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趕集的日子，集市上到處是人。

        叫賣聲、講價聲、孩童大笑聲……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熱鬧非常。

        無人在意的巷子口忽而探出個人頭來，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掃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最終目光鎖定在一個頭發發白的背影上。

        她略微整整凌亂的發絲，又低頭拍拍這身臟且破的衣裳。

        誰知這一拍，激起沾在衣裳上的塵土，嗆得她邊捂嘴輕咳，邊揮手驅趕讓自己咳嗽的罪魁禍首。

        “噓噓噓——噓噓——”

        不遠處樹下站著的一名同樣衣著臟亂的中年男子朝她不斷發出噓聲，見她抬眼看來，他用力指指那頭擁擠的人群，滿臉怒氣。

        她忙看向那個身影，確認對方沒走遠后，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不好意思，讓一讓，讓一讓啊�！�

        聽那聲音分明是個垂髫小兒，卻刻意壓低裝成熟，加之這副橫沖直撞的不長眼模樣，引得周遭眾人皆尋聲看來，隨即紛紛做作地掩鼻往后退了一步。

        有那脾氣暴躁的男子搶先罵道：“走路看著點！長沒長眼睛？小叫花子就是小叫花子，又臟又臭，把爺的衣角弄臟了，你賠得起嗎你！”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嘴上道著歉，身體像條泥鰍一樣轉瞬便混進了人群中，繼續喊道，“讓一讓，不好意思，都讓一讓��！”

        許是她太過莽撞，又許是她沒瞧見面前走著的人，就這么猝不及防地直直朝對方的肩膀撞了過去，嚇得她立馬點頭哈腰：“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沒事吧？”

        道完歉，她直起腰作勢要溜走，卻在轉身的一剎那被人用力抓住手臂。

        她順著那只枯槁的手抬眸望去，手的主人雖白發蒼蒼，皺紋滿面，但精神頭十足，背挺得筆直。

        此時對方嘴角向下垂著，目光如炬地盯著她，一臉的兇相，絕不是她先前猜測的那般和藹可親。

        意識到自己看走眼了，她暗自吞咽口水，眼睛不自覺往中年男子所站的位置瞟去，卻瞟了個空。

        她頓時氣個半死，這狗男人一點義氣也不講，信他的自己簡直就是頭蠢驢！

        在她打量對方的時候，老媼也在打量著她。

        這小叫花子面黃肌瘦，瞧著不過六七歲的模樣，一雙大眼睛卻是極為明亮。

        只是那張伶牙利嘴，似乎吐不出象牙來。

        小叫花子眼睛轉來轉去，片刻后扯著嗓子喊起來：“你抓著我干嘛？！不過是撞了你一下，你這不是還好好站著？我也向你道歉了，難不成你這老太婆還想訛我這個乞丐不成？！”

        老媼面不改色，伸出空著的那只手探向小叫花子的懷里，拿出一個繡著桂花的荷包來。

        四周頓時嘩然，誰也不信這針腳細密的荷包會是小叫花子的東西，答案很顯然——是她偷的。

        想到此處，眾人齊齊摸向自己的腰間，確認自己的荷包是否遭賊光顧。

        待他們摸到荷包，這才松了口氣，轉而幫著老媼指責起小叫花子來：“小小年紀不學好，這就開始偷錢了，大了可還得了？”

        “抓去縣衙！交給縣老爺處置！”不知是誰喊了這么一句。

        其余人紛紛附和道：“對！抓去縣衙！可不能就這么算了，要讓這小叫花子長長教訓！”

        一聽要送她去見官，小叫花子嚇破了膽，趕忙沖老媼跪下。

        由于一只手臂被對方抓在手里，她無法磕頭，急得腦門冒汗，只能高舉起另一只手來，雙手艱難地拱著手：“奶奶，奶奶你繞過我吧。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別送我去見官，縣老爺會拔了我的牙齒的，求求你了……”

        老媼至始至終都沒開口說過話，直至周遭的喧鬧聲逐漸停止，小叫花子也絕望地低下頭去，她方才開口：“我可以不送你去見官�！�

        “真的？”小叫花子猛地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生怕她反悔。

        “但你得彌補過錯。”

        小叫花子覺得自己點很背，頭回開工就被這老太婆抓住馬腳，而且還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

        她不情不愿地跟在老媼身后，手里提著個竹籃，原本空蕩蕩的竹籃很快便被東西裝滿，變得沉甸甸的。

        兩人來到集市口停放車輛的地方，老媼將兩枚銅錢交給牛車車夫，坐上牛車。

        小叫花子則在車下費力地舉起竹籃，將其送上牛車。做好這一切，她拍拍手：“這里既然沒我什么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誰說的？”

        “��？”

        “這么重的東西，你想讓我這個老太婆一個人提回去？”

        “……”

        “你這是在向我彌補過錯，我沒說可以停，你就不能停。我已經替你付了牛車錢，上來。”

