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皇城困獸(二)
溫離回到永延殿住處,阿閆蘿正就坐前堂用膳,察覺門口映進個黑影,抬眸間便撂下勺子,欲要叩首相迎溫離,溫離出言阻了,說:“可吃飽了?”
阿閆蘿木訥點頭,又聽溫離道:“隨我進來,替我上個藥!
“是,主上!
溫離解掉浸血的里衣,因為在梅宅換衣時來不及上藥,只用繃帶勒緊止血,這會白條子已成了紅條子。
阿閆蘿雖然舉止神情顯得幾分呆滯,仿佛懵懂無知的少女,但她掌間紋早已不知覆滿多少人的鮮血,這幅嬌小的軀體不知負傷幾回,處理起傷口她可算輕車熟路。
“主上,感染了。”阿閆蘿木訥的神情有絲微妙的變化,似是愁眉地盯著泛起紅腫的傷,“要仔細處理!
溫離手搭床柱坐著,腰都直不起。
“難怪痛得厲害……”他唇瓣發白喃喃自語,咬了咬牙低聲說:“換藥!
阿閆蘿似是不懂溫離的意思,愣著手道:“要找大夫。”
溫離沒回首,背著阿閆蘿啞聲道:“沒有時間尋太醫,敷好傷藥你得隨我前去太明殿!
阿閆蘿聽明白字面意思,本就不是多言之人,緘默給溫離施藥包扎。
——
景司憶黃袍加身高坐明堂,目色沉沉地望著堂殿中急作一團的臣子,屈指可數的幾人,還都是些品階稍低的言官;食情T禁森嚴,若無發生緊急事態,官員斷然不會深夜入宮打攪圣上安寢,顧書哲進宮臨近一更三點,那是城內快要宵禁的時辰。
皇帝得知京城內外的病情詳況后心生焦慮,去宣參知政事覲見的口諭尚未出發,李慶祥從外又稟報稱攝政王有事求見,皇帝頓時眉頭一顰,揚聲宣了。要知道,景夙自打離宮建府便未在皇城門禁時踏足宮中,皇帝聽著驟雨雷鳴由生不詳。
景司憶徹夜未眠,目光冷靜地睥睨臣子,不露絲毫倦意愁容。景夙沒坐,負手站著。殿內氣氛凝重,言官垂首眼觀鼻鼻觀心,殿外疾步走來名傳話公公,在李慶祥身側低語兩句,李慶祥拂塵一抖忙到天子跟前說:“陛下,朔國公來了。”
景司憶眼皮一抬,眼眸明亮地落在殿門,“宣!”
梅長仁身軀偉岸,著當年韶光帝命人奉還的袞冕,眾目睽睽之中凜凜踏入殿堂,僅是跨步靠近,邊側的官員便覺得氣勢懾人,連著忐忑的心也被迫鎮定下來,仿佛吊著口氣不敢呼出。
只見來人掀袍屈膝,稽首字字鏗鏘道:“老臣梅長仁參見陛下!
“梅老將軍,快快請起!本八緫洆锡堃纹鹕,示意底下的李慶祥去攙扶。
梅長仁不待李慶祥近身,自行叩首謝恩落了袍擺。
景司憶并未坐回龍椅,他雖感意外但眼下宮外事態不明,梅長仁選擇此時進宮,想必是探聽到了某些訊息,他踩下玉階說:“老將軍在外可是聽聞或是得知了什么?”
“不錯,”梅長仁應聲頷首,把夜里的所知所曉悉數道出,“張時豈乃武朝細作,潛伏京城兩年之久恐怕就是為了囤藏炸藥,如今人算不如天算,不測失火,讓背后的精心籌謀毀于一旦,徹底敗露身份無法再在京城躲藏。老臣以為,張時豈今日之內必有行動。”
武朝細作!
殿中人大驚,言官目目相覷猶如身中驚雷,皇帝亦然萬萬沒有預料,就連攝政王景夙也是神情陰霾,顯然都是方才才知曉的。
太明殿內默了半晌,無人敢言,呼吸都小心翼翼著。
景司憶曾聽溫離分析,提及過細作一事,哪料是以這種方式暴露。炸藥啊,景司憶似乎能聽見那聲震耳欲聾的轟鳴和遍地的哀嚎血泣!
“東畔爆炸一事與張時豈脫不開干系,此事攝政王已經急稟,朕是擔心朝臣與京中子民的安危!本八緫洯h顧殿中言官,沉著道:“張時豈當真在各官員府中安有眼線,恐怕都已落到賊子手中!
“朕命禁軍落鎖宮門是權宜之計,事發突然,倘若派出的探子回不來,朕無疑是將自己囚成了籠中雀,愈發被動,只能干等敵人下一步的行事。”景司憶敬重梅長仁,視老將軍堪臨親族長輩,他步到身前語氣溫和:“梅老年歲已高本該頤享天年,朕估摸著陽春三月時請您御花園賞景,怎料,景沒賞,還需您進宮保護朕。”
梅長仁拱手,剛正有力道:“忠君護國是梅家祖訓,保護陛下自是理所應當的。”
“有勞老將軍了!本八緫浳⑽㈩h首。
“老臣惶恐!泵烽L仁再躬身道。
太明殿的氛圍緩和些許,似乎只要這位戎馬半生的猛將佇于殿中,那坐立不安便可得以平靜幾分。景夙也踱下玉階,朝梅長仁低了低額,道:“坐以待斃乃是下策,探子一個時辰后回宮,在此之前,還是想好對策的妥。金吾衛不得尹衛命令豈會擅自封鎖城口,隔絕京城內外,切斷消息。眼下皇城已然呈被包圍之勢,臣認為,無論探子探查到何消息,尹衛最后的目的必然是襲宮!
