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十九章
在圍城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北方佬到處轟擊城防工事時,斯嘉麗被炮彈的爆炸聲嚇得瑟瑟發(fā)抖,她只能無助地蜷伏起來,雙手捂著耳朵,時時刻刻都準(zhǔn)備著被炸得一命嗚呼。一聽見炮彈到來之前嗖嗖的呼嘯聲,她就沖進(jìn)梅拉妮的房間里,猛地?fù)涞乖诖采厦防莸纳磉叄瑑扇司o緊地抱在一起,把頭埋在枕頭下面,“啊!啊!”地尖叫起來。普麗絲和韋德急匆匆地朝地窖跑去,在掛滿蜘蛛網(wǎng)的黑暗角落里蹲下來。普麗絲扯著嗓子高聲地尖叫,韋德則一邊小聲啜泣,一邊打著嗝兒。
死神在頭上不住地呼嘯而過時,斯嘉麗在羽絨枕頭的下面都快窒息了。她無聲地詛咒著梅拉妮,害她不能躲到樓下比較安全的地方去。但是醫(yī)生禁止梅拉妮到處走動,斯嘉麗只好留在她的身邊。除了害怕被炸得粉碎以外,同樣讓她提心吊膽的是梅拉妮隨時可能生孩子。每當(dāng)心里想到這一點(diǎn),她就渾身冒汗,衣服都濕透了。要是孩子開始出生,她該怎么辦?她知道,當(dāng)炮彈像四月的春雨綿綿不斷地落下時,她寧愿讓梅拉妮死掉也不會跑到大街上去尋找醫(yī)生。她知道,沒等到出門,普麗絲就可能被炸死。要是孩子出生,她該怎么辦?
一天傍晚,在準(zhǔn)備梅拉妮的晚餐時,她和普麗絲小聲地談了談這些事情。普麗絲居然令人驚訝地打消了她的恐懼。
“斯嘉麗小姐,等到梅拉妮小姐要生的時候,就算俺不能出去找醫(yī)生,您也用不著發(fā)愁。俺能行。俺懂所有接生的事情。俺媽不就是個接生婆嗎?她難道不教會俺也當(dāng)個接生婆?您就把這事交給俺好了。”
知道一個有經(jīng)驗(yàn)的人在身邊,斯嘉麗覺得輕松些了,不過她仍然盼望這場苦難經(jīng)歷趕快過去。她發(fā)瘋似的想離開這炮火連天之地,拼命地想回到塔拉那安靜的家園。她每天晚上都祈禱梅拉妮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來,那樣她就可以從自己的諾言中解脫出來,并且離開亞特蘭大了。塔拉看起來是那么安全,離這一切的苦難那么遙遠(yuǎn)。
斯嘉麗渴望著回家和見到母親。她這一輩子還從來不曾這樣迫切地渴望過。只要在埃倫的身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她都不會害怕。每天晚上,熬過了一整天尖利的、震耳欲聾的炮彈呼嘯聲之后,她上床時總是下決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訴梅拉妮,她一天也無法忍受留在亞特蘭大了,她一定要回家,梅拉妮只能到米德太太家去。但是,頭一擱到枕頭上,她就總是記起最后一次看到阿什利時的面孔,那張因內(nèi)心痛苦而繃得很緊但嘴唇上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微笑的面孔:“你會照顧好梅拉妮的,不是嗎?你是那么得堅強(qiáng)……請答應(yīng)我。”她就那樣答應(yīng)了他。阿什利已經(jīng)躺在某個地方死了。不管他在那里,他在注視著她,叫她信守自己的諾言。活著也好,死了也罷,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都不能失信于他。所以,她就一天又一天地留了下來。
回復(fù)埃倫的許多懇求她回家的信時,斯嘉麗一面盡可能地縮小圍城的種種危險,一面說明梅拉妮的苦處,并答應(yīng)等孩子一出生就盡快回家。無論血親姻親,埃倫非常看重家人之間的親情。她回信時極不情愿地同意斯嘉麗留下來,但要求必須把韋德和普麗絲立即送回家。這個建議得到了普麗絲的完全贊同。一聽到什么突如其來的聲響,她現(xiàn)在就嚇得就只會牙齒格格地打顫了。她每天那么多的時間都蹲在地窖里,要不是米德太太家的沉著的老貝齊,兩位姑娘的日子肯定過得很糟糕。
像她母親一樣。斯嘉麗急于讓韋德離開亞特蘭大,這不僅是為了孩子的安全,而且還因?yàn)樗幕炭植话沧屗辜嘻惙浅2豢臁E谵Z經(jīng)常把韋德嚇得說不出話來。就算炮轟停息了,他也總是牽著斯嘉麗的裙子,嚇得都哭不出來了。他晚上害怕地不敢上床。他怕黑。他怕睡著,唯恐北方佬會跑來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經(jīng)質(zhì)的低聲啜泣更是折磨得斯嘉麗難以忍受。斯嘉麗的心里也和他一樣害怕。但是,每次看到他那緊張不安的面孔,她就會想到自己也很害怕,她的火就竄上來了。是的,塔拉是韋德應(yīng)該在的地方。普麗絲應(yīng)該帶他去那里,然后即刻回來,等梅拉妮生孩子的時候,留在自己的身邊。
