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不動聲色地套話：“你怎會如此想？”

        嚴(yán)元昭略略正色：“你別管六爺怎么想，六爺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池小池不言聲。

        “時(shí)家到你這一代,    就你一個(gè)出挑的。你那倆堂兄,    一個(gè)儒生,    另一個(gè)跟你相比,    說句資質(zhì)平平都是勉強(qiáng)。”嚴(yán)元昭說,    “你若對那小廝有意,    玩玩便是，千萬莫當(dāng)真。”

        話說到此,    嚴(yán)元昭方覺不妥，主動伸手壓住了棋盤。

        池小池一心梳理人物關(guān)系,    因此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嚴(yán)元昭警惕道：“往日我若這樣說，你定要同我翻桌的。今日怎么轉(zhuǎn)了性？”

        池小池淡淡道：“我這一局要贏了,    翻什么桌。”

        嚴(yán)元昭立時(shí)被激起了性子：“六爺讓先，你還能贏？”

        池小池：“……敢問您何時(shí)讓了先？”

        嚴(yán)元昭大言不慚地一指剛才他落子之處：“正是方才。”

        池小池：“……”

        滾出克。

        封建帝制滾出圍棋界。

        三局罷了，嚴(yán)元昭被池小池殺得片甲不留。

        天色已晚，意猶未盡的嚴(yán)元昭被時(shí)小將軍以“臣要早睡,    明日先生布置有早課”的理由半請半扔出了將軍府。

        待坐上馬車,    嚴(yán)元昭仍是不肯罷休：“瞧見沒有,    是我讓他。”

        瞿英卻欲言又止：“……六皇子。”

        嚴(yán)元昭去查看今日馬車的香爐內(nèi)燃的是哪一種香：“何事？”

        “棋歸棋,    酒歸酒。”瞿英低聲道，“瞿英斗膽，別忘了您最初與少將軍交好的目的。”

        嚴(yán)元昭把蓮瓣?duì)畹那嚆~蓋放回原處，默然不語。

        他用金絲扇撥開珠簾，向外張望。

        他眼前是將軍府的匾額。“鎮(zhèn)南將軍府”之光彩,    歷經(jīng)七代，煌煌不褪。

        藏書閣的“鴻風(fēng)懿采”，三涼亭的“波光云影”，正廳的“褒忠”，這將軍府中一多半匾額都是他父王的墨寶，親筆所書，親口賜下，何等榮寵。

        但是單從外觀來看，將軍府磚墻灰蒙，不飾金玉，低調(diào)而內(nèi)斂，靜靜立于望城金碧輝煌的王城之外。

        時(shí)家，是嚴(yán)家世代的堡壘與侍從，自始如一，一字為忠。

        他放下簾幕，揚(yáng)聲道：“走了。”

        池小池出完外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來了一個(gè)不大不小的麻煩。

        阿陵請道：“請公子凈手后用晚膳。”

        今夜菜色不壞。一品灌湯黃魚，一品開水白菜，一品豆芽火腿，一品粉蒸肉，一盅三鮮湯，一小碗餛飩，湯汁極鮮，是用鮮烏雞和鮮筍熬燉許久，撇去浮沫油渣，取最清的湯煮成的。

        池小池看一眼菜，道：“每樣給先生送一客。”

        阿陵一邊給他夾菜，一邊道：“已經(jīng)送去了。先生脾胃虛弱，少送了些難克化的肉食，多添了一客燕窩。”

        池小池盯著阿陵的手看。

        阿陵汲了熱水來，用毛巾蘸了，擰盡，給池小池擦手：“公子心中掛記之事，子陵會替公子一一做好，請公子放心。”

        池小池被擦得胃口全無，舉箸吃了兩筷，覺得有點(diǎn)浪費(fèi)，便自然道：“你也沒吃吧，一起？”

        阿陵一笑，似乎對這樣的榮寵已是習(xí)以為常：“謝公子賞。”

        說罷，他取來了備用的碗筷，站著用飯。

        ……看來時(shí)停云與阿陵果然更親厚些。

        相比之下，阿書更啰嗦。

        阿陵大名褚子陵，阿書是南疆白族出身，漢名李鄴書，顯然都是從讀過書的人家出來的，可見父親為他遴選身邊人時(shí)有多么用心。

        相較于唐僧附體的李鄴書，褚子陵為人處世更機(jī)靈周到些，天生一雙桃花笑眼，未語笑三分，討人喜歡得很，卻不會失于輕浮。

        在池小池碗中餛飩湯快喝完時(shí)，他便適時(shí)地添上，眼眉彎彎的，一看便知心情不壞。

        池小池挺溫和地問：“笑什么？”

        阿陵坦誠道：“公子身體轉(zhuǎn)好，子陵心中歡喜。”

        池小池接來湯碗：“你方才去哪里了？”

        “公子這般掛記子陵，子陵不勝惶恐。”阿陵笑道，“但請公子饒了子陵吧，若是子陵在旁，六皇子定要報(bào)上次三子之仇的。”

