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酒樓往南一里,是一處清幽僻靜的竹林,這里白日人跡罕至,一到晚上卻喧嚷熱鬧,來客絡繹不絕。
如今已至日入時分,兩行燈籠在晚風中輕輕碰撞,燭光曖昧不明,在深邃的流水上映出樓閣朦朧模糊的輪廓。無數紅紗自樓臺漫溢而下,任風吹拂。
門口,有一紅衣女子正差使著仆人將花盆盡數搬出去。
傅姝手指向頭頂上掛著的牌匾,表情一言難盡。
“昭昭,你要帶我們來的地方,就是這兒?”
“對。”昭昭點點頭,絲毫沒察覺她語氣中的不對勁,一手拉起一個往前走,“走吧,進去看看。”
柳綿綿連忙后退一步,連連擺手:“昭昭,我,我還是不進去了,我怕我爹娘打斷我的腿。”
傅姝驚怯不安看向樓閣里的人影,悶悶道:“昭昭,我也不敢去。”
全長安誰不知道竹玉軒的名號,都說藏嬌閣是男人的銷金窟,這竹玉軒也不相上下。這里養的小倌,個個貌比潘安,還知冷知熱,善解人意,暗地里頗受不少達官貴人的喜歡。
凡是進入這里的人,都要戴上面具,用以掩飾身份。她們連個面具都沒有,進去不是找死嗎。
傅姝看向樓閣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子,默默收回目光。
竹玉軒專做男人的生意,不摻和女人的事,不過站在竹玉軒背后的人,卻是一名女子。
按理說這樣一個地方,正派人士定然是口誅筆伐,但實際上,這些所謂的正派人士,到了夜里也是這兒的常客。在一種不約而同的默許之下,久而久之,竹玉軒便扎下了根,成了一處所謂的“世外桃源”。
要是爹娘知道她進了這兒,肯定要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昭昭見她們如此緊張,心覺好笑,寬慰地掐了一把柳綿綿的臉,“逗你們玩的,不進去。”
說話這一陣,站在門口的女人也看到了她們,低頭跟身后的男子說了幾句,便朝這邊走了過來。
“云姑!”昭昭踮起腳尖招了招手。
女子見她,臉上的冰涼寸寸褪下,笑容和煦如春風。
女子彎腰刮了下她鼻尖,眼笑眉舒:“昭昭今日怎么來找我了?”
昭昭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悄悄遞給她,又踮起腳在她耳邊耳語幾句。
云姑詫然道:“這小子得罪你了?”
昭昭重重點頭。
“那成。”云姑翻手一轉,收起玉佩。吩咐后面的仆人送上幾盒糕點讓她們帶走。
過會兒正是竹玉軒接客的時候,魚龍混雜,云姑擔心她們在這里不安全,便也沒多留,派人送她們四個回去。
傅姝坐在寬敞華貴的馬車上,這兒摸摸,那兒捏捏,新奇得不行。
傅姝父親雖是御史大夫,薪俸有余,但為人質樸,樂善好施,不善積財。所以傅家在眾多富可敵國的長安世家中并不算富裕。傅姝的衣食住行自然也比不上其他貴女,好在她是個知足常樂的姑娘,并不太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她吃就行,其余的隨便。
褚溪吞下口中的糕點,咂咂嘴,羨慕的目光掃掃四周:“昭昭,你怎么認識竹玉軒的云姑的?”
“大概是順手幫了她一個忙?”昭昭自己也不太清楚。云姑是突然找上她的,說她當年她家破人亡,被迫在長安行乞,正是靠著她給的錢財才活了下來。
但實際上,她連她模樣都不大記得了。
昭昭讓車夫想將其他三個送回家,最后才回去。到家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天空透著淺淺的靛青,像被一場小雨洗過的鳶尾,掛著細碎的星子。
昭昭同守衛做了個封口的手勢,貓著腰,悄無聲息拉開一條門縫鉆了進去。
庭院里黑黢黢的,已經滅了燈。
爹娘都睡得早,現在滅燈也不奇怪。想到這里,昭昭心里大舒一口氣。
氣也不喘了,背也不彎了,大搖大擺走進了自己的院子。
一推開門,就見元韶像個鵓鴣蹲在墻角,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里。
而一旁,她阿娘坐在院中央的石凳上,板著一張臉,雙手交握放在膝上。
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姿勢。
不能慌,不能慌,她可是沈昭昭啊。
昭昭深吸一口氣,抬頭挺胸,鼓足勇氣往前走,還沒走幾步,在自家阿娘如針一般的目光中,昭昭沒堅持幾下,徹底繳械投降。
算了,百善孝為先。作為一個好姑娘,她不能和母上大人硬碰硬。
絕對不是因為她害怕!
