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宋嘉善安生地在容肆府中住了五日，容肆白日里臥床休息，可以到晚上他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過他傷口恢復(fù)的倒是很不錯，孫大夫的獨(dú)門傷藥起了很大的作用。

        她在府中閑來無事向南樹借了好些孫大夫的珍藏醫(yī)書，對巫醫(yī)的了解更多了。她還時不時聽著南樹八卦，原來這幾日魏楚使臣又開始扯皮，兩國和談盟書因為容肆中毒暫緩交付國都，魏國這邊想著能在賠款上減少一些，楚國卻是寸步不讓。而聽聞今日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兩國紛紛讓步，賠款達(dá)成了一個妥帖的數(shù)目。

        下午給容肆換完藥，宋嘉善提著藥箱要出門，卻被他攔了下來。

        “醫(yī)女留步。”容肆自己和自己對弈，白玉棋盤上棋子黑白分明，黑子攻城略地，明顯占了上風(fēng)。

        宋嘉善在容肆對面，她不懂圍棋，看了幾眼便移開視線：“殿下有何要事？”

        棋子落盤，容肆指尖沒有停頓，他邊下棋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醫(yī)女可知今日魏楚換盟落璽？”

        宋嘉善搖頭。

        棋盤上儼然黑字勝出，容肆無趣地?fù)u搖頭，開始把棋子收回陶翁中。他說：“王福林確是命大，今日午時便落璽，如今想必是慶功宴。”

        宋嘉善眼中是明晃晃的疑惑：“殿下可有籌備？”

        容肆卻沒有回答：“醫(yī)女曾問我程渡何許人也，我今日能為醫(yī)女解惑。”

        宋嘉善坐正了：“愿聞其詳。”

        容肆提了一枚黑子，放在空蕩蕩的棋盤中間：“此子程渡。永元五年探花郎。”

        那年容肆才五歲，正是貪玩的年紀(jì)，殿試時溜進(jìn)大殿，藏在盤龍柱后面好奇地看著殿中緊張答題的士子們，他覺著一群人滿頭大汗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好玩，咯咯地嘲笑出聲，被皇上發(fā)現(xiàn)。容瑩也不惱，和藹地抱過他。于是他縮在龍椅上觀摩了那年的殿試。

        他聽著士子們磕磕巴巴地回答，只覺得沒意思，要溜走時聽到了一個清朗的男聲對父皇的問題對答如流，他好奇地抬眼看，便看見一個模樣很俊的士子，后來他才知道，那人成了探花郎，叫程渡。

        “程探花生的好模樣，脾性學(xué)問也好。”容肆的聲音中帶著莫名地嘲諷，“聽說那年榜下捉婿，無數(shù)大人擠破了頭。”

        宋嘉善聽著，她記得那日宴席上，在王福林下首卻是是坐著面容俊秀的男子。她仔細(xì)聽著，卻沒聽明白容肆牽扯程渡的原因。

        容肆卻饒有興味地賣起關(guān)子：“你猜那日捉婿誰得了這才貌雙全的探花郎？”

        宋嘉善回憶著書中劇情，卻沒想起什么，《巫醫(yī)太子妃》這本書著重于林楚楚的事業(yè)線與愛情線，大多是在楚國的事情，對于魏國介紹少之又少。她搖頭：“殿下請講。”

        容肆敲了敲棋盤，目光注視著黑玉棋子：“程渡出身寒門，十年寒窗，一朝登第，然而官場不是好混的，他很聰明，知道走捷徑。他憑著一張臉做了齊家的乘龍快婿，自此官運(yùn)通達(dá)。”言語嘲諷，不知為何帶著很大的厭惡。

        “這也是人之常情。”宋嘉善忍不住說道，那日席上程渡一直獨(dú)酌，看著和同僚相處并不好的樣子，她不知齊家是哪個高門大姓，但聽容肆的言下之意，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世家。“趨利避害人之本性，他若是娶了世家小姐，忠貞不二，夫妻恩愛，倒也無可指摘。”

        容肆抬眼看她，玩味地說道：“醫(yī)女倒是超凡脫俗，世人對此多鄙夷不屑，轉(zhuǎn)身卻趨炎附勢攀龍附鳳恨不得成為程渡的就是自己。若如醫(yī)女所說，程渡對齊家小姐忠貞不渝也是好的，可惜，齊將軍當(dāng)年找個了白眼狼。”

