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長民臨醉時斷斷續續地話，讓關子陽暗自懷疑。

　　這個諸葛長民并不是如他口中所說，慕棋而來，似乎他們諸葛家的族長早就安排了讓他來送書，這讓他更是疑惑諸葛長民此番來關家的真正目的。

　　關子陽名義上雖然是北府軍大都督，可是晉國大大小小的士族，誰不知道他就是朝廷用于收服流民的棋子而已。

　　要說士族放下身段結交,  也不是不可能，關子陽與謝家就已經是關系莫逆，但是諸葛長民的意思是兩個家族之間結交。

　　這就完全是另一層含義了。

　　它意味著兩家可以通婚。

　　世家為了家族勢力的延續性，朝代的更迭不會影響世族的發展。

　　門第之間進行重親婚和世婚，聯姻的代數和人數多了，關系就復雜了，兩個家族的影響范圍也隨之擴大。

　　如果發生了朝代的更迭,  兩家人也可以抱團取暖共度難關。

　　婚姻也直接關系到世族的榮譽和社會地位，以血緣關系為紐帶形成了獨特的世族文化。

　　“高門多慎婚,  族族之間，或姻戚累世。“就是說的這個意思。

　　通過族內的聯姻來保持世族血緣的純潔性，而且保證家族血脈武學的延續性，

　　再利用九品中正制，占田蔭客蔭族制和給客制等優待世族的政治制度，完全實現了世族在政治經濟方面的壟斷地位。

　　庶族的上升通道才會在東晉基本被關閉，“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但是諸葛家族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關家結交，這相當于挑戰天下士族的共識！

　　如果流傳開來，恐怕諸葛家會被天下士族群起而攻之。

　　這也就是關子陽懷疑諸葛長民用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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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關子陽房中。

　　點上兩盞桐油燈，木質的棋盤散發出淡淡地檀香，諸葛長民笑瞇瞇地看著關子陽，說道：“大都督是執白先行，還是猜先？”

　　有便宜不占,  王八蛋。

　　關子陽答道：“諸葛先生高棋,  小侄不勝惶恐，我還是執白先行吧。”

　　不戰則已，戰之必勝！

　　‘大雪崩式’諸葛長民已經見識過了，雖然這路定式他還有許多變招，但是以防萬一，關子陽決定換招。

　　通過觀察諸葛長民之前與父親所下的那局棋，關子陽腦中暗暗敲定了策略。

　　‘大斜定式’，著名日本古棋手——本因坊丈和所創，與‘大雪崩式’同屬世界三大難解圍棋定式，關子陽前世沒少用這招‘大斜’教訓他爺爺……

　　關子陽執白先行，本就有一定優勢，而且更便于他布局，棋剛走六手，落子擲地有聲的諸葛長民突然舉棋不定了。

　　對于高手而言，一般開局階段是不用怎么思考的，諸葛長明剛下六手，就開始分析場中局勢。

　　在一旁觀棋的關正乾看了看棋盤上寥寥幾顆棋子，眉頭一皺：“這是咋了,  我兒這才下幾手，就把這個諸葛長民難住了？

　　剛剛和我對弈時，這個諸葛長民每一手棋停頓沒有超過一秒過……”

　　關正乾很無語，他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我兒子還瞞著我多少事啊……自己是越來越不懂他了。

　　就像那天收到關子陽鐘山雅集奪魁，九品中正位列第一品一樣，他的世界觀早就崩塌了，

　　自己兒子就算現在去天上摘顆星星下來，他也能面不改色。

　　他見諸葛長民已經開始刷耳撓腮的樣子，就很想笑。

　　“剛剛你不是得意嗎？”

　　諸葛長民很謹慎，關子陽的起手式他從未見過，對方明明毫無殺機，但是他始終感覺這是一個圈套，似乎在引他上鉤……

　　他猶豫了，按照他一貫的棋路，走那幾步棋似乎都有一些不妥……

　　關子陽暗暗勾起一絲壞笑，心想道：“這諸葛老兒有兩下子，才六手棋就看出了些端倪，

　　不過你要真要是能看出這‘大斜定式’的破綻，我認輸也罷……

　　領先你1000年的套路你都能瞬間參破的話，歷史中的圍棋圣手，必有你的名號，

　　可惜啊，我只聽說過你貪污被檢，坐罪免官，后又圖謀造反，被劉裕所殺，就是沒有聽說過你有‘棋壇圣手’的名號……”

