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菊英自從那一天回到家過后，第二天再也沒有去韓恩貴家。

        她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換上了平日里干活的粗布衣裳，一個人拿著鐮刀鋤頭去了自家的地頭。

        再也沒有人會在她勞累的時候讓她去樹蔭下休息一會，也沒有人會給汗流浹背的她遞一口水。

        村子的這些人再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目不斜視的路過那些人身邊，就好像所有人對于她來說，不過都是可有可無的陌生人。

        她不再總是絮叨訴苦，也不再遇見倆相熟的就說上半天旁人家的閑話。所有的舊時情誼，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無外乎是一場笑話。

        她回家的時候比往常早了一些，再也不用為了忙完手里的那一點活把吃飯的時間往后推一點，再推一點。

        天明還在家呢，她還得趕回家給天明做飯。

        過分的忙碌反倒讓她空洞的心被詭異的填滿。她再也不用反復(fù)思考要怎么去逼著去求著韓恩貴來救她的兒子，也不用總是想著或許她應(yīng)該帶上天明，踏上去省城的路。

        省城的醫(yī)院，總歸是要比鎮(zhèn)子上的好一些吧。當(dāng)時那醫(yī)生不也是說了，就連那對著眼睛照來照去的機器，都是從省城回來的嗎？

        或許，那里有治好天明的辦法。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點著燈翻身而起，摸出來上次從省城帶回來的小錢包。

        連著數(shù)了好幾遍，也不過才幾塊錢。她努力了一輩子才換來的這么一點積蓄，也許可以撐著她和天明走到省城，也許可以撐著他們住進醫(yī)院。

        以后呢？

        如果天明的眼睛治不好，以后他們的生活該怎么辦？

        她苦就苦一些，反正這么一輩子都已經(jīng)苦過來了。天明呢？他又該怎么辦？

        或許，她應(yīng)該留著這些錢在手里，趁著活著的時候再努努力，到時候把所有的一切留到天明的手上，就算他什么都不會做，也不至于把自己給餓死。

        無論哪種選擇，都讓她心如刀絞。

        住在隔壁間的韓天明，又一次在夜深人靜時聽到了哭聲。

        他大睜開的雙眼沒有焦距的看著屋頂，聽著哭聲不由的放輕了他的呼吸。就算他再不精于人情世故，這些天也大概想清楚了陳菊英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他有些迷茫。

        他的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多的，就是這樣隱忍而不可見天日的哭聲。

        這些哭聲對于他來說，更加像一種咒語，總是能輕易的引出他心中的無力感來，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廢物。

        就好比此刻，陳菊英哭聲不止，他只能這樣聽著，聽著她一直哭到睡著，卻也不能為她做些什么。

        韓恩貴在陳菊英那次回來的第二天，就從采藥的深山回了家。一連幾日閉門不出，都說是在山上感染了風(fēng)寒。

        苗小云……苗小云來他家的次數(shù)反倒是越來越多了。

        有時候是天亮出去干活之前，有時候是晚上忙完所有的農(nóng)活以后。沉默的幫著陳菊英一起做著他們家的家務(wù)。

        他和苗小云的存在方式，好像調(diào)了個個。

        白天所有人忙碌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在自家院子里發(fā)著呆。他的眼睛比起開始的時候好了很多，眼前能看到模糊的光影，專注一些仔細(xì)分辨的話，其實也能出去在外面走走。

        深黑色的是泥土，稍亮一些的白色是石頭，若是反光的話，就是水坑了。

        慢慢的適應(yīng)過后，他也會自己一個人摸著墻走出院子。出門的時候，他都盡量挑著寬敞的大路，路過那些有人勞作的地方的時候，他也會稍微的歇上一會。

        說來奇怪，他不過是瞎了一雙眼睛，卻好像耳朵也跟著一起聾掉了一樣。

        每當(dāng)路過那些人身邊的時候，那些人都會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一直持續(xù)到他走遠(yuǎn)，才又傳出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他摸索著走過村子的每一處地方，韓恩貴的家，韓恩富家讓他雙眼失明的地方，以及村子里新找回來的那個姑娘的家。

        田間的活韓淑蘭并不陌生，只是一兩天動作就熟悉了起來。韓恩富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閑暇的時候也會讓杜鵑來她家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幫襯的地方。

        一來二去，她跟杜鵑也就熟悉了。

        關(guān)于村子里傳說的韓天明和苗小云的事情，她一副好奇的問杜鵑的時候，杜鵑面上笑意一沉，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年紀(jì)輕輕的，別學(xué)者說那些閑話。”

        一句話，所有的一切草草帶過。

        韓淑蘭的心中卻是久久不能平靜。

        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沒有原諒過韓天明。作為她的父親，他從未盡到做父親的職責(zé)。

        每當(dāng)家里稍有進項的時候，他就會卷了錢去找那個那個他惦記了一輩子的女人。

        家里所有一切能被他變賣的都被他賣了個干凈。就連她大哥大姐，也是當(dāng)作物件一樣的被賣了出去。

        大哥做了上門女婿，大姐嫁給了隔壁的隔壁村的一個老光棍，不過是因為對方愿意給那么一點錢，他就毫不猶豫的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借口，把她們的婚事一錘定音。

        輪到她的時候，附近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再也沒有人敢上門提親。最后好像是因為弟弟逐漸大了要娶媳婦了，他們韓家不好斷了香火，她才被嫁了出去。