        池小池嗯了一聲，吩咐道：“把主臥收拾出來，從今往后，公子師宿在我房中。”

        這倒是讓阿陵愣了一愣：“公子？”

        池小池一身正氣道：“近來父親時(shí)常傳書過來，通報(bào)邊疆要情，我有許多事情要請教先生。父親叮囑要多與先生相談，與先生同榻抵足而眠，以示尊敬。”

        “是。子陵記下了。”阿陵順勢應(yīng)下，“只是子陵一人，整理的動作會慢些，待飯后，子陵調(diào)來幾個(gè)外院的人幫忙收拾吧。”

        “阿書呢？”

        “您許是睡忘了？”阿陵說，“阿書幼妹在城郊的祁員外家做家事，您特準(zhǔn)阿書每月十三出去探望她。今日本是阿書探親之日，為著照看您的身體，阿書晚出去了幾個(gè)時(shí)辰。臨行前他還記掛著公子，說要去突厥商隊(duì)那里買些靜心的香料來給您用著呢。”

        池小池不言不語，暗暗記下一些關(guān)鍵之句，打算晚上回去跟自家先生好好交流一番。

        但等到了晚上，池小池一身正氣全部被掏空。

        公子師行動不便，所以大公子自是要盡心伺候的，包括梳洗沐浴。

        婁影這具身體很瘦，由于缺乏日照，皮膚毫無血色，腿部總是無力，需得人扶抱著方能沐浴，木桶又太過拘束，不便行事，所以二人去了府中湯池。

        婁影的臉上黥紋算不得光彩之物，平素里就遮掩著，不欲人知，因此池小池特地支開了伺候的人。

        將軍府中人都受過調(diào)·教，曉得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最多也只是腹誹。

        都說這公子師久病臥榻，又畏光畏寒，方才避人而居，可大晚上也戴著冪籬，怕是相貌有礙，才見不得人吧。

        這具身體倒是輕，將披著浴衣的婁影打橫抱入水中后，池小池隨他一起浸入湯池里，被撲面而來的散出硫磺味道的熱氣蒸得有些暈。

        他詢問婁影：“熱嗎？”

        婁影坐在湯池邊，輕輕清洗著眼角的黥紋：“還好，腿沒什么感覺，只是有點(diǎn)麻。”

        池小池悄悄深呼吸，努力說服自己。

        這有什么，小場面。

        小時(shí)候他還跟婁哥一塊去過澡堂子呢，還為了比誰更能扛熱，在蒸房里差點(diǎn)脫水中暑，最后還是婁哥現(xiàn)他狀況不對，主動認(rèn)了輸，抱他出來，買了冷飲貼在他臉頰上幫他醒神，等他醒來，婁哥一手扶住他的后頸，一手啟開易拉罐，喂他喝橘子汽水。

        池小池想得心里軟，嘴里都是橘子汽水的淡香，膽氣也壯了不少，主動靠近他，給他擦腿和背。

        池小池生怕他長褥瘡，把他的腿抬起，蓋住關(guān)鍵處，細(xì)細(xì)清洗了腿根。

        他身上皮膚白得很，一搓就是一片紅，池小池剎著力道，怕弄疼了他，其結(jié)果就是擦身變成了摸身。

        ……空氣中洋溢著硫磺都壓不住的給氣。

        婁影屈著身體，咬著牙忍了又忍，才攥拳輕聲道：“……嗯。好了。”

        池小池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cuò)，側(cè)頭過來：“洗好啦？”

        婁影努力支起一條腿來，擋住了池小池的部分視線：“暫時(shí)，不必。我自行沐浴一陣，你去洗一洗吧。”

        池小池也是有些不自在，搓搓被熱氣蒸得紅的臉，鳧到一側(cè)去，與婁影保持了一段距離，心里才安靜些。

        半晌過后，婁影緊繃著的身體微微松弛了下來，呼出一口氣，側(cè)過臉來問他：“你懷疑誰？”

        池小池心情放松后，撩著水玩得起興：“都有問題。”

        嚴(yán)元衡性情太過內(nèi)斂，心思倒不算難猜，但誰也不知道他這番心思會釀成怎樣的后果。

        阿書，出身略有些尷尬，會定期外出，值得關(guān)注一下。

        婁影問：“阿陵呢？”

        池小池說：“待觀察。他練武，手上有纏過膠布的痕跡，其他看不出什么，只能看出他的確得時(shí)停云的寵。”

        他停了一停：“嚴(yán)元昭……”

        在他看來，嚴(yán)元昭本身沒什么問題，但他與時(shí)停云交好太過，宛如兄弟，毫無隔閡，本身便有些詭異。

        婁影在此時(shí)動了。

        他單手撐邊，借水浮勢，來到池小池身前，準(zhǔn)確跪在他雙膝之間，把他直接逼得退無可退。

        池小池一窒。

        可還沒等他心跳得快起來，婁影便道：“嚴(yán)元昭。”