幾位言官紛紛贊同,秦堯上前一步弓腰道:“陛下,微臣斗膽一言。”
“秦愛卿請講!本八緫浳壬碓实。
“王爺所言甚是。當中無論是出于何故需要軍隊戒備城門,都因事先秉承陛下才是,逆賊不得帝令私自調動軍隊,已然其心可誅,再者朝堂官員集體無故缺席,其發生的種種可謂不言而喻。”秦堯察言觀色道:“他們沒有立即對皇城揮兵,微臣大膽猜測,他們封城亦是情急之舉!
“他們或許早有圖謀,只是今日還不是實行計劃的好時機,故而沒有緊逼皇宮,而是在陛下尚未察覺之前,切斷皇城與京城外的聯系,金吾衛這么做,”秦堯言語有些猶豫。
景司憶說:“但說無妨。”
“是,”秦堯點頭道:“金吾衛如此做,也許和張家爆炸有關!
言官們瞠目結舌,秦堯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心底都清楚秦堯何意。金吾衛乃是開國皇帝平息內亂的□□,是戍守京城的重軍,他們倘若與外敵勾結,那無疑是袒露著胸膛,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機會。
這也是梅長仁適才的揣測,因為兩者間的發生實在湊巧,并且似乎真存在著密切的關聯。梅長仁腦海里反復琢磨起溫離在馬車中的話來,此人能夠沉穩埋伏兩年,定不止是為了控制朝廷命官和囤積火藥。即便有足夠的火藥炸開宮門,面對城中的兵力布防,再多的刺客也不過是以卵擊石,張時豈需要兵力,能夠攻下京城的兵力,沒有兵力的支持,攻克皇城就是妄念。
梅長仁想起方才與霍沐的匆匆交談,不禁老臉一沉,說:“近來邊境情勢如何?可有戰報?”
景司憶斂眸思忖,“最近的一封是年關前送回的,各方邊境偶有摩擦,皆是試探罷了,不足為懼。老將軍是懷疑邊境出事了?”
“張時豈手中無兵,假若邊境并無戰事,武朝并未攻入我南晉京郊所在,張時豈要從何處借兵?”總不會憑空變出來,梅長仁眼眸暗濁深不可測,“戰場局勢風云變幻,單憑揣摩無濟于事,要做出相應的對策,就必須從最壞的結果考慮!
什么是最壞的結果?
大殿內一時間寂靜無聲,落針可聞,每個人都在預想這“最壞的結果”。
“北衙六軍交換值班的時辰過去久了,外頭的禁軍進不來應該會發現其中蹊蹺。”言官忽而想起,垂首道:“處境仍有扭轉的余地!
景夙看言官一眼,潑冷水般地說:“金吾衛能夠按耐不動,怎會沒由頭拖住北校場的禁軍。何況禁軍年前擴招,算下來還不抵金吾衛半數,金吾衛若想圍剿北校場,那是輕而易舉,不過,他們必不會打草驚蛇,給禁軍向外求援的機會!
言官喪氣地甩了官袖,只道:“會有辦法的。”
“五哥!”景司沅才至大殿門外便急喚景司憶。
京城偏北,開春時節不比臨江的江靈濕冷,卻也是寒意砭骨。景司沅體弱,皇帝一直顧念著,特準許每年的除夕至入夏常住宮中,溫晚也陪伴入宮。
景司沅大步邁來,抬手免了官員禮數,余光掠過,有一瞬停滯在那卓爾不群的鶴發男人身上,憤然道:“金吾衛究竟要做什么!他們竟敢聽令狗賊,是要同狗賊造反嗎!”
“阿沅!本八緫浡劼暎赜谄届o之下的波濤洶涌才稍微緩和,勸道:“莫要大動肝火!
景司沅穿著常服,病容憔悴,眼眸中蘊著怒火,咬牙切齒道:“怎能不動肝火,我就說這老東西養鷹飏去,這不是把持金吾衛太久,連自己是個什么東西都忘了!
“老東西居然敢謀逆犯上,”景司沅斂起怒意,與皇帝道:“五哥,可有想好接下來的對策?”
景司憶搖首,“情勢突然,哪有什么對策,最壞的結果不過逼宮。若是守不住便只能退,殺不出宮墻便只能……”
他云淡風輕地說:“那便寧可自刎,亦不會叫亂臣的刀刃得手。”
“陛下!”梅長仁單膝叩首,聲如戰前的擂鼓,鐵心鐵意道:“老臣定誓死護陛下周全!
朝堂上下跪倒一片,齊聲高呼:“臣等愿誓死護陛下周全!”
“臣等愿誓死護陛下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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