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一晃就到了正午，三刻已至。

        這正是砍頭的好時候，也不知今日的雨花臺，有沒有紅差。

        剛來南京的時候，孔捷圖新鮮刺激，還特意去觀摩過，結果那次判的不是斬首而是凌遲，將將看到一半他就吐了，回來后連續三天，都沒怎么正經吃東西。

        對于公人來說，出紅差就是指去砍頭。當然了，這也是個專業性很強的工作，接這活兒的人，就是民間所說的劊子手。

        而南京的雨花臺，差不多就是后來北京的菜市口。

        所謂的推出午門斬首，在南京從皇城午門出來后，再往前，人口密集且地方寬敞的正好就是雨花臺的位置。

        恰好，雨花臺古時曾有高僧講經、佛跡顯現，而今人口稠密，陽氣重，專克游魂野鬼和邪魔外道。

        真可謂是集天時、地利、臥龍、鳳雛于一身，簡直就是砍頭界的圣地。尋遍南京城，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兒，怕是將來的菜市口也是比不上的…

        回到小飯館。

        此時，臨街的前門和通后院的小門，都已經打開，卻一絲穿堂風也無。

        外面那株大柳樹上，不知藏著多少知了，正全都死命的叫著，反之街面上卻沒有了往日里的人聲鼎沸。

        如此便形成一種奇怪的狀態，你說它是安靜吧，偏偏那些可惡蟲子的叫嚷，宛若魔音入腦，無止無休，撩撥你的心火。

        你說它是吵鬧吧，如此環境下，偏偏自己的一呼一吸又能聽得真真切切。

        此時，癱在躺椅上的孔捷就是這種不上不下的感受，渾身上下憋出一身悶汗來，活像條被扔上了岸暴曬的魚。

        他衣衫的前襟早被扯開，露出有些干癟的胸膛，目光投向半空怔怔無神，鼻翼翕張之間盡是滾滾熱浪，汗漬沿著厚重的發髻蜿蜒而下。

        這已經算不得人了，就是一塊等待發臭的肉。

        所謂: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這不是什么夸張，是寫實。孔捷的處境還算是不錯的，雖然比不上公子王孫，總比農夫要好過的多。

        此刻這座城里，仍有無數人正為了生計而奔波，那些把守城門的兵丁、皇城站崗的侍衛，天氣再熱你也得在那戳著。

        那些沒有鋪面沿街擺攤的，尤其是賣香飲子的，別看他已經熱的要死，事實上他巴不得更熱一些，如此那些加了冰的，才賣得上價錢。

        還有就是送貨的、跑腿的，掙得就是汗水錢。若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那還犯得上花銀子雇你？自己溜達著走一遭不好嗎？

        仔細瞧瞧，過去和現在看似不一樣，其實也沒多大區別…

        作為大明的首都，同時也是人口第一大城市，這里有著繁茂的商業，并因此而催生出了許多有趣，且別處也很少見到的職業。

        就比如【吃了么】的送餐服務，孔捷本以為自己會是開先河者。沒成想，這城里但凡上點檔次的飯館酒樓，都提供這項業務。

        也就是仗著如今八大菜系尚未成型，而他又有一手家傳的東北菜。不然，小飯館能不能支起來，還真不好說。

        再有就是跑腿業務，估計此時的大明，也就南京城需要這么一份活計。

        因自身已經兼有數職，孔捷自然不可能再去送餐，也就雇了個專業跑腿伙計，一個人送諢號“快腿江”的家伙…

        ……

        “那個，小孔老板？你這是歇著呢？”

        大門明明敞開著，來人仍舊老實的止步于門檻外，憨厚的奉上一句問候。

        躺椅上，孔捷歪著頭隨意的掃了對方一眼，挑了挑眉，并未起身招呼。

        那應該是個青年，面相顯得有些老氣，簡樸的衣裳已經洗掉了顏色，此刻又被他的汗水浸透，看來也是個靠力氣吃飯的人。

        “切，真是夠能裝的。”

