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喝寡酒想望生財路 奚桃源醒…
奚富貴家跟奚桃源家一條巷子,往西走百十來步遠。
一樣的三間土坯正房加兩間耳房,只不過耳房和院墻都塌了半邊,土門樓也歪斜著。
幾個三十多歲的鄉里男人正圍著炕桌高談闊論。
奚桃源進來,相互打著招呼,都是街坊或本家,哥伯兄弟地叫著。
炕上的三人,張進祿中等個兒,頭戴沾滿灰塵醬色唐巾,一身起毛邊的青粗布棉衣,靠窗戶坐在炕桌的正中。
張萬祿麻衣、麻鞋、粗布褲,也頭戴醬色唐巾,一張大扁臉、小眼兒、蒜頭兒鼻、蛤蟆嘴,坐在左邊。
奚平,粗布醬色衣、青布褲,發髻梳得還算順滑。
張進祿道:“桃源,這里你是主賓,你不來我們不敢開席。”
奚桃源道:“伯伯哪里話,都是鄉里街鄰,論輩分伯伯大,幾位又較我年長。”
奚平笑道:“你們看咱這五人,就二兄弟一身綢緞。論學問,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真貴人。”
張萬祿接道:“今日的由頭就是為你壓驚,自然你是正席。”
幾人要奚桃源坐正首,他哪里肯就,推來推去作罷。
一壇城邊兒買來的便宜燒酒倒滿五盞。
奚富貴本來饞酒,端杯道:“來,咱五個干了再說話。”
奚桃源雖不愿來,但關了這半個多月滴酒未沾,也有點兒饞,跟著干了一盞。
幾個人大口嚼著豬頭肉和豬大腸,一捆洗好的大蔥和水蘿卜蘸醬,還有一大碗蔥拌豆腐。
奚富貴道:“今日這些酒菜是我們幾個湊的。水蘿卜、大蔥是奚平哥地里的,酒肉是我買的,大醬是進祿伯的。”
張萬祿什么也沒帶,咧開蛤蟆嘴笑道:“嘴是我的。”眾人嘿嘿樂。
來之前想著吃幾口、說幾句話便回,一盞燒灑下肚奚桃源又有些忘乎所以了。
端起酒盞,“我也只帶了一張口,我一謝、二敬兩位伯伯、兩位兄長。”
張萬祿蘸醬嘎吱嘎吱嚼著水蘿卜,“奚平這水蘿卜種得好,甜嫩、爽口。”
張進祿:“這蔥也是甜的,比我家的好吃,你是咋種的?”
奚平:“水蘿卜、水蘿卜就是個水,土松透,不等地皮干就澆水。今年我給它上了壟,一壟蔥、一壟水蘿卜。水往地壟里澆,它就又不缺水又透氣,長得就好。”
張進祿道:“我院里也種了一塊,開春沒菜吃我間了間苗兒當菜,醋里放點鹽吃得也挺香。后來沒再管它娘的,水也沒好好澆,大的胳膊粗,小的手指頭細。我孩兒們拔起來剝皮兒吃,辣得吸溜嘴,不光辣,還苦哩。”幾人又笑了幾聲,喝了一口。
奚平道:“菜好吃不好吃全在水么。咱們城邊這井水本來就是苦咸的,澆出來的菜肯定就發苦。你們沒看我?天天下地挑一擔空桶,回家挑一擔水回來。我那是西頭那邊的井水,離城遠靠河近,水不發苦,澆出的菜就是甜的。”
奚富貴捏著一截兒白嫩的蔥白,蘸了醬丟嘴里,嚼著稱贊,“奚平哥是勤快人,咱幾個除了桃源跟咱們不是一類,數你日子過得井井有條。”
奚平道:“我還能有啥哩,就是少睡會兒,多挑擔水,多除幾下草,剩下的糧湊合著夠老婆孩兒吃,院里多種點菜,一年有七、八個月孩兒們有菜吃。平時嘴嚴嚴實實地省下一、兩錢銀錁兒,年根兒買斤肉讓孩兒們解解饞。”
張萬祿夾了塊豬大腸,嘴巴吧嘰吧嘰地快嚼著,咽下后又挑了一塊豆腐抿嘴里,“我跟奚平比不了,我是看透了,就是拼了命種這幾畝地,日子也過不周全。老婆孩兒的衣裳多少年沒換了,都快露屁股了。”
奚富貴酒上了頭,紅著眼睛道:“要我說,這地眼看就種不下去么。你拿萬祿伯說,身子骨兒夠壯吧?春天該種便種,夏天該鋤便鋤,秋天該收便收,也是起早搭黑,也沒像我一樣睡懶覺,日子過得還不是費勁。要不那幾畝地我就懶得種它。萬祿伯說得對么,你就是拼了命,日子還是過不起來。”
張進祿:“種不下去你也得種,不種地你干啥?就咱們這幾人,桃源除外,弄來弄去還不是靠這幾畝地?沒這幾畝地你一文錢也拿不來。富貴,賣一畝地逍遙一年,過幾年賣完了你咋辦?”
奚富貴呲牙一樂,“我出去當長工、扛活,照樣餓不著。有了錢我就喝酒吃肉。”
張進祿:“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咋弄哩,當長工養不了老婆、孩兒,我還有老娘的吃糧要供哩。”
張萬祿:“出去當三年長工,回來一看老婆、孩兒是別人的了。”幾人又笑著喝了一口。
奚平:“要我說,還是看種地以外的門道。富貴你也不種地,城里三天兩頭轉,訪看一下有沒有能掙把銅錢的門路。”
奚富貴眼睛一下亮起來,“我早就說要想干成點事,得咱們哥們兒、爺們兒合起伙兒來。單憑每人手里那一、二兩,啥也干不了,怎么也得十幾、二十兩的才弄得起來。還有一好處,賺了,多少都合適;全賠了,不過每人二兩,該過的日子還能過下去。”
張萬祿:“說了半天,你說能干啥?”