        他把食指抵在了池小池太陽穴。

        瞿英在馬車?yán)锱c嚴(yán)元昭的對話盡數(shù)傳入耳中。

        婁影簡單解釋道：“我與他見了一面。在他身上放了些東西。”

        二人心里掛記著正事，沐浴完畢后便折返回房中，期間談了一路，匯總了一下現(xiàn)有信息。

        池小池把婁影抱到床上，妥善地安置在里側(cè)，拿厚被子蓋好，自己才翻身上床，吹熄兩根蠟燭，在他身邊安歇下來。

        入春不久，天還有些寒意，為著婁影的身體考慮，屋內(nèi)添置了暖爐。

        池小池有點(diǎn)熱，只用單被蓋住腰腹處，單手枕在腦后想事情。

        婁影在與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望著他在黑暗中亮的眼睛，溫和道：“熱嗎？”

        “還成。”

        “告訴你一件事？”

        池小池以為是他有什么其他現(xiàn)：“說呀。”

        “其實(shí)我的腿不是全沒感覺的。”婁影側(cè)過身來，補(bǔ)充道，“……腿根的地方。”

        池小池的熱血轟的一下上了頭。

        婁影說：“如果以后能照顧你的話，我會注意這點(diǎn)。”

        說話間，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探出被窩，輕輕抓住了池小池的手指，輕輕捏了捏。

        “手心在出汗。”耳邊的聲音帶著讓人半張臉都酥麻起來的笑意，“熱了？”

        池小池沒說話，把婁影的手塞進(jìn)他的被子里，掖好后想要抽出來，那只手卻緊了緊，像是不肯放他離開。

        池小池抿了抿嘴，一咬牙，把手交給了他。

        微微出汗的手指勾在一處。

        骨頭是硬的，潮的手心捏起來卻很柔軟。

        許是睡前多思的緣故，池小池閉上眼睛，便是一夜亂夢。

        池小池一人走在一片朦朧的血霧里，鼻腔里是逼人的血腥味。

        他在一座城中踉踉蹌蹌行走，手上與腳上都戴著極重的鐐銬，雙手指甲已經(jīng)不見蹤影，該是被生生拔下來的，吸入一口氣，吐出來的都是血，刺得喉頭甜澀。

        他很清楚這是原主的夢，但他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人語不絕，從他耳邊風(fēng)也似的掠過。

        “報(bào)！南疆反叛！時(shí)驚鴻將軍被鴆殺！”

        “公子……將軍他……”

        “黃口小兒，他帶得起北府軍嗎？不是打過仗便會整軍的！”

        緊接著是阿書的聲音：“公子只是上過戰(zhàn)場而已！要他帶領(lǐng)整個(gè)北府軍……太難了啊。”

        阿陵：“我會在公子身邊，你看好家，我會回來的，與公子一起。”

        接下來是阿陵充滿欣喜的聲音：“恭賀公子旗開得勝！！”

        此后，便是一片長時(shí)間的靜謐。

        他一步步漫無目的地在血霧中穿行，一度以為要抵達(dá)夢境的盡頭，直到……

        “時(shí)停云，你以為六爺為何與你交游！？”他突地聽到一人聲嘶力竭道，“不過是因?yàn)槟阈諘r(shí)！你姓時(shí)！”

        那今日還與他下棋玩鬧的浪蕩客，聲音沙啞，帶著令人頭皮麻的決絕之意：“……你以為我嚴(yán)元昭還是你的摯友嗎？不是！從一開始便不是！”

        場景豁然一轉(zhuǎn)，四周血霧頓散，池小池坐在一處監(jiān)牢里，垂目看著腕上鐐銬。

        牢門傳來吱吱呀呀的開啟聲。

        他轉(zhuǎn)向牢門處，一名華服公子著步云履，緩緩行至他身前，在他身前單膝跪下。

        十三皇子，嚴(yán)元衡。

        他鬢有些亂，嘴角染血，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

        池小池沒有說話，只是平視著他，口中控制不住地念念有詞。

        嚴(yán)元衡一語不，扶住他的后頸，安撫性地按揉兩下，隨后，一把鋒銳的東西抵在了池小池的咽喉處。

        他下手極狠極快，一刀斷喉，鮮血瞬間噴濺而出。

        頸部被劃開的疼痛讓池小池駭然從床上彈起，側(cè)身干嘔兩聲，掙扎下地，撲至?xí)�桌前，扯過一張紙，就著硯中殘墨，回憶著夢中的喃喃自語，顫抖著手，把時(shí)停云夢中所言一字字抄下。

        末了，他丟開筆，跌坐在椅子上，飲了一口冷茶，方才平靜下來。

        婁影從床上坐起：“怎么？”

        池小池抓起宣紙，返回床邊，把那張紙亮給婁影看。

        ——“小奴卑賤，不敢玷污皇子萬金之軀。”

        作者有話要說：　　后面補(bǔ)了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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