        宋嘉善心一緊，低頭看向黑玉棋子，棋子烏黑，她卻似是從倒影中看見了喧鬧宴中獨(dú)酌的程渡。

        “永元八年。”容肆敲了敲棋盤，說道：“齊家因貪墨等十余罪狀被抄家滅族，齊家的好女婿程渡第一時間休了齊家小姐，聽說因父兄皆亡的齊家小姐哀慟欲絕，齊家的門沒出就投湖死了，那時這位小姐已經(jīng)懷胎三月。”

        宋嘉善心一緊，她難忍地皺眉：“殿下抱歉，我收回我剛才的話，程渡就是個人渣。”

        容肆忍俊不禁：“宋醫(yī)女，你可真是個妙人。”

        宋嘉善臉不紅心不跳，她飛快道：“所以我們這一次也能拉程垃圾下水嗎？”

        容肆又拿了一枚黑子放在程渡旁邊：“程渡當(dāng)年舉動為世人不齒，因為動靜鬧得太大了，所以父皇下旨小懲大誡一番，去宣旨的人就是王福林。雖說王福林十個小人，卻見不得拋妻棄子之事，當(dāng)時便明嘲暗諷讓程渡下不來臺。從那時起，二人便不對付，關(guān)系很是惡劣。”

        宋嘉善一點(diǎn)就通：“所以程渡是見證人？”

        殺了王福林不算難，難的是如何光明正大不留痕跡還能嫁禍他人地殺。

        容肆贊賞地看了她一眼，又提了一枚白棋放在兩枚黑棋對面：“醫(yī)女記得陳書嗎？”

        宋嘉善眉梢一動：“陳書還沒有離開薊城？”

        容肆點(diǎn)頭：“沒錯，不知是大雪阻路還是什么緣由，陳書一直呆在薊城城西。”

        宋嘉善看著棋盤上的三枚棋子，眉頭皺起，看不出什么端倪。

        容肆抿了口君山銀針，他一“中毒”，日子倒是好過許多，魏楚兩國這些時日紛紛送來厚禮，或是謝禮或是賠罪。他看著宋嘉善愁眉不解的模樣覺著好笑，于是慷慨解惑道：“陳書雖然王福林有齷齪，但是二人同為一人效勞，兩人書信來往很是正常。程渡這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若是他抓住王福林的把柄，一定會尋根究底，力圖把王福林扳倒。”

        他在陳書那邊搜查到和景陽宮的書信，如今正好借用，成為釣王福林的誘餌。

        宋嘉善喃喃自語：“殿下是假借陳書身份給王福林送信，并讓程渡無意間知曉，引其來看，趁機(jī)殺了王福林嫁禍陳書身上？”

        容肆拿了三四枚棋子把玩著，贊許地點(diǎn)頭說道：“醫(yī)女大智。”

        宋嘉善腦子快轉(zhuǎn)不過來了：“那殿下為何要把李璟牽扯進(jìn)來呢？”

        容肆把玩棋子的動作一頓。

        宋嘉善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他的動作，立刻道：“若是涉險機(jī)密之事，殿下無需向我解釋。”

        容肆搖頭，他把棋子丟到陶翁之中，又提了一枚白子，遙遙地放在陳書的棋子左前方。

        “陳書去郢都是秘密之行，看似畏罪潛逃，實則不然。他欠著孤的債，總不能便宜他。”他拾起代表王福林的棋子，隨手丟在陶翁之中，像是丟棄不值一提的灰塵，“除去王福林，程渡回大梁定會呈與上聽，陳王勾結(jié)之事大白天下，大梁中穩(wěn)坐釣魚臺的人該坐不穩(wěn)了，惴惴不安難免束手束腳，孤遙在郢都顧不得大梁之事，如此孤后方可安穩(wěn)一些。”

        陳王之事暴露，景陽宮的周景玉定然要探查，天高路遠(yuǎn)。而且有程渡這個要把王福林老底揭出來的人在，周景云還要應(yīng)付他，分身乏術(shù)，等她查明真相，或許他也該回宮了。

        宋嘉善了然，她看向代表李璟的棋子：“那李璟……”

        容肆勾唇：“畢竟我們在郢都，陳書若是沒有點(diǎn)顧慮，難免多事。李璟查到程渡，定會加強(qiáng)戒備，殺王福林之事瞞不了他，讓楚太子惦記的陳書在郢都行事定然不會無所畏懼，他裹足不前，我們就省事很多。”

