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憶之一愛與苦
“我也曾愛過一次,如果愛可以是那么殘忍,它將我們直接帶往天堂,只是為了提醒我們門已經(jīng)永遠關(guān)上了。”
1回憶之一愛與苦
我要寫回憶錄,以我的愛情為起始。但是實際上,關(guān)于我和查爾斯·柯蒂斯的事情——我的愛情,我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講起。一切都像一場夢,不過不管是在夢里,還是從夢中醒來,我都感謝查爾斯。
在真正見到查爾斯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輕佻的人,在我的印象里,他擁有過太多段愛情,而我害怕這種被籠統(tǒng)地命名為“愛”卻難以言說的東西。在遇到查爾斯之前,我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
我很少提起自己的過去,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面對我的過去——我祖父祖母的愛情、我父母的愛情讓我對這種名之為“愛”的東西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恐懼。
我的祖母是香緹爾·朱佩女士,和我祖父克里斯蒂安·索倫迪諾結(jié)婚之后,她被要求做全職太太,失去了正式的工作。因此,離婚的時候,她被迫放棄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因為她沒有工作。
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祖母的離開,因為我的祖父是個暴君、是個控制狂,他給我的父親起名叫克里斯蒂安,也給我起名叫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二世、克里斯蒂安三世……永遠圍繞著克里斯蒂安一世。甚至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在他手里。
完全可以想象,我祖父對我祖母的離開耿耿于懷。后來他把這種恨轉(zhuǎn)移到了自己的兒子——我的父親身上,他用自己的權(quán)力縱容他,讓他離不開他的家庭、他的父親。
我的父親克里斯蒂安二世是個溫柔的男人。我總是記得這件事:在某個晚上,我們在別墅的花園里聽奧爾巴赫彈鋼琴,丁香花的香味如同一場彌漫的春霧,音樂結(jié)束該回室內(nèi)的時候,露水很重,我的父親讓母親踩在他的腳上,免得弄濕她的鞋子。他如此溫柔。但是他的溫柔無法擺脫懦弱,從來不夠堅強,這導(dǎo)致他的一生都只能深陷于金錢和毒品中,無法自拔。他如羔羊般順從,以靈魂為代價,從我祖父那里獲得他需要的一切,將自己的全部——包括自己的愛情,全權(quán)獻給了自己的父親。
我的母親愛我的父親,她的愛讓我感到瘋狂和害怕。我的祖父控制他的兒子和他的愛情,看著我的父親墮落、看著我母親為我父親瘋狂,以從中滿足他的報復(fù)欲,并體味到一種扭曲的快感。我在我的祖父身上看不到親情。
我本來應(yīng)該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但是它沒能成功出生。我的母親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她想要叫住離開家門的丈夫,但是不慎從家里的樓梯上踩空了。然后我看到了血。那次是我第一次得知“流產(chǎn)”的含義。迄今為止,我依舊害怕這個詞,因為這個詞總讓我想起來一地的血,紅得嚇人,意味著疼痛和失去。“流產(chǎn)”這個詞促使我在成年之后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我不想讓任何女人因為我的不慎,體會到這種生命流失的痛苦。