但是,斯嘉麗還沒來得及打發(fā)他們兩人動身回家,傳來了有關(guān)北方佬已經(jīng)撲到南面、亞特蘭大和瓊斯博羅之間的鐵路沿線正在發(fā)生小規(guī)模戰(zhàn)斗的消息。假如北方佬截獲了韋德和普麗絲乘坐的那趟火車——想到這里,斯嘉麗和梅拉妮的臉都白了,因?yàn)榇蠹叶贾辣狈嚼袑Υ裏o助的兒童的殘暴甚至比對婦女的還要更加可怕。這樣一來,她害怕送他回家,他就繼續(xù)留在了亞特蘭大。他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安靜的小幽靈,整天啪噠啪噠地跟在母親的后面,連一分鐘也不敢松開緊緊地抓住她的衣服下擺的小手。
圍城在整個炎熱的七月一直繼續(xù)進(jìn)行著。炮聲隆隆的白天之后接著是陰沉不祥的黑夜,市民們開始適應(yīng)這種局勢了。好像最糟糕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他們沒有什么更可怕的了。他們曾經(jīng)害怕圍城,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被圍了起來。畢竟,也沒那么糟糕嘛。生活能夠,也的確差不多,像往常一樣地過著。他們知道自己正坐在火山上,可是在火山爆發(fā)之前,他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現(xiàn)在何必?fù)?dān)心呢?不管怎樣,火山很可能不會爆發(fā)呀。只要看看胡德將軍如何把北方佬擋在城外就行了!看看騎兵團(tuán)怎樣堅守著通往梅肯的鐵路吧!謝爾曼永遠(yuǎn)也不會奪走它!
但是,盡管在紛紛落下的炮彈和越來越少的配給面前他們表現(xiàn)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盡管他們藐視半英里外的北方佬,盡管他們對散兵坑里那支衣衫襤褸的南部邦聯(lián)軍有著無比的信心,亞特蘭大人的心里對于第二天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仍然是充滿了疑慮。掛念、擔(dān)憂、悲傷、饑餓,以及起起落落的希望的折磨不斷地消耗著他們的那薄薄的外表。
漸漸地,斯嘉麗從朋友們勇敢的臉上和“事情無法挽救時只有忍受”的那種自發(fā)的寬容調(diào)節(jié)中獲得了勇氣。毫無疑問,每次聽到爆炸聲時,她仍然會跳起來,但是她不再尖叫著跑去把頭埋在梅拉妮的枕頭底下了。她現(xiàn)在能夠喘一口大氣,然后弱弱地說:“那發(fā)炮彈很近,是不是啊?”
她不再那么害怕了,還因?yàn)樯钜讶旧狭艘粚訅艋冒愕纳剩粓隹膳碌貌徽鎸?shí)的夢。她,斯嘉麗·奧哈拉,不可能淪落到這樣的困境里,每時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險。那種平靜的生活過程不可能在這么短暫的時間里就這樣徹底地改變了。
天亮?xí)r還那么湛藍(lán)的天空怎么會被這些像低垂的積雨云似的、飄蕩在城市上方的炮火硝煙所褻瀆,那彌漫著金銀花和攀緣薔微的濃香的暖洋洋的中午怎么會這樣可怕。炮彈呼嘯著落在街道上,像世界末日般轟然爆炸,把碎鐵片拋出幾百碼遠(yuǎn),把居民和動物都炸得粉碎!這是不真實(shí)的,怪誕地不真實(shí)。
那種安靜的、懶洋洋的午睡已經(jīng)沒有了,因?yàn)楸M管戰(zhàn)斗的喧囂聲有時平息一下,但桃樹街卻一直是熱鬧的和吵雜的:隆隆駛過的炮車和救護(hù)車,從散兵坑里跌跌撞撞地出來的傷兵,從市區(qū)一頭的壕溝里奉命到受到嚴(yán)重威脅的另一頭的工事去防守的跑步經(jīng)過的團(tuán)隊(duì),還有在大街上朝司令部拼命跑去的通訊兵,好像南部邦聯(lián)的命運(yùn)就懸在他們身上似的。
炎熱的夜晚會帶來某種程度的安靜,但這是一種充滿了兇兆的安靜。當(dāng)夜晚寂靜時,那真是太寂靜了——好像樹蛙、螽斯和瞌睡的嘲鶇鳥都嚇得不敢在它們慣常的夏夜合唱中放聲高歌了。這寂靜偶爾被最后防線上的噠噠的火槍聲突然打破。
經(jīng)常在夜深時分,燈火熄滅、梅拉妮已經(jīng)睡熟、全城都死一般沉寂的時候,清醒地躺在床上的斯嘉麗聽到前面大門上鐵閂發(fā)出喀噠聲,接著前門就傳來了輕柔而又急迫的敲門聲。
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總是站在漆黑的走廊上,好幾個人同時在黑暗中對她說話。有時那些黑影中會傳來一個非常有教養(yǎng)的聲音:“夫人,非常抱歉打擾了您,可能不能給我和我的馬弄點(diǎn)水呢?”有時是帶著粗重喉音的山民口音,有時帶著遙遠(yuǎn)的南方草原地區(qū)的奇怪的鼻音,偶爾也有濱海地區(qū)那種平緩而又拖長的聲調(diào),它使斯嘉麗怦然心跳,讓她想起埃倫的聲音。
“小姐,俺這里有一個同伴,俺本想送他去醫(yī)院,可是看起來他好像撐不到那里了。您能讓他進(jìn)來嗎?”