奚富貴:“弄啥得大家說。”
幾人一聽笑了,奚平:“你方才說了半天都是廢話,跟沒說一樣。”
一碗蔥拌豆腐已見了底,幾人開始小口兒吃蔥,喝剩下的半壇酒,話也更是說起來沒完。
奚富貴圓睜著眼道:“我說操辦一回年畫,你們誰有本錢?”
張進祿:“你說的是咋回事?”
奚富貴:“咱們合伙出銀子,請師傅制個版,畫就是咱們的了,回了本后,賣多少都是賺的。”
張進祿:“究竟咋操辦你說仔細點兒,讓我等都聽明白。”
奚富貴:“第一步是選畫。有現成的畫,你看好買就行;現成的看不上,就得請人畫,畫匠名氣越大,畫越貴,這是第一筆銀;第二筆是刻版,選好木料,請雕刻匠刻版,這是第二筆銀;第三筆銀是上色印畫。最后就看賣出去多少了。”
奚平問:“一共要多少銀錢?”
奚富貴說:“按中等說,啥都準備好有七、八兩足夠,剩下就是紙和人工錢,雇師傅上色、印畫得給人家工錢。”
奚桃源讀過幾年詩書,卻整日與村夫廝混一起,前些年覺得說話都別扭,得揀別人聽得懂的話說。
漸漸讀書的痕跡褪得差不多了,只是偶爾安靜獨處的時候,才想起先生教過的詩書理義,搖搖頭,嘆口氣,勸自己:我本就是個村夫。
此時聽幾個人先講得熱鬧,后來講不下去了,便插嘴道:“做生意都有帳可算,依富貴哥說的不妨算一下。操辦完畢耗費十兩銀計,若只印一張畫兒,我們這張畫得賣十兩銀才能回本;若印百張則每張本錢一錢;若印千張,則每張本錢一分銀。我等過年買畫,每張不過幾厘。以此算,要賣出幾千張畫,才能回十兩銀的本錢。”
張進祿:“我們哥兒倆一天私塾也沒上過,銅錢多了都數不過來,你算的啥我也聽不懂,你就最后說個數。”
奚桃源:“假以此例,若我等五人每人二兩銀,要回本兒最少得賣出三、四千張畫兒;若最后要每人賺二兩,最少要賣出八千張畫。如此,怕是要跑遍平陽城周邊鄉里才能賣得這個數。”
張萬祿:“咱這幾人,除了桃源,眼前怕是二錢銀子也拿不出來,哪里去尋二兩。”
奚平:“桃源,你能不能給大伙兜個底,你先把銀子出了,算我四人借你的,該寫借據寫借據,該算利息算利息,做完這筆生意一并連本帶利還你。”
奚桃源苦笑道:“奚平哥,我哪里來的銀子。兩個娃欠先生的脩金拖了十多日,內人都無臉送娃去了,今日方交與先生,我也是過一日說一日。”
奚富貴道:“你與我們不同,同樣十來畝地,你過的啥日子,我們過的啥日子。你有個好姐姐,成錠地接濟著給你花,頂我們一年的勞苦。”
奚平:“方才富貴說的是個門路。桃源你還從你姐處傳換個十來兩,回了本先還你姐。十來兩銀,咱們費勁,人家大戶不過是兩身衣裳錢。”
這一說卻戳到了奚桃源的痛處。
他自小嬌生慣養,白天上學,到家吃現成,二十歲之前手沒摸過鋤,連句罵人話也不會講。卻在今日晌午,眼睜睜看著秋茗閣那個兇悍壯漢的死尸橫在眼前。那個他曾向別人吹噓的姐夫,也差點要了自己的命,何談向他要銀子。
一時心里亂了,道:“我姐家怕是指望不上了。”
見奚桃源情緒一下低落下來,奚富貴道:“親戚之間就那么回事,人家幫你是情,不幫你也別爭。不過我跟你們說,第一年花十兩的本錢,這版就是咱們自個兒的了。第一年回本,第二年賣一文都是咱掙的,到年根兒就成了天天數錢了。”
張萬祿:“說得是好,可咱沒本錢,也就是這會兒說說罷了。”
奚桃源被關在秋茗閣半個多月,人已是很虛弱,今日又受了些驚嚇,幾盞燒酒下肚,已是不能自已,便告辭回家。
夜里躺炕上卻是難以入眠,與媳婦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媳婦說:“你下不了田,我一個婦道人家又撐不起日子,光靠佃租咱家難過下去,多虧有姐幫襯著。”
奚桃源:“人家的銀子是人家的,人家說不給,咱便沒了,以后怕是也指望不上,咱倆得自己想法兒了。”
媳婦:“是不是今日姐姐與你說了甚?你說你,安生的日子不過,跟富貴整日胡鬧。”
奚桃源:“眼下說什么都晚了。前些時日,我看城里木匠鋪有紡車賣,我下不了田,在家搖紡車,多少也能換些銀錢。”
媳婦:“那是女人干的事,你一個丈夫,又是讀詩書的,做這等事無臉面。你地里能干便干,不干我也不爭你,就是紡線也該我來紡。”
奚桃源:“倆娃的學是必上的,咱也不能餓著。你若也要紡線,我便去買兩架來,你我日夜紡線,加上佃租,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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