我的母親流產(chǎn)后,我父親一直留在她的身邊照顧她,他陪伴了我們半年。我們住在瑞士,每天都能聞到從厄爾多瓜空運來的玫瑰的香氣。我厭惡玫瑰,那種刺目的紅色似乎在彌補我母親體內(nèi)失去的血,同時又難堪地提示她的失去。我總記得我母親說她覺得那段時間,她是幸福的——流產(chǎn)發(fā)生時,我還很小,察覺不出不對,甚至為之后父親的陪伴感到安慰——隨著我漸漸長大,每次回想起這段根植于記憶深處的經(jīng)歷,我都更覺詭異害怕,我覺得我母親瘋了。她的愛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
我愛鋼琴,就像我愛我的母親,我討厭這些事和人,同時我又無可奈何地保有依戀和愛。對我而言,鋼琴總是和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我去學鋼琴,因為我的母親想用我留住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也支持我彈琴,因為他想用我的榮譽去討好他的父親。
在索倫迪諾家里,沒有人真正欣賞鋼琴、沒人在意我害怕老師,沒人知道我害怕彈戈多夫斯基和李斯特的曲子。我的榮譽永遠不屬于我自己,他們只想把獲得榮譽的我擺進那扇鎏金展示柜里,和中國瓷器、巴洛克貝母盒子等等死去的物件放在一起,當成一個禮物、當成一個彰顯自己成就的展示品。
我愛音樂,但我開始討厭彈鋼琴,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同時意識到了“索倫迪諾”是個被詛咒的姓氏。我討厭這個姓氏,也討厭“克里斯蒂安”這個基督徒式的名字1。后來我改姓我母親以前的姓氏——“洛佩茲”——替她保留獨屬于她的、與我父親無關(guān)的過去。讓克里斯蒂安下地獄吧,我改名叫瓦爾澤。我極力想擺脫一切自己的過去。
我恨我的母親,但是我依舊愛她。我的母親并非不愛我,只是在更多時候,她對丈夫的愛蓋過了對我的愛。當她母性那一面覺醒的時候,我總是沉醉其中。她是個母親,所以她體會得到失去兒子的痛苦,她對我的祖母懷有深切的同情。因此在我母親的偷偷安排下,我得以和我的祖母保持聯(lián)系。每年夏天,我們?nèi)ヒ獯罄燃伲缓笪視臀业哪赣H回法國,去勒阿弗爾的姨媽家過完剩下的夏天。我的祖母會在勒阿弗爾等我。我一直記得勒阿弗爾潔白的象鼻山。
我也一直記得我十三歲那年發(fā)生的事情。某天我的祖父要我去教堂領(lǐng)圣體,我不想去,于是他把我反鎖在了別墅里。他離開之后,我向警察局報了警,控告他虐待我。我的祖母開始和我祖父爭奪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
我一直覺得,人的存在是一段時間——從有記憶起到此刻——存在意味著一段流動的時間,而記憶時間的起點總是在家庭中。弗洛伊德和拉康都把人放在家庭中分析,可怕的是,家庭永遠具有封閉性。長輩利用懲罰和獎勵立法,將孩子引入語言和秩序的世界,而家庭的可怕性正被藏在立法和引入世界的權(quán)力中。我的祖父獨自掌控這種權(quán)力。
我知道我的母親一直愛我,所以她選擇了讓我和我的祖母離開,離開這個被我祖父所封閉的家庭、脫離他的權(quán)力控制。她自己被那種名為愛情的東西所束縛,已經(jīng)在這個家庭中沉淪得太深,泥足深陷、無可回頭,但她用自己最后的獨立意志為我作了安排,以放手的方式成全了我的自由。最后,我的祖母獲得了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此后我一直住在法國,直到去上大學。