“女士,我要能有口吃的就好了。要是您能舍得的話,俺倒是很想吃塊玉米餅。”
“夫人,請原諒我的冒失,可是——能讓我在您的走廊上過一夜嗎?我看到這薔薇花,聞到金銀花的芬芳,感覺太像家里了,所以我就壯著膽子——”
不,這些夜晚都不是真實(shí)的!它們是一場惡夢。那些人都是惡夢的一部分,那些看不見身體或面貌的人,它們只是在炎熱的黑暗里對她說話的一些疲倦的聲音而已。打水,提供食物,把枕頭擺在前廊上,包扎傷口,扶著垂死者臟兮兮的腦袋。不,這一切都不可能發(fā)生在她的身上!
有一次,七月末的一個深夜,亨利·漢密爾頓叔叔來叩門了。亨利叔叔的雨傘和手提包現(xiàn)在都沒有了,他那肥胖的肚子也沒有了。他那張又紅又胖的臉上的皮膚現(xiàn)在松馳地垂了下來,像斗牛犬的松皮似的。他那頭長長的白發(fā)臟得真是難以形容。他幾乎是光著腳,身上爬滿了虱子。他饑腸轆轆,但那暴躁的脾氣卻一點(diǎn)兒沒變。
盡管他說過:“像我這樣的老傻瓜都拖著槍上前線,這是一場愚蠢的戰(zhàn)爭,”但是姑娘們得到的印象是亨利叔叔很樂意這樣做。因?yàn)閼?zhàn)爭需要他,像需要年輕人一樣,而他正在做著年輕人的工作。此外,他開心地告訴她們,他能跟得上年輕人,而梅里韋瑟爺爺卻辦不到這一點(diǎn)。梅里韋瑟爺爺?shù)难床〗o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上尉想要叫他退伍。但是,老爺爺不肯回家。他坦白地說他情愿挨上尉的訓(xùn)斥和欺負(fù),也不要兒媳婦的細(xì)心照料和絮絮叨叨地要求他戒掉嚼煙草的習(xí)慣和每天洗胡子。
亨利叔叔的來訪非常短暫,因?yàn)樗挥兴男r的假期。而且有一半的時間花在了從城防工事到這里來回的路上。
“姑娘們,我恐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你們嘍,”他在梅拉妮的臥室里坐下時宣布道,同時把那雙打了泡的腳放進(jìn)斯嘉麗擺在他面前的一盆涼水里,享受地搓著腳。“我們連隊(duì)明天上午就要開走了。”
“去哪里?”梅拉妮驚恐地問道,同時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別把手放我身上,”亨利叔叔發(fā)怒地說。“我身上爬滿了虱子。要是沒有虱子和痢疾,戰(zhàn)爭簡直就成了野餐啦。我去哪里?嗯,沒人告訴我,不過我倒是有個八九不離十的想法。我們要往南行軍,去瓊斯博羅,明天上午,除非我完全搞錯了。”
“哦,為什么去瓊斯博羅呢?”
“因?yàn)槟抢镆虼笳萄剑」媚铩V灰锌赡埽狈嚼芯蜁屨寄抢锏蔫F路。要是他們果真搶占了鐵路,那就要和亞特蘭大說再見啦!”
“啊,亨利叔叔,你看他們會嗎?”
“呸呸,姑娘們!不會!有我在那里,他們怎么會呢?”亨利叔叔沖著那兩張驚恐不安的臉咧嘴笑了笑,又嚴(yán)肅地說道:“那將是一場惡戰(zhàn),姑娘們。我們必須得打贏它。當(dāng)然啦,你們知道,除了通往梅肯的那條,北方佬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所有的鐵路,不過這還不是他們所得到的全部呢。也許你們女孩子還不知道,但他們確實(shí)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每一條公路,每一條車道和騎馬的小道,除了麥克多諾公路以外。亞特蘭大好比在一只口袋里,這只口袋的拉繩就在瓊斯博羅。要是北方佬能夠占領(lǐng)那里的鐵路,他們就會收緊繩子,把我們抓住,就像抓袋子里的負(fù)鼠一樣。所以,我們的目標(biāo)就是不讓他們占領(lǐng)那條鐵路……我可能要離開好長一段時間了,姑娘們。我只是來向你們大家道別,并且看看斯嘉麗是否還跟你在一起,梅麗。”
“當(dāng)然嘍,她跟我在一起,”梅拉妮親昵地說。“你不用替我們擔(dān)心,亨利叔叔,千萬照顧好你自己啊。”
亨利叔叔在碎呢地毯上擦了擦他的濕腳,然后哼哼唧唧地穿上了他的那雙破舊的鞋子。
“我得走啦,”他說。“我有五英里路要走呢。斯嘉麗,你給我弄點(diǎn)午飯帶上。隨便什么都行。”
與梅拉妮吻別之后,他下樓來到了廚房,斯嘉麗正在用餐巾包上一塊玉米餅和幾只蘋果。
“亨利叔叔,難道——難道真的這么嚴(yán)重嗎?”