沈夫人手指敲了敲桌沿,語氣淡漠,仍是一貫的審問姿態。
“說,去哪兒了?”
昭昭在回來路上就想好了說辭,但為了裝得更逼真一點,硬是在沈夫人問了好幾遍才“不情不愿”說出口。
沈夫人重重放下茶杯,冷聲呵斥。
“沈昭昭,你真當我是傻子?!”
杯中茶水濺了一桌,茶葉沫子灑到昭昭臉上,微微的有些癢。昭昭斂聲屏息,連頭發絲都不敢動一下,生怕一下子就點炸了她心里的炮仗。
“我今日去了趟云舒家,她娘說她在家,你說你在她家,你倒是說說,我今天去云家,怎么沒見到你?”
“阿娘您不是一直不喜云舒她爹的做派嗎,今日,為何去了云家”天知道,正是因為想到娘不會去云家她才這樣說的,哪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阿娘好巧不巧今日就去了云家。
“好哇,你果然沒在云舒那,說,你今天到底去哪兒了!”
昭昭思緒遲疑片刻,恍然大悟。
“阿娘你詐我!”昭昭欲哭無淚,阿娘今日根本沒去云家!
“我要是不詐你,你又怎會說實話?”沈夫人都要被她氣死了,這臭丫頭天天不著家不說,還整日在長安城鬼混,真要出個好歹來,讓她和她阿爹怎么辦?!偏偏她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兒有危險就往哪兒鉆,不讓她吃點兒苦頭,她非得上天不成!
“你今晚給我跪在這里,每日一個時辰,連續跪一個月,什么時候等你真心悔改了,就來親自和我說。”
沈夫人怒其不爭瞪了她一眼,關門回了自己院子。
見她離開,昭昭心中立刻轉悲為喜。
跪一個時辰么,這懲罰倒也不是特嚴重。要是娘知道她跑到竹玉軒去,那后果可不是跪兩一個時辰能解決得了的。
還好還好。
“小娘子,今日可有功課?”
昭昭堪堪松動的心像被一道驚雷劈過,半天沒回聲。
她怎么把這事兒給忘了!
-
翌日一早,昭昭頂著兩個眼下兩團烏黑,腳步虛浮晃進了國子監大門。
季煥一見她就驚叫出聲,“我說庭衍,你不會抄《大學》抄得一晚上沒睡覺吧?!”
昭昭把書扔在桌上,隨意把筆和硯臺拂到一邊。人還沒坐上,臉就先貼上了桌面。雙眼一閉,活像是被抽光了力氣。
“不就只有兩遍么,你居然累成這樣?”
昭昭掀了掀眼皮,生無可戀嘆了口氣。
她何止是抄了兩遍《大學》,還跪了一個時辰,等抄完的時候天都快亮了,直到現在手臂還在隱隱作痛。
好在老博士看她抄得還算認真,倒也沒責罰她,反倒夸了幾句,夸得昭昭都有些不好意思。
而與國子監的歲月靜好不同,整個關府卻醞釀著一股風雨欲來的沉悶。
廳內,云姑巧笑倩兮,抖了抖繡帕,掩住嘴。
“都怪我那小倌不長眼,竟偷了關公子的玉佩,實在是該打!您放心,我已經將他亂棍打死,拖出去喂魚了。”云姑嘴上說得很是愧疚,雙手將那玉佩恭敬呈在案上。
關慎略微掃一眼,輕視的目光觸到那魚龍紋玉佩,臉色猛地一沉。
默然片刻,泛青的手指咚的擱下茶杯。
“我那不孝子,可有叨擾?”
云姑微掩唇,輕笑道:“關公子時常光顧我們竹玉軒,我們高興還來不及,何談叨擾?”
一聽這話,關慎眉頭皺得死緊。想起這些年他做的荒唐勾當,滿腔怒火幾欲壓制不住。
含怒沉聲喚來仆人。
“關天闊在何處?”