        還有一點(diǎn)他沒有說，他想查明鄒邑之戰(zhàn)的真相，陳書是關(guān)鍵，在郢都他受制于人，行事多有不便，有李璟盯著陳書，或許他會露些出馬腳。他一向不喜麻煩，能坐收漁翁之利是最好的。

        宋嘉善恍然大悟地點(diǎn)頭，棋盤上三顆棋子遙遙相望互為掎角之勢彼此對峙，隱隱成為最穩(wěn)固的牽制關(guān)系。

        她抬眼看容肆，而在棋局之外的容肆，施施然，成為最大的贏家。

        她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愧是讓主角頭疼的反派，尋常人走一步看一步，容肆走一步看了百步千步。

        她贊許地話還沒說出來，一陣小跑聲傳來，勝邪敲門而入，一席黑衣帶著寒氣，他言簡意賅道：“準(zhǔn)備好了。”

        容肆頷首，他起身做邀請道：“醫(yī)女，盛宴將來，可與我一起？”

        宋嘉善一愣，目光灼灼道：“榮幸之至。”

        她換了衣服，夜間不起眼的黑色，一出門就迎面而來的寒風(fēng)，吹得她打了個哆嗦。

        容肆倚在廊下，看著陰沉沉地天空，見她過來，站直了：“要下雪了。”

        宋嘉善點(diǎn)頭，冬天天短，不過是午后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她徐徐跟著容肆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府，勝邪等在后門處，身邊幾匹馬安靜地站著。

        “醫(yī)女會騎馬嗎？”容肆摸了把黑馬的頭，問她。

        宋嘉善尷尬地?fù)u頭：“我不會。”

        容肆翻身上馬，高坐在馬上，遙遙地伸出手來：“那就委屈醫(yī)女與我共騎一匹了。”

        宋嘉善拉上容肆的手，借力上了馬，她落入容肆的懷中，容肆雖然手持韁繩，但是很有分寸地和宋嘉善拉開一指的距離，不疏離也不冒犯。她被這一細(xì)節(jié)微微觸動：“多謝殿下。”

        寒風(fēng)吹過，呼嘯而來帶著輕飄飄地雪花，像是鵝毛一般，落在容肆的發(fā)梢，風(fēng)一吹散了，遠(yuǎn)了。同樣的雪花落在了程渡的肩頭，他面無表情地拂去，聽著身前的人匯報。

        “大人，王福林已經(jīng)出府了。”

        落璽之后魏國舉辦了很盛大的慶功宴，因為賠款減少，他們都是功臣。宴會很熱鬧，程渡卻格格不入地獨(dú)自飲酒，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般被人冷落忽視，從永元八年開始，他升官發(fā)財一路騰達(dá)，名聲卻一落千丈。

        他習(xí)慣性地觀察王福林，這是他自幼養(yǎng)成的習(xí)慣，誰欺辱了他，他暗自記下來日再報。

        王福林脖子上綁著繃帶一臉陰鷙，聽說是落枕，程渡卻不信，因為他聞到了王福林身上的血腥味。

        王福林宴中離席，他鬼使神差地跟上去，看見一個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給王福林送信，他派人跟著那人，獲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他想，叛國之罪，昔日的欺辱之仇如今得報了。

        “陳書那邊有什么動靜？”侍女給他披上大氅，程渡看著天問道，“確定是鷹嘴峰嗎？”

        長風(fēng)獵獵，吹起容肆的氅衣。馬踏雪泥，他們在黑夜中飛馳，無聲無息地出了城。他們原是三個人，不知何時身后又多了好些騎著馬的黑衣人。馬蹄聲聲，黑衣人們走著走著，又都悄無聲息地散開了。

        城東三十里處有一險峰，狀似鷹嘴，時人成為鷹嘴峰。容肆饒了路，直上鷹嘴峰，這是一處極好的觀測點(diǎn)，能夠看到峰下的動靜，底下的人卻看不到他們。

        容肆翻身下馬，伸出手來扶宋嘉善：“就是這里了。”

        宋嘉善暈乎乎地扶著容肆下了馬，這一路奔襲速度極快，風(fēng)刮的她睜不開眼，到現(xiàn)在臉都是僵的。她搓了搓臉，待恢復(fù)了些直覺，才察覺到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問道：“勝邪呢？”

        “設(shè)伏去了。”

        容肆站在鷹嘴前，那處高而險，稍不留神就會滑下去，他卻如履平地，站的很穩(wěn)。

        宋嘉善被他藝高人膽大的動作嚇住了：“殿下，你還是過來吧。”

