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內，有一層地下施刑室，占地遼闊，原本是關押家族中叛逆不肖的子孫及違法亂紀的奴仆的地方，在旭國未亡嵐國未建時，偌大的城主府中人丁興旺繁榮昌盛，光是仆人就有數千，再加上歷代城主家族子孫滿堂，旁支興盛，動不動就有犯了錯的子弟或是奴仆被關押到此地，因此這個地下施刑室也算得上是物盡其用。

        可后來，城主府人口凋零，逐漸衰敗下去，這個地下施刑室也變得空蕩蕩起來，直到最近因為都督大人一家的命案，使得幾十個疑犯被關押進來，這個地下施刑室才重新恢復了嘈雜。

        施刑室一共分成十間小監獄，疑犯們被分在五間監獄里，而辛秋所在的，就在最里邊靠墻的那一間，人們必須穿過一條漆黑陰暗的走道，才能來到那個監獄。

        與辛秋關在一起的，有另外四個女嫌疑犯。

        第一天，她們五個人都是互不認識的，話少而好奇地打量著他人，第二天，一起吃飯，一起被審訊，一起聊天，一起睡覺，除了辛秋，其他四個都很快熟識起來，天南海北胡亂閑扯。

        而每當此時，辛秋就坐在角落里發呆，似乎聽到了她們的聊天，又似乎什么也沒聽到。漸漸的，其他人也權當沒有她這個人，做什么事情都主動漠視了她。

        本來是互不交流卻敬而遠之的幾個人，在第三天，隨著辛秋身上發生的一次詭異事件，大家都對她厭惡而害怕起來。

        這個事件，發生在辛秋被關進監獄的第三天早上，睡夢中的辛秋突然無可抑制的尖叫出聲，把另外四個人都驚醒了，接著，她們見辛秋蜷縮成一團，似乎忍耐著極大的痛苦，并且在不斷□□。有人以為她是犯了什么病，同情地走上前撫慰她，可誰知，當那人走到辛秋跟前時，辛秋蒼白的臉突然產生了變化。

        花紋……

        無數道密密麻麻的花紋出現在辛秋的臉上，使她看起來如同鬼魅……

        其她人也看到了，她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辛秋，然而，再看向辛秋的臉時，除了臉色過于蒼白，并無任何變化。

        這時，城主大人的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已經派了人來，要將辛秋帶走。

        獄卒將辛秋帶到審訊室中，在一盆熊熊燃燒的炭火面前，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背對著辛秋站在那里。

        獄卒讓辛秋跪在老人面前，便迅速地退到一邊。

        辛秋看著那盆炭火怔怔出神。

        “為何要聚眾斗毆？”

        這是出自老人的富有親和力的聲音，像一位文質彬彬的儒者，在提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然而，辛秋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盆炭火之上，絲毫沒有聽到他的問題。

        “你不是貢城的百姓吧？”錦衣老人沒有聽見她的回答，耐心地再次問了一遍。

        這時，他緩緩回過頭來，花白的頭發上的白綢玉冠格外顯眼，顯示著他身為貢城城主的高貴身份。

        看到辛秋時，他明顯感到驚異。

        因為，辛秋霎那間露出的表情，太讓人意外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表情！

        像被烈火上徐徐炙烤的寒冰，克制壓抑著的熱情與激動在慢慢沸騰。

        配合著她不同尋常的蒼白膚色與通紅眼眶，比戲臺上任何一個戲子所展現出來的神情還要生動。

        “你……”城主老人面露疑惑地打量著她。

        辛秋快速低下頭，漸漸平靜下來。

        “你生病了嗎？”城主老人問道。

        “看你的樣子，似乎很痛苦，聽說今天一大早整個監獄都聽到了你的哀嚎，如果你實在忍受不了，我可以為你請大夫，并為你安置別的場所……”城主老人讓人如沐春風的和藹竟然是在面對一個疑犯時表現出來，怪不得他在貢城如此德高望重。

        辛秋聽了這話，緩緩抬起頭來。

        “謝謝城主大人的關心，我并無大礙。我只是第一次進牢獄，想起了一個書中看到的故事罷了�！�

        “哦？不知姑娘想起了什么故事？”

        “我曾經讀過一個故事，說是前朝有一個江洋大盜，平生無惡不作，一直被官府通緝，卻總能僥幸逃脫，根據記載，他在監獄里進進出出將近八次。可就是這樣一個惡貫滿盈的人，在垂垂老矣時忽然大徹大悟，參透了無上佛法玄理，成為了一代高僧。后來，有一個年輕僧人聽聞他的事跡，認為自己之所以無法領悟佛理，是因為沒有跟這位高僧一樣千帆過盡黑白顛倒的經歷。于是，他效仿這位高僧，先是到處作惡，體會殺人與劫掠的快·感，隨后，在每一次滅絕人性的行為過后，他打坐入定，開始思考途中的所見所聞。他也被關進監獄數次，后來也安然無恙地逃了出來。很多年后，世間出現了一名魔僧，傳說他似魔似僧，殺人無常，正是曾經那個一心想要普渡眾生的年輕僧人。世人都嘲笑這位僧人，他竟愚蠢地以為，只有手握屠刀，才能放下屠刀，隨后成佛，結果他沾染了太多污穢，深陷淖泥。魔僧聽聞，不以為忤，只是講了一個野狐禪的故事。老人五百年前不落因果，而墮在野狐身。五百年后不昧因果，而免脫野狐身。何為修行，無相無我，無佛無眾生。若僧人至死都執著于成佛，才是至死不得成佛。”

