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生命不再
打發時間、分散注意力的對話終于步入尾聲,已變回人形的蓋斯德·格茲仿佛被套上了無形的枷鎖一般,盡管已經恢復自由,卻依舊緊跟在方諾身后。
對方很樂意向自己分享過去的見聞,言語之間,說不上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他還會表露出某些具有暗喻的信息。
至少現在,蓋知道面前這位神秘少年也是個離家出走的妖獸,貌似是變形能力的初學者,剛從一個很冷的地方出來,面部肌肉被凍僵了。
還有,他否認自己是“神獸”。
“妖獸也未必是一無是處。”蓋理了理胸前的領結,讓繡在其上的圣十字徽記以最端正的模樣呈現在人前,“還沒有獨立的時候,我以為要擺脫妖獸的身份,才能變幻為其他種族的形態、述說其他種族的語言。”
“但事實卻并非如此。”他拉了下背帶,讓它們彈在他的人類形態自帶的襯衫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妖獸是個很大的范疇,有的獸族窮其一生掌握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奇跡,堪稱強者中的強者……卻也不一定有機會晉升位格。”
深入峽谷的途中,蓋百無聊賴地打量起周圍的景象,感覺它們既熟悉,也陌生。
他已經有好長時間沒回到這里過了。
被人類稱作“召和平谷”的地方,卻在過去的某一天被直接牽扯進了人類銜起的戰火中。
于是,各種造型特殊的怪石、珍貴的樹木、流傳千古的名跡,還有生靈們“活著的氣息”,都被鐵與血的味道所掩蓋,都被無數次點燃的大火和人們的哀嚎聲所吞噬。
往日的這里,熱鬧非凡,喧囂無比。
每個從山壁上生長出的樹木的枝頭上,都會停留不同種族的鳥類,它們時而在樹梢上鳴唱,時而跳到附近的石塊上,用嘴拔巖石縫里的雜草、種子和小蟲兒吃。
然而現在,“物不是,人也非”,再叛逆的孩子,見到了如今的景象,也難免會陷入迷茫、甚至是更激烈的情緒之中。
“你們家族中有那樣的強者嗎?”
走在前邊的方諾一點都沒察覺到同行者的情緒變化,而是從對方先前的閑談中,聯想到了黃仙嶺的那群老輩們。
“我認識幾只這樣的妖獸,他們期盼了一輩子,也沒能等來小輩們成為更高層次的生命體。”
他雖然(在心中)號稱想與剛認識沒多久的鴿子成為朋友,但事實上卻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依舊是和過去一樣“我行我素”。
在方諾看來,做某件事時只要把態度擺在明面上,那么這件事就已完成一大半了。
交朋友尤是如此。
反正無論對方做出怎樣的反應,自己在事后回報過去就行了。
他不需要主動出擊。
“圣十字庇佑我身,異時空在上。”他聽見后方傳來兩句對象不同的禱詞,循聲回頭,這才注意到了變為人形的同行者眼中的悲愴。
“懇請您,引領在此地迷失的亡魂,保佑逃離此地的生者,讓他們能平安抵達下一座庇護所。”
“哎。”方諾一下躍上道路邊低垂下來的樹枝,整只獸變形為的人類軀體都倒掛下來,雙手都能輕松觸碰到地面。
他就以這么一副倒立的、吸引他者矚目的姿勢,對上了蓋仿佛在質問“你在作甚?!”的眼神。
“你同時向兩個神……”方諾撐起被凍僵的臉頰,咧開嘴,指出對方做法中使自己感到不解的地方,“額?它們倆具體來說都是什么呢?某個虛構的概念物?”
作為一只自詡很識趣的妖獸,后面半句話他全都是在心里問的。
方諾收回撐在地上的手,蹬了一腳樹干,使自己得以借力跳起、在空中轉了一周,而后輕飄飄地落回地面——并十分難得地、順利地保持住了平衡。
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思索起方才沒問出口的話語。
異時空是什么,他知道;圣十字是什么,他也知道……可是,他一直沒能理解的是,那些妖獸或人類為什么要向它們倆祈愿、祈禱?
因為它們是他們的“信仰”嗎?
向那位獸王或是花皇祈求庇佑還好理解,因為祂們倆都是還活著或“曾經活著”的生命,可……
圣十字是人為杜撰出來的概念,而異時空?只是一顆星星。
即便它是他們唯一的恒星,是這顆星球光與熱與生命資源的來源。
“我受到的教育不多。”方諾只能這么說,縱使在同輩中他是在學習領域上表現最出彩的那一位,“嗯……你為什么要同時向兩個存在祈愿?”
“可以告訴我嗎?”盡管他還有其他問題想問,但凡事都需循序漸進。
初次相識時,他趁鴿子沒反應過來,對其用了經過過量靈力“改良”版的“討封”,讓自己的意識直接乘著靈力之浪、被沖進了對方的藍色記憶長河中。
由此,方諾看見了鴿子的一些過去。
不過,那會兒的他滿心沉浸于背井離鄉的“沉重”心情中,只是需要一劑像這樣的調味劑,并不打算深入研究,所以很快就回歸了現實。
現在他才開始產生后悔的心思,懊惱自己當時應該多查看有關“圣十字”和人類方面的事情,剛好,這些信息對方的記憶中全都有。
比起活動區域局限在黑暗森林附近的報喪鳥,這只送上門來的鴿子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美餐”。
“為什么不可以?”變成人形的白鳥輕蔑地“呵”了一聲,反問道,“它們又不會沖突。”
這只鳥知道這倆都是被人假想出來的、本不存在于世的“信仰”。
“那你們為什么要視虛假的事物為信仰呢?只有一個異時空還好說,它是生命之源,可‘圣十字’?”方諾問得很直接,“它甚至都能發展為一個教團,唉,每次我對人類的行為產生興趣,卻都會卡在這個問題上,讓思考的時間白白流逝。”
他認識的那位“宵先生”也曾是、也許現在還是圣十字的一員。
“話說回來,”他沒興趣聽蓋的一己之言,“原來這個教會的另一位主教的名字是‘白橋’啊。”
“他是純血的人類,還是獸人混血,還是獸族偽裝成的人類?”