全世界都知道法國人的英語水平怎么樣,而我是個更多時候都在說英語的人——當發(fā)現(xiàn)“vagin”前用“l(fā)e”的時候,我甚至感到自己無法理解法語。我的祖母說,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去過英國了,如果我對英國依舊保有懷念,可以選擇去英國讀大學。所以我去了牛津讀書。
在牛津,我感受到了“查爾斯·柯蒂斯”存在過的痕跡,他把希波的奧古斯丁的一些拉丁語殘篇翻譯成了英語,拉丁語課上,我們會參考他的翻譯。interfeaceseturinafaecesamamus。2
我會去小熊酒吧喝酒,那時查爾斯已經(jīng)憑借《粉字》獲了學院獎,他在和莉莉·華特斯談戀愛——沒人不知道莉莉。人們開始談?wù)撍>瓢衫习逭f以前他也會在小熊酒吧喝酒,替女生買單,他對中國總是令人意外地感興趣,交過一個中國女朋友,有時候他們會一起來,如果他們一起來酒吧,查爾斯就不會替別人買單——不過兩個月之后他們就分手了,因為查爾斯說他覺得對方似乎只想和他練口語。
查爾斯。他似乎愛過很多人,于是我生出一種傾向,把他看成一個輕浮的人,那種只把愛情當作消遣和游戲的人。
我看過《粉字》,他演了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刻薄男明星,但是他設(shè)計了一些細節(jié)——比如給自己花園里的樹起名字,并且總是擔心它們會死掉,這類行為讓這個人物看起來多了幾絲人情味兒。我還看過《十二花環(huán)》,看完之后我有點兒分不清查爾斯和人物,我不知道人物性格里那種陰郁病態(tài)是獨屬于人物的,還是查爾斯身上本來也有的。
總而言之,那個時候,我不了解查爾斯·柯蒂斯。實際上,比起他本人,我對他扮演的人物更感興趣。
如果我能早出生幾年,或許我就會在牛津遇到查爾斯,而不是在他離開后再到這里,對他懷有諸多誤解。當查爾斯知道我在牛津讀書的時候,他說:“如果我那個時候認識你,我可能會更喜歡維特根斯坦,而不是讀那么多海德格爾的東西。”我們永遠不能在時間里逆向穿行,但認識他之后,他忽然讓我生出這種渴望。和查爾斯一起喝酒的時候,酒精給了我時空倒流的錯覺,我開始從回憶里幻想一種未成為現(xiàn)實的歷史,如果我能和他成為同學,我會怎么樣……或許我會經(jīng)常去莫德林學院,我會更喜歡西蒙娜·薇依和巴塔耶,不再那么討厭伊夫林·沃。雖然我和查爾斯像伊夫林·沃書里的人那樣沉醉于酒精,但我依舊不喜歡他。我覺得他太刻薄。
我記得那是在意大利科莫湖區(qū)。我們一起喝酒。科莫湖區(qū)一下雨,到處都會是橙樹的氣味,香氣在雨里浮動,若有若無。借著酒精,我們在雨里做夢,直到凌晨三點。查爾斯說再等等太陽該出來了,我說那我們?nèi)ズ吙慈粘霭伞2闋査拐f可以,不過天氣有點兒涼,他得先回房間拿條蓋毯。
他從我身邊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不想讓他離開。一種與分離有關(guān)的模糊的痛苦,讓我意識到何謂愛情。在一片朦朧中,我伸出手,唯一可以清晰觸摸到的竟然是痛苦。這是個悖論,不是嗎,我們從痛苦里得知自己的愛意,在愛不在場后發(fā)現(xiàn)它存在。
passion是個奇怪的詞,詞根意味著“承受”,來自基督上十字架的痛苦,現(xiàn)在用來指稱激情。神恩來自于折磨,或許愛和疼痛、苦澀本來就無法分開。或許,我們的命中早已注定,只有在愛的折磨里,我們才能一步步走到那高居云端的愛神門前。
實際上,科莫湖區(qū)的凌晨一點兒都不冷。湖區(qū)濕潤而溫暖,黎明前一切都陷在黑暗里,我們被霧氣包裹,如同行走在宇宙未成的混沌中。世界是一個母體,我們重歸于一個安全的子宮內(nèi),沉浸在母親式的溫柔和沉默中。等待日出的時候,我對查爾斯說:“你愛過很多次”。沒想到查爾斯說:“愛不是我們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東西,它來自神的恩賜,是一種神跡。”
