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憶之九盛筵難再
查爾斯,我說,我做了一個夢。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所有人都在哭,約旦發生了特大恐怖襲擊案。約旦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對阿蘭·薩莫約特說,阿蘭,你又哭什么呢,你的愛人并沒有死,然而我和查爾斯登記過。“下午三點市政廳,在所有人的見證下,瓦爾澤·洛佩茲——克里斯蒂安二世·索倫迪諾和妮娜·索倫迪諾的兒子,與查爾斯·柯蒂斯——溫斯頓·斯特爾那斯·柯蒂斯和克拉拉·德·司達爾的兒子,正式走到了一起。”
我想,躺在那里的不是查爾斯,只是一具尸體,一個遺留物,被留下的物。我不愿意看。貝尼舒抱住我,希望我能說幾句話。我張開口,說不出話,只聽見有人在哭,可能是我在哭,也可能是其他人。我該說話。我說:我是歐羅巴的鰥夫。
歐洲到處都是查爾斯·柯蒂斯的痕跡,到處都在告訴我,查爾斯不在場。我說:我是歐羅巴的鰥夫。
律師處理了遺產,人們進進出出,我不想要任何我見過的東西。鋼琴應當被埋葬。如果人的靈魂是一段音樂的回響,音樂應當被埋葬,連同靈魂一起。
時間會摧毀一切,愛情也變得面目全非。我追憶一切,一個我處在記憶發生時;一個我站在一切的終點,被時間的玻璃隔開。即使我在玻璃外撞得頭破血流,也無法再次進入記憶發生時。我只能徒勞地觀看曾經的自己。
我和查爾斯的感情曾經無可奈何地向下滑。十三年,激情的衰退不可避免。露易絲女士去世的時候,查爾斯說,她那么思念自己的丈夫,是因為他離開得太早了。我記得查爾斯說,人們可以相愛十年,不可以相愛二十年,但是人們可以陪伴二十年——剩下的后十年里不是愛情,只是責任。查爾斯,或許你說的不對。
在薩薩里大教堂,我說,查爾斯,我不想回去了。查爾斯說,要是回去了怎么辦呢。我說,回去了我們就登記結婚吧。阿蘭·薩莫約特、伊芙琳·夏呂斯和我姑媽見證了我們的登記。走出勒阿弗爾市政廳,我和查爾斯甩掉所有人,開車去了海邊,去看象鼻山。查爾斯從來不戴戒指,因為他的父親總是戴著戒指,并且背叛了它們。我和查爾斯交換了戒指,查爾斯忽然轉過頭摸了一下眼睛,他一邊哭一邊笑,說:“我不知道有多害怕結婚。”
我同樣害怕。我沒想過自己也能有家庭和愛人,但是我們結婚了。婚姻關系意味著存在一種外在的強制力,愛的激情消失,只剩下責任。瓦爾澤·洛佩茲——克里斯蒂安二世·索倫迪諾和妮娜·索倫迪諾的兒子,查爾斯·柯蒂斯——溫斯頓·斯特爾那斯·柯蒂斯和克拉拉·德·司達爾的兒子,我們兩個身后是兩段失敗的婚姻。
我看見尸體上的戒指。
查爾斯,我不是從沒有想過離開你,而是我不能。我們的感情開始變得淡漠,我們都沒有錯。時間摧毀了一切,包括我們的關系,沒有人犯錯。我瘋狂地迷戀一個女芭蕾舞演員,想在她身上尋找到消失的激情,可是我發現自己什么都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只有查爾斯曾經給過我,以后我只能在別人身上尋找他的影子。愛不是激情,而是責任,我離不開查爾斯。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無法離開。查爾斯,愛就是責任。
有一天晚上,我隨手拿起一本書,書里寫了一個中國的古代故事。一個畫家向朋友們展示自己的畫:畫面上畫著一個花園,池塘邊一條狹窄的小徑穿過下垂的樹枝通向一扇小門,門后是一間小屋。當朋友們四處尋找這位畫家時,他不見了,他在畫中,慢悠悠地沿著那條狹窄小路走向那扇門,靜靜地在門前停住腳步,側過身,微笑著消失在門縫里。1
多么美好的故事。我開始書寫自己的回憶,可是我永遠無法進入我的回憶里,再次成為事情發生時的自己。我無法進入自己的書寫。我只能徒勞地觀看,然后追憶。時間摧毀了一切,查爾斯,沒有,不是時間摧毀了一切,而是我們太善于遺忘了。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被名為記憶之物予以保存,然而我們并不翻看。我和你之間有過太多回憶。時間沒有摧毀一切,我不想再給自己找借口。
我開始書寫,似乎憑著我的書寫,我可以找回你,以文字賦予你身體,再次占有你。我書寫,因為我希望別人也能得知查爾斯和我的關系,所有人都在評價查爾斯、評價我,我該說什么呢,查爾斯不應當被評價,只應當被認識。人們希望我們在電影里超越道德,給出非道德的自由,但是又不肯在現實里賦予我們這種自由。
人們只能接受易于理解的東西,然而易于理解的東西陳舊乏味,我應當這樣說,如果有你們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全部都是你們的問題,你們活該面對令人昏昏欲睡的道德,然后哭著說:沒有人愛我。就是你們讓世界變得這么無聊的,你們活該沉淪其中。