宵先生曾暗示過,圣十字的“吉瑞姆主教”可能是被“真實”這個概念具象化為的獸族附身的人類。
“白橋先生是人類。”憋了一腔怒火的蓋回答道,他的臉頰已有些泛紅,滿腔的負面情緒即將爆發出來。
每次目光移向周圍蕭瑟的景象,仍處在叛逆期中的獸族總是會感到莫名的憋屈、傷感、懊悔……而在聽了同行者用不冷不熱、仿佛不蘊含任何感情的語氣說出的話語后,它們便全都轉化為了憤怒。
確切來說,是一種源于無力感的遷怒。
“我得到的指令是,清除疑似襲擊庇護所的生命體。”蓋在心中對自己說,“眼前這個妖獸,很可疑。”
“他是最可疑的……因為附近也沒有其他的生命體了。”
蓋低下頭,嘴中不住地念叨著,聲音愈來愈大:
“沒有其他的生命體了!”
因為他在準備出手時自露馬腳,所以方諾很輕松就避開了他的突襲。
銀藍色的細繩無需方諾主動控制,就自行從他背后釋放了出去,而這一次,它是沖著掠奪襲擊者性命去的。
蓋斯德·格茲不再是無害的過路妖獸,而是切切實實地向它的持有者發起攻勢的敵獸!
方諾在意識到奇跡造物的做法時,在那一瞬間,雙眼中放射出冷漠的光彩。
他不在乎。
至少,他的本心如此。
而當銀藍色細繩化作一道光芒、扎穿了人形妖獸的身軀,使得殷紅的顏色從其創口處迸發出來、濺入方諾的視野時,他雪白的身姿才有所動作。
方諾身形一晃,轉瞬間便來到了蓋的后方,伸手搭上鴿子妖獸的肩膀,將它直接掀倒在地。
“好重!”同樣是人類形態的雪白妖獸驚呼一聲,抬起空著的那只手,讓暴走的銀藍色細繩盡數纏繞在自己的手臂上,而后慢慢沿著他的臂膀褪去、回到他身后它們本該在的位置上。
“我的力氣是不是有點太小了?”方諾蹲下身,擺弄起鴿子妖獸身旁的一枚石塊來。
它也遭到了銀藍色細繩的攻擊,因而從一旁的山壁上脫落下來、滾落到了地上。
“之前又不是沒搬動過重物。”他嘟嘟囔囔著,無視了腳邊根本不會偷襲的妖獸,“這邊的確沒有其他生命體的氣息……靈力感知也沒有收獲。”
“就像是剛剛發生過一場殺戮……一場血洗。”方諾一邊分析情況,一邊仰起了頭。
“真是奇怪,就在不久前,我才感知到這附近有極強的生命信號,怎么進來了后就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話音剛落,他整個身軀瞬間拉長,變形為一條足以塞滿整座峽谷的雪白巨蛇。
這一切只維持了極短的一瞬間,他很快就變回了人類的模樣。
環視了一圈被自己的身軀壓倒的樹木及碾碎的巖石,方諾舔舔嘴唇,回味了下方才品嘗到的各種靈力。
與此同時,被他打趴在地的蓋也驚愕地支撐起身體,打量著再度發生急劇變化的環境,渾身發顫,但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不怕把他們壓死嗎?”對于同行者能變成如此龐大生物一事,蓋首先想到的是可能還躲藏在峽谷中的獸族。
“我用靈力包裹住了自己的身軀。”這一次,方諾沒有忽視他,“這一招是用來開路、清掃路障的,非常便捷。”
“它不會傷害到動物。”他補充道,“靈力的定向篩選,具體的原理我還沒弄清楚,但我的記憶里有使用它的方法。”
“你都在說些什么啊……”
無法理解同行者話語的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得不承認,被揍了一頓、流了點血后,他的腦子清醒多了。
“你剛才看了我的記憶,也應該知道我被派來做什么吧?”蓋扶了扶額,無奈道,“現在好了,營地就算還健在,也被你壓垮了;里面就算還有人,遇見了剛剛那檔事還不跑,估計也是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家伙吧。”
“感覺,我的任務已經快完成了。”他嘆了口氣,拍拍身上沾上的灰塵,徑直趕超了走在前邊的方諾。
“人類國度間的戰火,為什么會蔓延到玄采山脈里面來?”方諾覺得自己一路上都在問“為什么”,而對方給出的答復,卻無法讓他感到滿意。
“因為這里有他們的勢力吧。”蓋正處在人類與妖獸的身份矛盾間,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能憑想象和理解作答,“既然有人能踏足這個地方,那其他的東西能進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哪怕進來的那個東西,是‘戰爭’。”
他抬起頭,凝望兩側山壁之間的漫漫星空。
“哪怕……這個地方,叫‘召和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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