        “噓。”容肆手指放在嘴邊，他回頭，風(fēng)掠起他鬢邊的長發(fā)，驚起艷艷的容顏，“聽。”

        宋嘉善被容肆的回眸驚艷住了，愣了一瞬才回神：“什么？”

        她側(cè)耳細(xì)聽，沉悶的馬蹄聲自西而來。她扭頭看去，無數(shù)火把下一隊騎兵緊緊護(hù)衛(wèi)著一輛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馬車。她眉梢一動，激動地向前幾步：“來了！”

        容肆伸出手，不動聲色地護(hù)在她身前。

        王福林張揚(yáng)的車隊打破沉靜，他們的隊伍停在峰下不遠(yuǎn)處，他是個謹(jǐn)慎的，開窗問侍衛(wèi)：“有人嗎？”

        侍衛(wèi)擋著車窗前，成為活盾牌，他環(huán)視了一圈：“沒有看到陳大人的身影。”

        王福林皺眉：“這——”

        話音未落，一長箭破風(fēng)而來，射中窗邊的侍衛(wèi)，侍衛(wèi)離開倒地，火把隨之摔下，火星四射。接著長箭如雨，刷刷從四周射來。

        高峰之上的宋嘉善看著這一幕有點(diǎn)恍惚，似乎她又回到了漾水橋，在箭雨之下和容肆一同狼狽逃亡。

        她側(cè)眼看容肆，容肆面無表情地看著峰下的虐殺，緊抿的唇角連弧線都是冰冷無情的。

        山峰下強(qiáng)弱懸殊的殺戮已經(jīng)停了，王福林帶的侍衛(wèi)大多死在箭雨之下，只有七八個死死防守著，王福林像個烏龜，躲在重金打造的馬車之中。

        箭雨卻停了。

        接著不知從何處躥出好些個黑衣人，其中一個大喊著：“閹狗你敢出賣陳大人，快快受死。”

        黑衣人揮刀舞劍，沖向了王福林的侍衛(wèi)。

        宋嘉善被這場雷厲風(fēng)行的殺戮驚呆了，她眨眨眼，眨掉睫毛上的雪花，問一旁張望的容肆：“殿下，你在看什么？”

        容肆勾唇：“你猜程渡在哪里？”

        宋嘉善一愣，想起了作為攝像師的工具人程渡，她急忙張望著，峰下黑黢黢的，卻看不太清。

        容肆覺著好笑，指了指峰東口右邊的一個巨石之后：“在那里呢，避風(fēng)又是視線死角，除非站到他身后，不然看不到他。”

        宋嘉善仔細(xì)看去，峰東口左右不知為何有很多巨石，右邊尤甚，那巨石卻是能擋著兩三個人，她皺眉，沒看到什么端倪。

        容肆失笑，他搖頭道：“看巨石下，這程渡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這點(diǎn)風(fēng)雪都經(jīng)受不了。”

        宋嘉善盯著那邊，看到了一處大氅的袍角。她不由得回頭看容肆，大哥你是顯微鏡成精的吧。她感慨道：“殿下，你眼神也太好了吧。”

        容肆低笑，深藏功與名。那是他為程渡選的絕佳的觀察位置，這鷹嘴峰的每一處都是他們精心布置的。

        宋嘉善扭頭看還未停歇的打斗，不知何時王福林被人逼出馬車，他被逼迫的十分狼狽，若非陳書拿出娘娘的親筆書信，他怎會落入如此境地，他恨極，看著越來越多的黑衣人，往峰口望去……那邊無人。

        他揮手?jǐn)財鄵踔�他的一個侍衛(wèi)，拉他下馬，反身上馬，韁繩一揮闖出包圍圈。

        馬兒受驚，動作遲疑未動，他大怒，一刀刺在馬兒的身后，馬兒吃痛，向東狂奔。他回頭看，一邊看著最后的侍衛(wèi)死于敵手，一邊心中痛罵陳書小人等他秋后算賬。

        ……等等,他看著殺完人一動不動沒有追他跡象的黑衣人，心中升起不祥預(yù)感，他們怎么不追？

        寒風(fēng)四起，旋著雪花飄飄來，風(fēng)呼嘯著垂在巨石上，發(fā)出莫名錚錚聲。

        突然他頸邊一痛。

        馬兒還在狂奔，帶著身上的惡人，然而那人頭卻不見了。

        ——頭在地上。王福林的頭落在泥濘之中，死不瞑目的眼中還帶著逃脫的狂喜，接著哐的一聲，是遙遙奔跑的馬匹上身軀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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