“嚴(yán)重?上帝啊,真的!別犯傻了。我們已經(jīng)在最后一道戰(zhàn)壕了。”
“你認(rèn)為他們會打到塔拉去嗎?”
“為什么——”亨利叔叔對于這種在大局面前只想到個人私事的女性心態(tài)感到很惱火,他開始要發(fā)脾氣了。接著,看到她驚恐不安、愁眉苦臉的樣子,他的心軟了下來。
“他們當(dāng)然不會啦。塔拉離鐵路有五英里遠(yuǎn),而北方佬要的只是鐵路。你的見識比大甲蟲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姑娘。”他突然停了下來。“我今天晚上大老遠(yuǎn)的跑來,并不只是要向你們告別。我給梅拉妮帶來了一些噩耗。可是當(dāng)我剛想要說的時候,我就是張不開嘴告訴她。因此,我要把這件事交給你去處理。”
“阿什利是不是——你什么都沒聽說——他已經(jīng)——死了?”
“哎,我站在散兵坑里,半個身子都埋在爛泥里,怎么能聽說關(guān)于阿什利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煩地問她。“不,這消息是關(guān)于他父親的。約翰·威爾克斯?fàn)奚恕!?
斯嘉麗猛地坐了下去,手里還捧著那份才包了一半的午飯。
“我來告訴梅麗——可是我開不了口。你得辦這件事,并且把這些給她。”
他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塊沉重的金表,上面掛著幾顆印章,一幅已去世多年的威爾克斯太太的小肖像和一對粗大的袖扣。一看到她曾經(jīng)在約翰·威爾克斯手中見過上千次的那塊金表,斯嘉麗便充分地意識到阿什利的父親真的犧牲了。她嚇得呆在了那里,既沒有哭也沒有說話。亨利叔叔感到非常不安,他咳了幾聲,但沒有看她,生怕看到她臉上的淚水讓自己更加難受。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斯嘉麗。把這話告訴梅麗。告訴她給他的幾個女兒寫封信。他一生都是一位優(yōu)秀的軍人。一發(fā)炮彈打中了他。正好落在他和他的馬上。把馬炸裂了——我自己射殺了那匹馬,可憐的畜生。她是一匹漂亮的小母馬。你最好也給塔爾頓太太寫封信,告訴她這件事。她非常珍愛這匹母馬。把我的午飯包起來吧,孩子。我得走啦。好了,親愛的,別太難過啦。對于一個老頭來說,有比做年輕人該做的工作時犧牲更好的去世方式嗎?”
“啊,他本不應(yīng)該死呀!他本就不該去打仗啊。他本來應(yīng)該繼續(xù)活著,看到他的孫子長大,然后平安地在床上老去。啊,他為什么要去呀?他不主張脫離聯(lián)邦,他痛恨戰(zhàn)爭,而且——”
“我們很多人都那樣想,可有什么用呢?”亨利叔叔氣鼓鼓地擤了擤鼻子。“你認(rèn)為,在我這個年齡,我樂意讓北方佬的步槍手拿我當(dāng)靶子嗎?可是這些日子里,作為一個紳士,我沒有什么其它選擇呀。與我吻別吧,孩子,不用替我擔(dān)心。我會平安熬過這場戰(zhàn)爭回來的。”
斯嘉麗親了親他,聽見他走下臺階,到了黑暗的院子里。然后,她聽到前面大門上的門閂喀噠響了一聲。她在那里站了一分鐘,注視著手中的紀(jì)念物。接著,她就上樓去告訴梅拉妮。
到了七月底,傳來了令人不快的消息,就像亨利叔叔預(yù)言的那樣,北方佬又繞了個圈子,朝瓊斯博羅撲去。他們切斷了城南四英里處的鐵路線,但他們已經(jīng)被南部邦聯(lián)的騎兵擊退;工程兵在炎熱的太陽下汗流浹背地修復(fù)好了那條鐵路。
斯嘉麗都快要急瘋了。她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心里越來越感到害怕。接著,一封杰拉爾德的報安信到了。敵人并沒有打到塔拉。他們聽到了戰(zhàn)斗的聲音,但是他們沒看見北方佬。
談到北方佬怎樣被從鐵路上擊退時,杰拉爾德的信中全篇都是吹噓和大話,好像他自己單槍匹馬地完成了這項(xiàng)壯舉似的。關(guān)于部隊(duì)的英勇事跡,他寫了整整三頁紙。在信的最后,他簡短地提到了卡琳生病的事情。奧哈拉太太說,那是傷寒。她病得不嚴(yán)重,所以斯嘉麗不用擔(dān)心她。不過,就算鐵路安全通車了,斯嘉麗現(xiàn)在也絕對不能回家。斯嘉麗和韋德沒有在圍城開始時回家,奧哈拉太太現(xiàn)在反而感到很高興。為了卡琳的早日康復(fù),奧哈拉太太說斯嘉麗必須去教堂并且念玫瑰經(jīng)。