　　諸葛長民猶豫再三，想著應該是自己多慮了，有可能真是關子陽下了幾步怪棋而已，又是十手棋之后……

　　“應該是自己多慮了，我的邊角已經牢不可破，必不可能在這個角上吃虧……”

　　諸葛長民越下越心驚…………

　　“應該是自己多慮了，他這手‘大飛’根本毫無邏輯可言……”

　　關子陽看著場中的小目三間低夾，三間高夾，四間夾，‘大斜’的機會來了，

　　關子陽忍不住一聲低笑，一直留意著關子陽表情變化的諸葛長民，看見關子陽這一抹邪笑，兩鬢頓時留下兩滴冷汗，心中暗道不妙。

　　關子陽二指夾起一顆白子，一手‘大飛罩’點上，也就是后世所說的‘大斜’，場中平淡的白子瞬間變成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攻擊陣勢……

　　諸葛長民仔細觀察棋盤上的局勢，發現關子陽這一手只是普通的轉守為攻而已，似乎并無多大的殺傷，可是自己心中那不安的預感似乎越來越強了。

　　又是十幾手之后，棋局即將進入中盤。

　　關子陽也隱隱有些著急了，這個諸葛長民的棋力是真的很強，應該和謝安是一個水平上的，

　　自己中盤乏力，收官更是一塌糊涂，如果不能在中盤以前‘殺’死棋局，他將很難取勝……

　　還好，諸葛長民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蹦不住了，讓他露出了一絲破綻……

　　關子陽抓住破綻，乘勝追擊，‘大斜’不求打吃，求的是棋勢，而現在，勢成！

　　諸葛長民一聲長嘆，在棋盤中央放上兩枚黑子認輸，

　　他搖了搖頭：“想不到，我苦心專研二十年，以我《棋品》第三的棋力，居然不敵十歲孩童，不過這盤棋，夠我再苦心專研二十年了……我輸得心服口服！”

　　現在輪到關子陽無語了。

　　你他媽的《棋品》第三來找我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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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靜態海浪，內心波瀾不驚。

　　“承讓，承讓。”

　　關正乾一頭霧水，他連諸葛長民怎么就認輸了都還沒搞明白，仔細看著場上他自認為是均勢的局勢……

　　諸葛長民送父子兩出了門，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道：“大都督真乃棋中神童，今晚我認真復盤，明日還請賢侄指點一二。”

　　關子陽道：“諸葛先生客氣，指點是萬萬不敢講的，也許今日是先生大意，明日我們再手談一局就是。”

　　哪知道諸葛長民趕緊搖頭道：“不可，不可，這局棋要是我吃不透，還有何臉面再下一局，

　　大都督愿意賜教不勝感激，我雖年長你，但是這個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你的棋力應該已經和《棋品》第一的范汪先生同段，我也就不來自討沒趣了，

　　與你手談容易造成心魔，于我的棋力提升反而不好，我還是去尋和我棋力相當的人手談才是……”

　　第二日，諸葛長民果然抱著棋盤棋子屁顛屁顛地到東樓去了，不為下棋，只求復盤。

　　關子陽自然不會把自己吃飯的本事講出來，只是‘云里霧里’、‘故作高深’、‘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地一番糊弄……

　　結果這個諸葛長民自己本身就對圍棋一道悟性很高，經過自己的不斷思索，還真從關子陽的只言片語中似乎有所頓悟，對關子陽又是千恩萬謝。

　　現在諸葛長民把關子陽當做了恩師一般，一口一個‘師傅’叫得特別親切……

　　活脫脫的‘棋癡’一個……

　　關子陽不禁嘆道：“這世界的‘癡兒’怎滴如此之多，難怪后世把魏晉的歷史，總喜歡加上‘風流’二字，

　　這‘魏晉風流’可能就是因為像謝玄父子熱衷清談，諸葛長民癡迷手談，顧愷之癡迷繪畫，陸納妙賞音律這樣的人太多了吧……

　　這是文化的一段頂峰，卻也是中原喪亂的根源，也是時代的悲哀……”