        孔捷自己咕囔了一句，見對方沒聽清，面露疑惑，又懶洋洋補了一句，

        “來了啊，今兒個倒是挺早，沒活兒了？”

        “嘿嘿，那倒不是，有些事情，就提前下工了。”

        青年笑著回應，邁進了小飯館，尋了個離孔捷不遠不近的小凳子，穩穩坐下。

        “怎么著？今日的餐送不了了？請假？找好替工了嗎？當初咱們簽契的時候可就講明了…”

        青年聽了這一大串詢問，連連擺手打斷了孔捷，

        “沒沒沒，不請假！今天的餐，我照送。”

        “照送？”

        “嗯。”

        “那你這么早過來干什么？”

        “呃…我…”

        青年嗓音低沉，又有些輕聲輕氣，孔捷一向討厭他這么說話，覺得忒做作，不夠爽利。再加上現在他這猶猶豫豫、斷斷續續的，孔捷只覺得更加討厭了。

        躺椅上，他把頭扭回來，合上眼不再看對方，頗是有些不耐，

        “有——話——直——說！”

        “那個，我要成婚了。”

        “嗯？”

        少年驚訝的望向他，青年回以溫和一笑，

        “就在明天，我來請你去。”

        面對那青年的笑容，孔捷的表情有些復雜，莫名其妙的嘆了口氣，

        “也是，你差不多是該要結婚了。”

        青年聽聞，搔了搔頭，一時竟有些靦腆，

        “我年紀也不小了，而且，她很好…”

        聽著青年緩緩講述了一些，他與那位姑娘的相識相知，看著他自然顯露的幸福笑容，孔捷的臉卻漸漸…漸漸…冷了下來。

        “我接了個新單子！”

        孔捷粗暴的打斷了對方的回憶，絲毫不顧及其詫異的神態，毫無感情的繼續說道，

        “雇主點了四菜一湯，需要你來送。”

        話題的突兀轉換，使得青年有些茫然，聽到需要送貨，便下意識的點頭同意。

        孔捷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后盯著青年的臉，認真的說道，

        “后天下午，太陽落山，送去給油行的陳老板。”

        青年被孔捷盯的有些不自在，不清楚孔捷為什么突然像是換了個人，變了張臉似的，只得跟著重復了一句，

        “后天下午，太陽落山，油行陳老板，我記下了。”

        “行。你明天成婚我就不去了，新主顧和老客戶的單子趕在了一起，沒時間。”

        說完這句，孔捷合上眼皮不在搭理青年，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可過去半晌，仍未聽到離去的腳步。

        一躺一坐的兩個人，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沉默里，門外那株大柳樹上的知了，叫得似乎更歡快了，而孔捷心里則是愈發的煩悶。

        “還——有——事？”

        “那個…我…”

        “說！！！”

        “我想…把工錢結一下，成婚…要用的”

        “……”

        哈的一聲，孔捷突然笑著坐起來，下了躺椅來到青年面前，拍著他的肩膀，

        “我當什么呢，早說嘛。那本來就是你的錢，等著…”

        說完，便轉入后院。

        獨留青年一人在堂前發傻，面對孔捷那變化莫測的奇怪態度，他是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一錠銀子被頂入手中，正是陳老板留下的那錠，五十兩！青年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推拒，

        “沒，沒那么多！”

        “費什么話，給你你就收著。”

        孔捷強把銀子塞進青年懷中，又拉扯著他，把他推至門外，一邊推一邊說道:

        “不是隨份子，也不是借你的，往后兩年的工銀，我提前預付了。”

        ……

        抱著膀子倚在門框上，孔捷看著那道因懷揣巨款而導致走路變得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消失。

        說來也奇，站在屋外，明明離著大柳樹更近，偏偏那知了叫聲，反倒是沒之前那么密集刺耳。

        “真有意思。”

        孔捷望著人來人往的街角，拉出一抹諷笑，很快又恢復淡然。

        “新婚快樂…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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