        “……哦。”

        她攀著車沿上去，立于牛車之上俯視著同樣乘坐牛車的其他人，心下莫名升起退縮之意。

        偏偏在這時候，前頭的牛車車夫朝她喊了一聲：“要走了，你快坐好，摔斷腿我可不賠！”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外圍坐下，盡量攏起衣角，不叫它碰到身旁的年輕婦人。

        那邊原本閉目養神的老媼驀地睜開眼，銳利地看向她：“誰讓你坐那兒的？坐過來。”

        她看向對方身邊坐著的中年婦人，有幾分猶豫，張嘴剛想說“那邊滿了”，就見對方轉頭看了中年婦人一眼。

        從中年婦人默默往邊上挪出老遠的舉動來看，對方這一眼多半極為兇殘。

        她咽了咽口水，乖巧地縮在老媼身邊坐著，開始裝鵪鶉。

        牛車晃晃悠悠地前行，順著這條唯一開辟出來的山路，開往那些山里的村子。

        從未坐過牛車的小叫花子慢慢抬起頭來，偷瞄著兩側的風景。

        山，樹，草，花，石。

        明明都是那么尋常可見的東西，卻在此刻變得無比新奇起來。

        她前面的八年時光里，填飽肚子都成問題，從來都沒有千金小姐那般賞花賞草的悠閑心思。

        現在她才發現，難怪她們喜歡賞花賞草，換她她也愿意一直看下去。

        “你叫什么？”

        老媼的聲音拉回她跑遠的思緒，她重新低下頭，小聲道：“我沒名字，他們都喊我‘小叫花子’�！�

        “你家里人呢？怎么當了乞丐？”對方又問。

        先前挪遠的中年婦人看不下去了，又礙于老媼的脾氣，默默側過頭不去看她們。

        有爹有娘誰還會去做乞丐��？正常人都不會問別人這種問題吧？這不是在往人傷口上撒鹽嗎？！

        她婆婆說得果然沒錯，這趙寡婦脾氣古怪得很，下次還是不要坐她邊上了。

        小叫花子倒是沒什么太大反應，老老實實道：“我無爹無娘，據說是個老乞丐撿到的我。不過在我能記事后，那老乞丐就死了�！�

        沒了老乞丐替她找食物，年僅三歲的她差點餓死。這之后她學會了如何與狗搶食，學會了如何裝可憐乞討，還學會了如何在乞丐堆里保護自己。

        也怪她貪心，被那狗男人哄騙，學了幾招偷竊的招數就覺得自己可以當賊了，結果碰上個硬茬，那狗男人還不講義氣地跑了！

        說話間，牛車在桂香村村口停住。

        老媼和中年婦人皆在此村下車，小叫花子連忙提起竹籃，跟上走在前頭的老媼。

        一路上，在院子里做事的村民們都朝她們打招呼：“趙寡婦，田娘子，去集市剛回來��？”

        “誒對！”中年婦人應聲，指著挎在手肘處的竹籃道，“去把攢著的繡活賣了，順便扯了點布，給我乖孫做件襖子，這天也快冷了�！�

        他們頓時大笑，對左鄰右舍擠眉弄眼：“這是急著當奶奶了。乖孫還沒出生，就先做襖子了�！�

        她笑呵呵的：“提前做好備著，總不能到時候手忙腳亂吧？”

        老媼沒搭理他們，徑直越過田娘子就走。身后的小叫花子微愣，接著快步追上她。

        兩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消失在村民們的視野中。

        村民們知曉她脾氣，對此也不惱，只是在見到她身后跟著的小乞丐后，都好奇了起來。

        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起田娘子來：“田娘子，那小叫花子咋的跟在趙寡婦的后頭？”

        田娘子搖頭：“我也不曉得�！�

        趙寡婦原名趙翠娘，是桂香村有名的老寡婦，早年喪夫，中年喪子，一腳快踏進棺材里的年紀，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不為啥，只因她脾氣臭，性子又倔。

        過去丈夫和兒子還在時她就很孤僻，不愛與人說話。到丈夫和兒子相繼去了以后，她就更難相處了。

        早些年天下大亂，他們村雖然不受戰亂影響，但因著有幾月老天爺遲遲不肯降雨，導致他們家家戶戶都緊缺糧食，必須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她家就她一人，種的糧食自然是全村最少的。

        鄰里鄉親的，大家就想幫她一把，結果扛了兩袋子干糧送到她家，愣是被她拿掃帚給打出來，說什么也不愿意收。

        再熱心的人也架不住數次貼人冷屁股，大家從這以后都只平日里見到時打打招呼，不再提幫襯她的事了。

        他們本以為她這輩子就這樣犟下去，屆時死在家里都沒人曉得。

        沒想到今日突然看見她帶著個臟兮兮的小乞丐回村了，這簡直是比看見母豬突然爬上樹還要稀奇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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