　　不過關子陽也疑惑，自己雖然有后世的圍棋定式知識，不過自己的棋力應該很低才對，怎么能贏了諸葛長民他自己也搞不懂了。

　　他并不覺得自己比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聰慧，比他們更有悟性！

　　沒了太極奧義，他就和全天下所有庶族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想要脫穎而出已經不易。

　　但是如今已經悟得道心的他，隱隱在棋盤之上，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

　　似乎在這縱橫之間，又有一方天地自然玄理和道韻，等待著自己去感悟。

　　便宜師傅阮咸曾經告訴過他，這天地間的每一種道心是具有唯一性的，只會在一個人身上出現，但是。

　　他沒說一個人能不能有兩種道心啊！

　　自己雖然已經領悟琴的道心，難道還可以再領悟棋的道心？

　　二品境界的他，在有了道心之后，戰斗力提升一倍有余，直接打敗了石琨。

　　如果真能二次悟道，自己豈不是就算遇到圣人也有一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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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幾日，關子陽每日都被諸葛長民纏著講棋。

　　本來準備在家待幾天就回建康的，被諸葛長民這一耽擱，好幾天過去了。

　　諸葛長民怎么說也是為了結交而來的，本就應該多多走動，培養感情，自己也不好趕人家走。

　　作為回報，關子陽把‘大斜定式’的幾手‘大飛’變化傳授給了諸葛長民，

　　諸葛長民視若珍寶地把關子陽畫給他的棋譜小心的接過，一臉興奮地激動。

　　“小師傅這幾手妙棋當真是出神入化，想常人所不曾想，走前人所不曾走，我回去之后定當苦心專研，不負子陽小師傅教導……”

　　關子陽其他的沒聽，就聽了個他要回去的意思，忙問：“不知諸葛前輩何時動身？”

　　一直在旁伺候的諸葛長民的一個仆人，聽出關子陽似乎很期待他們離開，

　　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這蜀中的春雨，沒個十天八天的，怕是停不了……”

　　關子陽確實被諸葛長民這幾天糾纏地有些煩了，耽誤他回建康不說，關家其他人恨不得把他供起來的嘴臉，更是讓關子陽厭惡。

　　振興家族，光耀門楣，靠的是自家人的努力，不是結交了一兩個世家大族就能行的，

　　自己雖然為關家掙了點名聲，可讓家中小輩學論語，居然沒一個愿意！

　　關子陽怎能不氣！都是些爛泥……對這種想靠攀附發展家族的關家人，很是怒其不爭……

　　不過禮法上，雨天確實不能送客，如果客人執意要走，意思是主人招待不周，主人再雨天送客，意思是不歡迎客人繼續做客。

　　現在，主客兩方都相交甚歡的樣子，作為士族貴客，關家是巴不得諸葛長民能夠多住些時日增進感情，但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關子陽說道：“諸葛前輩在關家盤桓多日，要是這雨下三個月，諸葛前輩還準備就在我關家待三個月不成？”

　　他這話是對著諸葛長民的仆人說的，但是說給誰聽，大家心里都有數。

　　諸葛長民也不是傻子，笑了笑道：“小師傅不必動怒，是家奴不會說話！”他斜眼看了一眼那個仆人，淡淡地蹦出了兩個字：“掌嘴”。

　　仆人二話沒說，用力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低著頭不說話了，

　　關子陽見他臉上五個手指印清晰可見，也心有不忍，他也沒有要教訓這個仆人的意思，覺得很是愧疚，于是趕緊向諸葛長民解釋。

　　諸葛長民擺了擺手，說他頂撞小師傅，自該受罰。

　　接著他又道：“這幾日多有打擾，只怪自己手談成癡，還請子陽小師傅不要見怪，

　　我得了小師傅的‘大飛三式’，也正準備告辭回家好好去專研了，這就告辭。”

　　諸葛長民走的時候，關正乾率領家中全族老老少少相送，一直送出五里，到了烏江渡才停下了腳步。

　　關正坤涕泗橫流地握著諸葛長民的手，述說不忍離別之情，

　　邀請他日再來關家做客，他知道諸葛長民大部分原因做客關家是因為關子陽，還說到改日自己親自帶關子陽去成都，拜訪諸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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