對于母親的這一最后叮囑,斯嘉麗的良心深受折磨,因?yàn)樗呀?jīng)好幾個月沒去過教堂了。她以前會把這種疏忽看成極大的罪過,可是不知道什么緣故,不去教堂現(xiàn)在看起來并沒有像過去那樣充滿了罪惡感。但是,她還是順從母親的意愿,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跪在地上嘰里咕嚕地念了一遍《玫瑰經(jīng)》。站起身時,她并不沒有像過去禱告完以后那樣感覺心里舒服些。近一段時間里,她一直感覺上帝并沒有在關(guān)注她、南部邦聯(lián)或整個南方,盡管每天都有成百萬的禱告上升到他那里。
那天夜晚,她坐在前廊上,懷里揣著杰拉爾德的信,這樣她可以偶爾摸摸它,把塔拉和埃倫拉近到她的身邊。客廳窗臺上的燈在黑暗的藤蔓覆蓋的走廊上投下零碎的金色陰影,纏繞在一起的黃色攀緣薔薇和金銀花在她的周圍構(gòu)成了一道芳香的圍墻。夜晚安靜極了。從日落以來,連一次步槍的射擊聲都沒有響起過,世界好像遙不可及似的。斯嘉麗一個人前后搖晃著。讀了塔拉的來信之后,她就感到非常孤獨(dú)和痛苦,希望有個人,任何人,甚至是梅里韋瑟太太,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里韋瑟太太在醫(yī)院里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里盛宴款待從前線回來的菲爾,而梅拉妮早已經(jīng)睡著了。甚至連一個偶爾過客的希望都沒有。過去的一周里,訪客突然下降到一個沒有了,因?yàn)榉彩悄茏邉拥娜硕荚谏⒈永铮蛘叩江偹共┝_附近的鄉(xiāng)村里去追趕北方佬了。
她并不是經(jīng)常這樣孤零零的,而且她也不喜歡這樣。一個人獨(dú)處時,她就得思考問題,而在這些日子里,思考并不那么愉快。像其他人一樣,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回想往事和死人的習(xí)慣。
今晚,亞特蘭大如此安靜,她能夠閉上眼睛,想像著自己回到了安寧的塔拉鄉(xiāng)下,生活沒有改變,而且也不會改變。但是,她知道縣里的生活是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她想起了塔爾頓家的四兄弟,那對紅頭發(fā)的雙胞胎、湯姆和博伊德,一陣強(qiáng)烈的悲傷哽在了她的喉嚨里。哎呀,斯圖或布倫特可能成了她的丈夫呀。但是現(xiàn)在,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她回到塔拉去住時,她再也聽不見他們在雪松樹的林蔭道上一路飛奔著狂呼亂叫的聲音了。還有那個舞跳得非常完美的雷福德·卡爾弗特,他再也不會挑她當(dāng)舞伴了。還有芒羅家的小伙子和小個子喬·方丹,以及——
“啊,阿什利!”她把頭埋在手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我永遠(yuǎn)也習(xí)慣不了沒有你啊!”
她聽見前面的大門嘩啦響了一聲,便急忙抬起頭來,用手快速地抹了抹她的淚眼。她站起身來,看到雷特·巴特勒從人行道上走了過來,手里拿著那頂寬邊的巴拿馬草帽。自從那次在五星街突然跳下他的馬車以后,她就一直沒有見過他。那次她就表達(dá)了自己的愿望,她再也不想見到他。但是現(xiàn)在,她卻非常高興有人來跟她說說話,有人把她的思想從阿什利的身上分散開。她急忙把那不快的記憶從心中趕走了。他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那件令人尷尬的事情,或者假裝已經(jīng)忘記了,因?yàn)樗谧钌厦娴呐_階上靠近她腳的地方坐了下來,根本不提他們上次鬧別扭的事情。
“原來你沒到梅肯去避難!我聽說噼里小姐已經(jīng)撤退了,我當(dāng)然以為你也去了。所以,看到你這里有燈光時,我就進(jìn)來看看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留下呢?”