我收到善意,但是我也無數次聽見“faggot”、“pansy”。道德的虛偽性就在于,它往往只是人們在對待異己者時才采取的態度。我和查爾斯——我們,我們接吻,我們□□。我躺在查爾斯身上,握住他的□□,聽見他的心跳。如果我們活著的時候不享受肉身的歡愉,那我們什么時候享受,在墓穴里僵硬地躺著的時候、在蛆蟲在肉身里涌動的時候嗎。我接受所有詛咒和唾罵,并且說,是的,我就是這樣的人。不知悔改。
我用我的文字構建出一個讓我和查爾斯的影子存活于其中的世界。查爾斯,只有我和你的影子。在巴勒莫,劇組的主演讀《神曲》,你說但丁寫《神曲》就是為了構建出一個讓所愛之人變成圣女的世界,然后在這個世界里與她重逢。我寫不下去了。
我只想和查爾斯說話,寫下“你”。除了書寫,我又能做什么……現實的世界是空的,因為你不存在在其中。我們的愛情變成了一場以死亡和書寫延續的愛情。當我的書寫漸漸走到盡頭,我只感受到無限悲哀,我無法再用文字留住你。我知道,我可以一直寫下去,不斷延宕自己的欲望,可是我同樣知道,無論我書寫多久、寫多少次,故事都會迎來一個盡頭,所以,在該停筆的地方,應該讓它停下。在盡頭來臨之刻,我明白,我將再一次失去你,第二次,我領受你的死亡。
我和自己對話,假裝自己是和你對話,我是我自己,又是你。我知道你會怎么說,你會說,即使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死去,除了我不會傷心,沒什么不一樣,這就是恐怖襲擊,所以人們應該堅決反對恐怖襲擊。謙卑是意識到自己不能主宰一切,是承認人的有限性。可是只有痛苦才能讓人學會謙卑。
你記得嗎,在巴勒莫,我們去看木偶劇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你說:“我聽不懂意大利語,我只是想和你坐一會兒。”你說,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是被神眷顧的,因為他們竟然見到過彼此的死亡2。
查爾斯,這次你沒有說錯,他們確實是被神眷顧的。在愛情的頂點死去,見證彼此的死亡——死亡斬斷時間,于是時間不再能摧毀一對愛人。而我只能看見你死去。我只能寫自己的回憶,以我的愛情為起始、為結束,然而我再也無法進入其中。
在《無詞之歌》劇組,我總是愿意和你說法語,因為劇組的其他人經常說英語。只有我們,我想要“只有我們”。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不想說法語,因為說法語的時候,你總是用“您”稱呼我,我也只好對你說“您”。在巴黎,我們一直說英語。多奇怪,但是,“只有我們”。
查爾斯,我希望自己從夢里醒過來。原來現實才是一場夢境,現實是一場夢境,因為我感到無法承受的痛苦,可是我的身體毫發無傷。只有痛苦是真實的。我讀你給我寫的信。我什么時候回巴黎,巴黎下過雪,我的風衣還在你家。你寫信說擔心自己會無可救藥地走向毒品和酒精,你說自己經常在晚上在睡不著,所以想起我。你在信里提到尼采的永劫輪回3。你在落款處一次次寫“你永遠的查爾斯”。
現在你又躺下了,我知道你還是沒有睡著,你不是睡著了。我不會不承認死亡。用幻象安慰痛苦,用睡眠偷換死亡,我不想這樣做。我知道你死去了。“永別了,我的鴿子”,我實實在在面對著這句話——我被留在原地,這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永劫輪回是個該死的說法,只發生過一次的事情等于沒有發生過,如果我們會在時間中一次次重復相愛,那也就是說,我會一次次見證你的死去。我沒有這樣的勇氣。人只能被撕裂一次。
查爾斯,我愛你。我愛你,不是愛你的存在,因為你已經不存在。我不知道愛的賓語究竟是什么,或許我愛的是死亡嗎。你被死亡奪走,所以我愛上了它。曾經我無數次設想死亡,然而沒人知道死具體什么時候來,就像沒人知道基督具體什么時候來。秒針的“噠”聲從來都來得措不及防。我不愛死亡,并且害怕死,不能承受,可是如今,在我對死的恐懼里又夾雜著我隱秘的歡愉,如同一場高潮。我怕它來臨,又怕它不來。
在露易絲女士的葬禮上,我問你,如果只剩下你,你會寫下哪首詩,你說,或許是雨果的詩。現在,在說“再見”之前,該我回答這個問題了:
你帶我筆直地走向終點
瀕死已經開始
我不再有什么對你要說
我談論那些死亡
而那些死亡緘默。4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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