        她嫁給了那家的哥哥，那家的妹妹嫁給了她的弟弟。

        而故事原本的走向，隨著她突然的出現(xiàn)，一切終于開始不一樣了起來。

        在村子里游蕩了好幾天的韓天明，此刻正停在她家院子外的路邊。他的雙眼努力的打量了一圈四周過后，閉上了雙眼仔細(xì)聽周遭的聲音。

        韓淑蘭站在家門口看著他的動作，心中的猶疑和不忍，頃刻間化作飛灰。

        說來也奇怪，當(dāng)她看到馮知秋的時候，她只是覺得想哭，覺得時光怎么那么殘忍，把那樣一個姑娘蹉跎成了那樣滄桑的樣子。

        而見到韓天明的時候，她心中壓抑許久的厭惡和憎惡再也控制不住。就算初時看到他失明的慘樣心里略微猶豫了一下，也難改她第一時間冒出腦海的念頭。

        不夠，還不夠。

        他不是想要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嗎？那她這一次必然要讓他如愿。

        她推開院門走到韓天明的身邊，伸出手在他雙眼前晃了晃，語氣天真而殘忍：“你就是他們說的韓天明嗎？你的眼睛真的瞎了呀？”

        從她走過來開始，韓天明就聽見了腳步聲。此刻睜開眼，也只能看見快速從眼前晃過的模糊影子。

        他看不清面前這個人的臉，干巴巴的嗯了一聲就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韓淑蘭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跟在他的身后繼續(xù)說道：“不是說你眼睛瞎了嗎，我怎么經(jīng)常看見你在外面四處走動？你一個人這樣回家不會摔了吧，要不我送送你吧。”

        說完，也不等韓天明拒絕，她就連忙走到韓天明的身前，指著遠(yuǎn)處問道：“你們家是住在那邊嗎？我看他們說起你的時候都是朝著那邊看。”

        韓天明再次點了點頭。

        韓淑蘭臉上帶著冰冷的笑意，看著這個此刻沒有一絲攻擊性的男人，眼神冰冷。

        她的語氣帶著天真和熱絡(luò)，不停的巴拉巴拉給他說著路況，中間夾雜著幾句自身關(guān)于看完這么一場熱鬧的觀點。

        所謂觀點，不過是火上澆油罷了。

        “欸，前面路不平，你往左邊走走。”

        “對，現(xiàn)在就好走了。”

        “他們說的苗小云到底長什么樣子的啊？我都回到村子好幾天了，還一次都沒有見過她。她一定長的很漂亮吧，才會讓你心甘情愿為她做了那么多事。”

        韓天明不做聲，韓淑蘭也沒指望他回答，嘴里巴巴個沒完沒了。

        “不過好可惜啊，你都為她做了那么多，怎么你們還是不能在一起？”

        “村里人都說是你算計的她？那些都是真的嗎？可是我今天見到你本人過后，就完全不那么覺得了。如果你真的算計她的話，才不會就那件事就那么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你心里一定喜歡慘了她吧。”

        韓淑蘭仰頭嘆了一口氣：“哎，可惜了。”

        說到這，她話音一轉(zhuǎn)：“不過你也別泄氣。誰的心都是肉長的，你為她做了那么多事，我們這些事不清楚她還會不明白嗎？她要是真的有良心啊，就該不顧一切的跟你在一起。”

        韓天明的步子越來越慢，表情也越來越認(rèn)真了起來。

        是啊，所有的一切，旁人不知曉，小云卻是對這些一清二楚的。

        不過……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跟她已經(jīng)不可能在一起了。”

        韓淑蘭聽見這句話，興奮的一拍巴掌：“果然我就說你們之間是有感情的吧。你這雙眼睛不是因為她才被恩貴叔弄瞎的嗎？”

        她似乎生怕自己的話傳了出去一樣左右環(huán)顧一圈，壓低聲音道：“我才來幾天看見恩貴叔都有些犯怵。杜鵑嬸子都叮囑過我沒事別去惹那個倔牛。”

        “誒，我說，既然你和菊英嬸子去求恩貴叔他都根本不出手。要是小云愿意出面去替你求情，表示她愿意不顧一切的嫁給你，到時候就算為了小云的幸福著想，恩貴叔再倔還不得治好你的眼睛？”

        聽到這，韓天明的腳步立時頓住。

        韓淑蘭假意裝作不懂的回頭問他：“你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走累了？”

        韓天明連忙搖頭，對著韓淑蘭千恩萬謝，并表示自己絕對能夠安全的回到家才一個人向著家里走去。

        人的卑劣性就在于，永遠(yuǎn)對自己擁有的東西視而不見。

        在他擁有雙眼的時候，他一心想著的只有怎樣能夠讓苗小云更加快樂。

        而在他失去雙眼，苗小云離他更近一些的時候，他又想用苗小云來換他的眼睛。

        這一夜天黑以后，苗小云才扛著鋤頭背著孩子回到家。先是做晚飯哄著孩子睡下，才連忙到了韓天明家里幫忙。

        總的來說，韓天明的一雙眼睛都是因為她，她不能對韓天明不管不顧。

        她知道陳菊英依舊不喜歡她，再給她個機會還是會把她扔進那次的火堆。

        可是，失明的韓天明讓陳菊英失去了撒潑的底氣，兩個人面上也是維持著和平相敬如賓。

        幫著陳菊英把院子再掃了一遍過后，苗小云把手里的掃把放到一旁，擦了擦手就準(zhǔn)備回家。

        坐在屋檐下的韓天明聽見她的腳步聲停在他的面前，抬起頭用死魚一樣的雙眼看著她：“小云姐……”

        “在呢。”

        “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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