“給梅拉妮做伴唄。你想,她——嗯,她眼下沒法去避難。”
“真是晴天霹靂,”他說。在燈光里,她看到他皺起了眉頭。“你別告訴我威爾克斯太太還在這里吧?我可從來沒聽說這種傻事。以她目前的狀況,留在這里可是十分危險的。”
斯嘉麗默不作聲。她覺得有些難堪,因?yàn)槊防莸那闆r不是一個她能跟男人討論的話題。雷特居然知道那對梅拉妮是很危險的。這也使她感到非常尷尬。這種知識不是單身漢應(yīng)該懂得吧。
“你都不想想我也可能會出事,太不夠意思了吧,”她酸溜溜地說。
他被逗樂了,眼睛眨巴了幾下。
“我隨時都會保護(hù)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不確定那算不算一句恭維話。”她懷疑地說道。
“當(dāng)然不算,”他回答。“你什么時候才會不在男人最隨便的話語中尋找什么恭維呢?”
“等我躺在靈床上的時候,”她回答說,同時笑了笑。她想,就算雷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總會有男人來恭維她的。
“自大,虛榮,”他說。“至少,你在這一點(diǎn)上倒是直言不諱。”
他打開煙盒,取出一支黑雪茄,然后放到鼻子前聞了聞。他劃著了一根火柴,身體往后仰靠在一根柱子上,雙手抱著膝蓋,靜靜地抽了一會兒雪茄。斯嘉麗在躺椅里又繼續(xù)搖晃起來,安靜而又溫暖的黑夜包圍著他們。棲息在薔薇和金銀花密叢中的嘲鶇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羞怯而又清脆地叫了一聲。接著,好像重新考慮了一下,它又安靜了下來。
雷特突然在走廊的黑影中笑出聲來,低沉而又柔和的笑聲。
“所以你和威爾克斯太太留下來了!這是我曾遇到過的最奇怪的局面!”
“我倒沒看出來有啥奇怪的,”斯嘉麗不安地回答,并立刻警惕了起來。
“沒看出來嗎?但是,那樣的話,你就是沒有客觀地看問題了。過去一段時間里,我的印象是你幾乎無法忍受威爾克斯太太。你認(rèn)為她又傻又蠢,同時她的愛國想法也使你感到厭煩。你很少放過能夠挖苦她幾句的機(jī)會。因此,對我來說,你居然會選擇做這件無私的事,并且在炮火連天時留下來陪她,自然顯得很奇怪了。哎,為什么你要這樣做啊?”
“因?yàn)樗遣槔拿妹谩掖乙灿H如姐妹,”斯嘉麗用盡可能莊重的口吻回答,盡管她的臉頰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燙了。
“你的意思是因?yàn)樗前⑹怖倪z孀吧。”
斯嘉麗忽地站了起來,拼命克制著她的怒火。
“我都快要原諒你上次的粗魯言行了,可現(xiàn)在我不會原諒你。要不是我那么郁悶難過,我今天本來都不會讓你走上這走廊的。而且——”
“坐下來,消消氣吧,”他說。他的口氣變了。他抬起胳膊來抓著她的手,把她拉回到了她的椅子上。“你為什么難過呢?”
“啊,我今天收到了一封塔拉的來信。北方佬離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得了傷寒,而且——而且——所以現(xiàn)在,就算我能夠如愿地回家,母親也不會同意,因?yàn)榕挛乙踩旧蟼√炷兀掖_實(shí)非常想回家啊!”
“嗯,別為此哭哭涕涕呀,”他說,但他的語氣更溫和了。“就算北方佬來了,你在亞特蘭大也比在塔拉安全得多呢。北方佬不會傷害你,但傷寒病會。”
“北方佬不會傷害我!你怎么能說出這種鬼話?”
“我親愛的姑娘,北方佬又不是魔鬼。他們沒有頭上長角、腳上長蹄子呀,就像你似乎認(rèn)為的那樣。他們和南方人非常相像——當(dāng)然啦,他們的禮貌非常糟糕,口音也很難聽。”
“嗨,北方佬會——”
“強(qiáng)奸你?我想不會。盡管,當(dāng)然了,他們很想那么做。”
“要是你再說這種下流話,我就進(jìn)屋了,”她大聲地說道,同時慶幸陰影遮住了她那羞得通紅的臉。
“直說吧。難道那不是你心里正在想的?”
“啊呀,當(dāng)然不是!”
