裴逸都曾說過,天下割裂兩百多年是要迎來大同的新時代,國公爺久經沙場,通曉國事,難道還不懂一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循環嗎?鶴卿他志不在南晉而在天下,黔渡能亂,靈朔不能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不是要反,而是要聚。”
梅長仁摩搓著粗糙的胡渣,他眼里有欣賞,“老二此舉暴露只會禍及全家。”
“克己復禮,安守本分,只會被世家侵吞,被景氏遺棄,靠陰謀手段穩固的地位,得來的安穩,如今再談論它的骯臟黑暗,未免虛偽了。”溫離手指溫涼,攏回寬大的袖袍底,上挑的眉梢里有笑,只是這笑透著令人發憷的冷意。
梅長仁老眸微瞇,在對峙里愈發抵觸,“老夫面前你也算有膽量。”
溫離眨眼間便又是一副溫良模樣,“在國公爺面前抒發己見自是要有幾分膽量,無論入宮后您要如何處置晚輩,晚輩悉聽尊便,只是,希望您能夠相信鶴卿。”
沙月戴緊斗笠,蜿蜒的傷疤隱在了陰影里,他想不通道:“主子處事穩重,但此事稍微魯莽了,倘若敵方算計就是如此,那將軍帶兵入京便是中了圈套。”
梅鶴翎的武藝是沙月一招一式所教,軍法戰術是梅鶴卿一計一策所授,那么淺薄的伎倆他難道看不出嗎?可是他們別無選擇。
“枷鎖,”溫離咬字斟酌它的含義,淡然道:“束縛國公爺的是舊時情誼,而非誓言,時代在變,它早已被第二道鐵壁所替代,國公爺也當向前看才是。而唯一不變的,是血緣。”
“二哥知道這決定欠妥,但祖父在那,大嫂在那,他知道,換作是大哥,大哥也會這么做,大哥是南晉的將,靈朔鐵騎是南晉的兵,咱們守得不止是一道邊界,護得不僅是一方太平。”
梅鶴翎翻身上馬,在漆黑里朝沙月笑了笑,“我二哥教的,他說你不懂。”
沙月看著梅鶴翎揚鞭而去,心底的掙扎似乎淡了,摸了摸胸口的位置,緊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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