他鄭重的態(tài)度使我感到有些異樣,我本來以為他是無所顧忌就可以說出“愛”這個單詞的人,把愛看成西裝插花袢里的花兒,容易枯萎,隨時可以更換丟棄。查爾斯說:“神本來就很痛苦,當?shù)k成為凡人之后——耶穌可是活活被我們釘死了。神的愛也總是痛苦,和死亡相關(guān)。我是個凡人。”然后我記得他嘆著氣笑了一聲,有點無奈地說:“愛過十次以后,無論我們再怎么堅強,都變得脆弱啦。”
因為愛,無論我們再怎么堅強,都得變得脆弱啦。
我以為愛意味著獨占。查爾斯總想在愛里尋找自由,所以他總是讓自己和愛他的人感到痛苦。我以為查爾斯是這種人——如果我說我們死后埋在一起吧,他會說他要把自己的骨灰倒進塞納河里。這是他的自由。你不能對他說amie-moimoins,maisaime-moilongtemps。3
可是他又會在拍戲的時候?qū)懶牛淇钍恰澳阌肋h的查爾斯”。
永遠,我去哪里尋求這個“永遠”呢。似乎沒有人能讓他放棄對自由的追求,他的永遠只對自由敞開懷抱。passion,我的愛有多少次和這個詞相關(guān),與激情、痛苦有關(guān)。在血肉模糊的愛里,我感受到我母親近乎自虐的疼痛愛意。
在科莫湖區(qū)的最后一天,我遇到了雅茲明·貝尼舒。她來看查爾斯。凌晨我去找查爾斯——我不明白為什么昨天他吻了我,事實上,我并非不明白。在他的房間門前,我遇見了他的助理,他有查爾斯的房間的門卡,他說他打不通查爾斯的手機。
查爾斯的助理打開了門。房間里只開著一盞落地燈,半明半暗,但是這表明了房間里有人。屋中有香煙和酒精的味道,混合著蝴蝶蘭的香氣。查爾斯的房間里放著一大把新鮮的蝴蝶蘭,靠枕和幾個酒杯被扔在了地毯上。
借著落地燈的光,我看見一個女人在沙發(fā)上躺著,懷里抱著查爾斯。他們兩個睡著了。查爾斯貼著她,枕著她的頭發(fā)。他們兩個看起來像一對戀人,又像是圣母抱著她悲哀的孩子。
我認出來那個女人是雅茲明·貝尼舒。半睡半醒的貝尼舒睜開眼,看到了我。查爾斯的助理發(fā)現(xiàn)查爾斯人在酒店,并且和一個女人在酒店,有些尷尬地離開了房間。
“你看起來不高興。”——這是貝尼舒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喝過酒,眼眸濕潤,瞳仁黑而發(fā)亮。
我確實不高興。我記得貝尼舒對我說:“可以幫我倒杯水嗎?”她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頭發(fā),喝完水之后說:“如果查爾斯看見你和我躺在這兒,他可不會不高興。”
是的,他可不會不高興,甚至會欣賞這個畫面。我忽然感到異常憤怒,我甚至并不為查爾斯和貝尼舒躺在一起而感到憤怒,但是我無法忍受這種局面:好像對他們兩個而言,我是個可笑的局外人。我被排除在外。于是我態(tài)度冷硬地說了一句:“因為你們不愛對方。”
貝尼舒聽完拉著我走了出去,大聲地笑了。“我的小乖乖,我們不愛對方,我是指狹義上的愛情。”她說,“但是這不意味著在狹義的愛情里,查爾斯會拒絕這種狀態(tài)。”當時我以為貝尼舒在暗示查爾斯會在愛情里出軌。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是,查爾斯的愛是一種敞開,而不是封閉。
我以為查爾斯永遠在愛里追求自由,這是我對他最大的誤解。他從來都站在輕浮的對岸,可我以往離他太遠,于是一眼望過去,總有種先入為主的錯覺,以為他和輕浮站在一起。如同每個人都無法抗拒重力,我不能抵抗他的愛。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愛沉重而虔誠,以至于我在發(fā)現(xiàn)之時終于明白何所謂“神的恩賜”。愛情是一種神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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