“啊,可實(shí)際上是!因?yàn)槲也峦噶四愕男乃季蜎_我發(fā)火,那有啥用呀。那都是我們這些嬌生慣養(yǎng)和內(nèi)心純正的南方女士們的想法罷了。她們心里一直裝著這件事。我打賭甚至連梅里韋瑟太太這樣的有錢寡婦……”
斯嘉麗強(qiáng)忍著沒有說話。她想到,這些日子里,凡是兩個以上的太太聚在一起的地方,她們都在小聲地談?wù)撝@樣的事情,不過總是發(fā)生在弗吉尼亞、田納西、或路易斯安那,從來都不在離家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強(qiáng)奸婦女,用刺刀捅兒童的肚子,焚燒里面還有老人的房屋。就算他們沒在街角上大聲嚷嚷,人人都知道這些事情全是真的。如果雷特還有點(diǎn)體面的話,他就會意識到它們都是真的,而且不談?wù)撍鼈儭:螞r這也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啊。
她聽得見他在輕聲地偷笑。有時他真可恨。實(shí)際上,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很可恨的。一個男人居然知道女人的真實(shí)想法和她們談?wù)摰膬?nèi)容,真是太討厭了。這讓一個姑娘覺得自己完全沒穿衣服似的。而且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從正經(jīng)婦女那里了解到這些事情吧。斯嘉麗因?yàn)樗赐噶俗约旱男乃级謵阑稹K矚g相信自己在男人眼里是神秘莫測的,可是她很清楚,雷特認(rèn)為她像玻璃一樣透明。
“談到這種事情,”他繼續(xù)說,“你家里沒有保衛(wèi)者或伴護(hù)人嗎?令人欽佩的梅里韋瑟太太,還是米德太太?好像知道我到這里來是不懷好意的,她們一直盯著我。”
“米德太太通常晚上過來看看,”斯嘉麗答道,很高興換了個話題。“不過,她今晚不能來,她兒子菲爾在家呢。”
“多好的運(yùn)氣啊,”他輕輕地說道,“碰上你一人在家里。”
他聲音里有種東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加速,同時她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她曾經(jīng)多次從男人的聲音中聽到過這種口氣,那預(yù)示著男人要表達(dá)愛意了。啊,太有趣了!只要他說出他愛她,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報復(fù)他,把過去這三年里他對她的諷刺挖苦統(tǒng)統(tǒng)還給他。她要引誘他來追求,那就可以甚至補(bǔ)償他目睹她打阿什利耳光那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了。然后,她要甜蜜地告訴他,她只能做他的妹妹,最后以大獲全勝來退出這場榮譽(yù)保衛(wèi)戰(zhàn)。她開心地盤算著,不覺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起來。
“別傻笑呀,”他說。他拿起她的手,把它翻過來,然后把自己的嘴唇緊緊地壓在掌心里。他溫暖的嘴唇一碰到她的手掌,某種有活力的、電流般的東西一下子傳遍了她的全身,令人震顫地愛撫著她的全身。他的嘴唇慢慢地從她的手心吻到了手腕上。她知道他一定感到了她脈搏的驟然加速,因?yàn)樗男奶酶炝恕K囍榛刈约旱氖帧K龥]指望著他會來這一招——這種危險的強(qiáng)烈感覺使她想用手去撫摸他的頭發(fā),并渴望著他的嘴唇來親吻她的嘴。
她心亂如麻地告訴自己,她愛戀的不是他呀。她愛戀的是阿什利。但是,她激動的雙手顫抖和心窩發(fā)涼,怎樣解釋這種感覺呢?
他輕輕地笑了。
“別把手縮回去啊!我不會傷害你的。”
“傷害我?我可不怕你,雷特·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穿皮鞋的男人!”她大喊道,并為自己的聲音也像手那樣顫抖而大怒。
“真是令人敬佩的情操,不過聲音低點(diǎn)吧。威爾克斯太太可能會聽見的。求你冷靜點(diǎn)。”對于她的情緒激動,他聽起來好像很高興似的。
“斯嘉麗,你確實(shí)喜歡我,是不是?”
這話才比較符合她的心思。
“嗯,有時候吧,”她謹(jǐn)慎地答道。“當(dāng)你表現(xiàn)得不像個流氓的時候。”
他又笑了起來,并把她的手掌貼在他結(jié)實(shí)的面頰上。
“我認(rèn)為你之所以喜歡我就是因?yàn)槲沂莻流氓。你的生活太封閉了,幾乎不認(rèn)識什么徹頭徹尾的流氓。所以對你來說,我的與眾不同就成了一個離奇有趣的魅力。”
事情的這一轉(zhuǎn)變倒是她沒有預(yù)料到的。她想把手抽出來,卻沒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歡好人——那種你可以相信他會總是舉止高雅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那些你可以一直欺負(fù)的人。這只是不同的說法而已。但是不要緊。”
他又親了親她的掌心,這時她的后頸上又激動地癢癢起來。
“但是你確實(shí)很喜歡我。你會不會愛上我呢,斯嘉麗?”
“啊!”她得意地想道,“現(xiàn)在我總算逮住他了!”于是,她裝出冷漠的樣子答道:“說真的,不會。那就是說——除非你大大地改頭換面才行。”
“可是我不想改頭換面。那么你就不能愛我了?那正好是我希望的。因?yàn)楸M管我非常喜歡你,我卻不愛你。讓你再次在得不到回報的愛情中受盡折磨,那真是太可悲了。是不是啊,親愛的?我可以稱你‘親愛的’嗎,漢密爾頓太太?不管你是否高興,我都要稱你‘親愛的’;這都沒啥兩樣,但是禮節(jié)還是必須遵守的。”
“你不愛我?”
“不,真的。難道你希望我愛你?”
“別太自以為是了!”