        辛秋娓娓道來，聲音有一種平靜人心的力量。

        城主老人眼底蘊涵著笑意。

        “姑娘覺得，這個故事如何？”

        “無聊至極，無非是想向世人說教，不要過分執著某事物罷了，但人各有所好，又怎能要求人人成為大修行人？”

        城主定定地看著她。

        “好了，你可以離開了�！背侵骼先说穆曇艉鋈辉诙�畔響起。

        辛秋驚愕地抬起頭。

        “你還沒有審訊我，就這么放我離開？”

        “我能夠看出，你是一個善良的人，而且冰雪聰明。”城主老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眼角有些潮濕，“你讓我想起了我最小的女兒�！�

        辛秋道：“城主如此慈祥寬厚，您的女兒一定很孝順�！�

        城主老人搖搖頭，喃喃自語道：“都沒了，都沒了……在秋山之戰中，我失去了一切�！�

        秋山之戰？辛秋蹙眉，費力思索著，但她腦海中依然一片空白。

        她愧疚地低下頭。

        “抱歉，讓你想到傷心之處了�！�

        “無妨，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我早就習慣了�！�

        辛秋離開時，城主老人忽然語重心長地說道：“姑娘，監獄畢竟是一個腌臜污濁的地方，大多數人在里面待過之后，無論時間長短，出來之后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希望姑娘恪守本心，不染一塵�！�

        老人善意的提醒令辛秋對他的好感度再次上升，她沖他感激一笑，轉身離開。

        一開始，她以為貢城城主只是一個沒有血性，貪慕虛榮的庸俗之人，都督死后，他把這么多所謂疑犯的人關押在獄中，只是想洗脫自己殘害都督的嫌疑，在貢城獲得一個好名聲，讓朝廷允許他繼續當一個有名無實卻生活安逸到無所作為的城主。

        但現在，辛秋稍微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辛秋即將離開城主府時，竟然在府門口看見了踟躕的凌奕。

        凌奕看到辛秋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經過，原本露出的欣喜笑容立刻凝結在嘴邊。

        “師姐，你不會在生我的氣吧？”

        辛秋神色古怪地瞧著他，笑問：

        “生什么氣？”

        “我把你扔在這，將近三天不聞不問。”

        辛秋皮笑肉不笑道：“我的好師弟，師姐不生氣，師姐還要謝謝你。”

        凌奕身上的雞皮疙瘩都快要起來了，嘟囔道：“還說不生氣！”

        “真的不生氣，你猜一猜，我在城主府發現了什么？”

        “嗯，讓我想一想，你發現城主是一個絕世美男？可有我美？”

        辛秋無語凝視著他。

        “沒有，誰能比得上你？況且城主他是個和藹的老人�！�

        “哦，那你發現了什么？”

        “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和我一起被關在地牢里，而且還是在同一間牢房�！�

        “何人？”

        “千面郎君�！�

        “什么？千面郎君，就是那個精通易容之術的采花賊？”

        “嗯，從獄友口中交談得知，他這次易容成一個往城主府送繡品的繡戶之女，也是第一個發現城主府滿門被害的人，她驚慌失措地跑出城主府時，恰好遇見了巡夜的士兵，后來城主府就將他關進了牢房。”辛秋這些天并非在牢房角落里發呆，而是在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

        隨后不久，她就發現了千面郎君，他或許與都督大人之死有關。

        “聽說他的易容術幾乎稱得上是完美無瑕，你是怎么發現他的？”

        辛秋漫不經心地道：“世間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到完美，再說，他的易容術再好又怎樣，在更好的人面前，照樣會露出馬腳�！�

        凌奕愣在原地。

        對了，他怎么忘記了，眼前這位，易容術同樣登峰造極，只是她過于低調，在江湖不太出名罷了。

        此時，凌奕與高儲肅面對面站立，高儲肅拱手問道：

        “你說有線索了，線索是什么？”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凌奕將辛秋身后的人推了出來。

        高儲肅詫異的目光掃過那人。

        一個長相略有些油膩的年輕男子。

        “他是何人？”

        “他嘛，身份挺多的，既是給都督府送繡品的普通女子，也是——”凌奕將一堆人·皮·面具遞給高儲肅，“為都督的小妾接生的接生婆。”

        辛秋告訴了凌奕千面郎君的事情之后，當天晚上，武功高強的凌奕就進入城主府地牢，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千面郎君帶了出來。

        千面郎君武功不高，只能束手就擒，被凌奕帶到了高儲肅面前。

        高儲肅看著手中的人·皮·面具，最上面的那張，是一個面容蒼老平凡的老婦。

        凌奕瑯瑯玉質般的聲音在高儲肅耳畔響起。

        “這個婦人，是一個經驗老道的接生婆，你們可以稱她為劉婆婆。外界傳聞，劉婆婆因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為小妾接生后的第二天就被都督悄悄派人處死了。其實，她早就被千面郎君殺害。接著，千面郎君又找了一個新的身份，就是這個送繡品的姑娘�！�

        “那殺害都督一家的人是不是他？”

        沉默寡言的千面郎君忽然驚慌大喊道：“不是我，我沒有殺害都督一家！”

        “他沒有這個本事，但想必，也知道不少內情�！绷柁容p蔑地看了眼千面郎君，冷笑著威脅道：“不想死得很慘的話，就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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