仆人顫抖著過來,惴惴不安道:“郎君,郎君昨日一夜未歸”
“去,把他找回來。”
仆人如蒙大赦,連走帶跑出去找人。
“大人,我竹玉軒還有事,就不打擾大人您了。”她朝后揮揮手,“風霜,雨露,把賠禮給大人抬上來。”
不遠處,就見兩位蒙著紗面的女子娉婷而入,手里各提著一個小木盒,恭敬放在案上。
“這個呀,是我們竹玉軒的秘藥,不僅能滋補壯陽,還能延年益壽。”
關慎滿口銀牙都要咬碎了,卻仍不得不擠出喜色,裝作合心意地收下。
云姑略一頷首,領著仆人出了關家大門。
她身影甫一不見,關慎笑容立刻淡了下來,袖手一揮,木盒中的藥丸噼里啪啦掉落,滾了滿地。
“大人,她不過一個經營秦樓楚館的,竟敢在您面前如此放肆,何不給她點顏色瞧瞧?”
關慎面色鐵青,瞥了眼出聲的侍衛,恨恨不已:“若她只是一個經營秦樓楚館的,又怎敢在我面前放肆?不過是有人養的一條好狗罷了!”
半晌過去,庭內還未有一絲動靜。
午間的烈日灼灼,刺目的日光裹挾著炙熱,穿過門框木窗投射在室內。
關慎涼茶已灌下一肚,非但沒澆熄心頭怒火,反而讓它燒得愈來愈旺。
“大人,郎君來了。”
遠遠的,就見著剛才出去的小侍滿頭大汗走了過來,兩道身影被亭間熱氣氤氳得模糊。但就那腳步看來,或多或少都存了幾分急迫。
“跪下。”關慎冷聲命令。
“爹”
關天闊自小便被關慎打著長大,長大后雖然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骨子里的東西卻是如何也掩蓋不了的。一聽這話,關天闊還沒反應過來,膝蓋就先跪了下去。
“我問你,昨天你去哪兒了!”
“我昨日,昨日和他們在酒樓里喝酒”
“喝酒?你喝酒喝到竹玉軒去了?!看看你這臉,你告訴我是喝酒喝出來的?!”
關慎站起,怒其不爭指著他腫脹的臉,連手指尖都發著抖。
枉他在朝中經營數年,謹小慎微,任誰都找不出他丁點兒破綻來。老來得子,本以為是老天對他的眷顧,哪知卻生養出這么個破皮無賴,真是家門不幸,造孽啊!
原以為他只是不學無術,性格暴躁,誰知他竟敢背著他去竹玉軒養小倌,人都找讓了門來,這是在把他關慎的臉活生生往地上踩啊!要是想著有今天這一日,他早該在他出生時就把他送走!
想起這些年他做的些混賬事,關慎心里一團火就像澆上了一桶油,越燒越烈。
“來人,把祠堂里的鞭子拿來!”
一旁,藏在屏風后的關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忙沖過去死死抱住關慎的手臂,哭叫道:“大人,他還是個孩子,怎能受得了家法啊!”
關慎用力甩開她,踉蹌幾步穩住腳。
“要不是你這些年寵著他,他又怎會成這模樣!來人,把鞭子給我取過來!”
關慎雖是文官,但關家先祖卻是武官出身,掛在祠堂的鞭子,鑲嵌有尖銳的倒刺,是實打實沾過人血的。關天闊自小被關夫人寵著長大,連苦都沒吃過,更別提受家法。
不過片刻,鞭子已經取來。多年得當養護,鞭子非但沒有裂痕,反而在陽光下發著鋒利的光。
關慎抖抖鞭子,用力一揮。
尖銳的倒刺劃過薄薄的衣料,血液飛濺。
“大人,他還是個孩子啊!”關夫人泣不成聲,用力掙開仆人的束縛,飛蛾撲火般抱住關天闊的身體。
“孩子?他要是知道他是個孩子,又怎么會去竹玉軒找小倌?!”
啪。
又是一鞭子。
關天闊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言,神色也不見一絲辯解之意。急得關夫人心頭火燒火燎,趕緊推了他一把。
“兒啊,你快說啊,你肯定沒去那地方是不是,你說,娘就信你!”
回答她的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我看你是死不悔改!”關慎狠狠一揚鞭,重重抽在他皮肉上。
“兒啊!”關夫人看到他鮮血淋漓的后背,白眼一翻,竟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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