“你希望我愛你!可惜啊,我毀了你的希望!我應(yīng)該愛你,因?yàn)槟惴浅S绪攘Γ谠S多沒用的本事方面又很有才氣。但是,許多女士都非常有魅力也有才氣,但她們也和你一樣沒什么用呀。不,我不愛你。但我確實(shí)非常喜歡你——因?yàn)槟隳巧炜s性很大的良心,因?yàn)槟隳遣患友陲椀淖运剑因?yàn)槟闵砩系木鲗?shí)用主義。我恐怕,這最后一點(diǎn)是遺傳自你的某位不太久遠(yuǎn)的愛爾蘭佃農(nóng)祖先吧。”
佃農(nóng)!哎呀,他是在侮辱她!她被氣得開始語無倫次了。
“請不要打斷我,”他懇求道,同時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我喜歡你,因?yàn)槲疑砩弦灿心切┩瑯拥钠焚|(zhì),咱們是臭味相投吧。我意識到你還珍藏著有關(guān)那位神圣而又愚蠢的威爾克斯先生的記憶,盡管他可能已經(jīng)躺在墳?zāi)褂辛鶄月了。但是,你的心里也一定有我的位置。斯嘉麗,停止逃避吧!我正在向你表白啊。自從在‘十二橡樹’的大廳里第一眼看到你以后,我就想要你了,而你那時正忙著蠱惑可憐的查利·漢密爾頓。我想要你,比我曾經(jīng)想要任何女人的心都更加迫切——而且,我等待你,比我曾經(jīng)等待任何女人的時間都更長呢。”
聽到他的最后一句話時,她都快喘不過氣來了。盡管他各種侮辱她,他確實(shí)是愛她的。他之所以那么反著來,是因?yàn)樗幌胩拱妆硎静⑶艺f出來,怕她會笑話。好吧,她馬上就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
“你是在求我嫁給你嗎?”
他放下了她的手,同時大聲地笑了起來,笑得她直往椅子上縮。
“老天啊,不是!難道我沒告訴你我不是一個結(jié)婚的男人嗎?”
“可是——可是——什么——”
他站起身,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親愛的,”他平靜地說,“我很佩服你的智慧,所以沒有先引誘你,就懇請你做我的情婦。”
情婦!
她在心里大聲地喊著這個詞,大聲地喊著自己被卑鄙地侮辱了。但是,在那震驚的最初一刻,她并沒有覺得自己被侮辱了。他居然認(rèn)為她是這樣一個傻瓜,這讓她覺得怒火涌上了心頭。要是他只對她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建議,而不是像她期待那樣求婚,他肯定是把她當(dāng)傻瓜了。憤怒、被貶低的虛榮心和失望把她的心攪得亂作一團(tuán)。甚至來不及從道德的高度上想出理由去譴責(zé)他,她便讓來到嘴邊的話脫口而出——
“情婦!除了一群淘氣包,我還能從中得到什么呀?”
意識到自己說了很不得體的話之后,她驚恐地呆住了。他笑得都快要嗆住了。他偷偷地在陰影中望著她,只見她坐在那里,嚇得目瞪口呆,用手絹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嘴巴。
“那正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是我認(rèn)識的唯一一位坦率的女人,唯一一位只從實(shí)用角度看問題而不是用滿嘴的罪惡和道德來掩蓋問題實(shí)質(zhì)的女人。任何其他女人都會先暈倒,然后把我攆出去。”
斯嘉麗猛地站了起來,她的臉羞得通紅。她怎么能夠說出這種話來呀!她,埃倫的女兒,還有她的修養(yǎng),怎么能坐在那里聽他說那種下流的話,然后還做出這樣不知羞恥的回答呢?她本來應(yīng)該尖叫。她本來應(yīng)該暈倒。她本來應(yīng)該冷冷地一言不發(fā)和扭過頭去,然后飛快地離開走廊。現(xiàn)在一切都為時已晚了!
“我就要攆你出去,”她喊道,也不管梅拉妮或住在同一條街的米德家人會不會聽到。“滾出去!你怎么敢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會讓你——使你認(rèn)為……滾出去,千萬別再來這里了。這回我說話算話。你千萬別再帶著那些別針、絲帶之類的沒用的小東西來這里,以為我會原諒你。我要——我要告訴我父親,他會宰了你!”
他撿起帽子,鞠了一躬。她在燈光下看到,他露著髭須底下的兩排牙齒,笑了笑。他一點(diǎn)而都不害臊。他覺得她的話很有趣。他正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呢。
啊呀,他真是可惡之極!她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大步走進(jìn)了屋里。她一把抓住門,想砰地一聲關(guān)上它。可是對她來說,讓門開著的掛鉤太重了。她使勁弄了半天,累得氣喘吁吁。
“我可以幫你一下嗎?”他問。
她覺得要是她再呆上一分鐘的話,她的血管都要破裂了,于是她氣呼呼地朝樓上沖去。當(dāng)跑到樓上時,她聽到他好心地替她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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