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姜桂枝墳前思亡母 王正陽蒙…
這一天,姜桂枝收拾清楚炕上地下、鍋碗灶臺,橘紅的日光已落到西墻頭上。
陽兒未上學之前,丈夫到衙門應差,院兒里就剩下他娘兒倆,晚上則是三人。
丈夫這么多年,沒對她瞪過一次眼,沒大聲喊過一句話。
丈夫、兒子和眼前的院兒就是她的一切。
每一個饅頭、每一條兒咸菜、每一把柴、每一鏟煤,她都算計好。
夏天,這里是平陽城內外最涼快的地方,風吹樹葉的聲音能唰唰地響一夜。冬天屋里幾把柴燒不暖,三口人擠得緊些。
如此十多年,三口兒人沒挨過餓,沒受過凍。
她的日子就如院墻角那棵草,經不起大風雨,卻長在背風處,被早晨的陽光暖暖地照著。
義學先生這兩日要考背書,兒子太陽快落的時候才回。日子是如此安靜,她開始亂想起來。
自第一個丈夫家遭了水災,她沒想到還會過上這樣舒心的日子。
若是老娘那時熬過來,或者早幾天遇到丈夫,哪怕和她這樣安寧無憂的過一天,老人家也會是笑著走。
還有遇到了干爹、干娘這樣的好人……。姜桂枝的心里對平陽城充滿了感激。
她想把這些都告訴老娘。
從柜子頂上抽了幾支香,帶了十來個銅錢和火鐮,挎了個籃子。從東外城買了幾塊糕餅,出南門沿護城河慢慢走。
沒有一絲風兒,護城河兩邊的柳枝長長地垂到水面,沒有雨的時候,城墻根兒的土路被踩得光潔堅實,兩旁的野草、野花沒過了膝蓋。
家在東外城附近的半大小子們,結伙編柳帽、折野花、打水漂兒地閑游。
向南拐,看見路邊的腳店,想著返回時再去看望干爹娘。
大路兩邊茂密的楊柳遮住了遠處的村莊。
她每次給娘上墳都是丈夫帶著,來過十來回。
這回自個兒走,才發覺道邊的岔路都差不多,百十來步便有一條。
估摸著差不多了,拐上一條往左的路,兩邊是滿眼的莊稼,她記得娘的墳是在一片荒蕪之地,肯定是錯了。
拐回來再往前走,遇到一個背簍的老農,大著膽子問:“大伯,城南有一片荒墳,如何尋到?”
老農看了眼她臂彎里的籃子,“再往前走兩個路口,樹上有喜鵲窩的那條便是。”
姜桂枝急急地走著,此時她就像回娘家一般。
眼前是高矮的蘆葦、荒草,腳下的小路有殘破的紙錢。
繞來繞去,左右觀望片刻,終于看見了娘的墳,和周圍的相比還算修得整齊,長著一拃長的雜草,墳前擺著一塊石板。
石板后插著一塊小石碑,那是丈夫請石匠刻的,她認得那個姜字。
喊了聲:“娘,桂枝來看你了”,便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想起還沒燃香,忙把幾塊糕點擺上石板,點燃了三柱香插在墳上。
跪在墳前,把娘閉眼后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慢慢道來,“娘,你若晚閉眼兩天,說不定就會趕上陽兒他爹路過,跟我們一起過幾天安生日子……。”
說一陣,哭一陣,香都燃盡了也止不住。
恍惚中似乎聽到王進福的聲音:“妹,你哭壞了身子,我和陽兒咋辦?”
抬頭瞅瞅日頭已近正午,便道:“閨女還要去看干爹娘,再回家給進福和陽兒做飯,等過年我們三口兒一起來看你。”
磕了仨頭,抽泣著起身,匆匆往回返。
姜桂枝進了腳店已過正午,直接奔客堂。袁大叔剛吃完飯,正在桌后打盹。
喊了聲“爹”,道了個福,“關鎖呢?大晌午的,爹去歇會兒,我在這里守著。”
剛開始一兩年,她和王進福還喊著干爹、干娘,不知什么時候,把“干”字去掉了。
袁大叔朦朧著眼笑,說話已開始漏風,“我讓關鎖背柴去了。你跟你娘一起躺著去吧,要不就跟你妹去,我哪里都能瞇會兒。”
瞇眼看看門外,恍然道:“你還沒吃午飯,饅頭還沒涼透哩,有白菜豆腐。”
袁玉環聽到動靜出了西屋,忙道:“大嫂,咋晌午趕來,有事哩?”
姜桂枝:“沒事。陽兒今兒晌午在義學里,他爹也不回,便想起去給老娘上個墳,平素只大年初二一回,有些怠慢。回來順路看看爹娘。娃睡著哩?”
袁玉環:“除了吃,便是睡。”
給姜桂枝端來倆饅頭和一碗白菜豆腐。
看著她吃,“大嫂,你自己跑那荒墳灘,從店門前過,如何不喊上我作個伴兒,你一人不害怕?”
姜桂枝紅著眼泡笑道:“自個兒的老娘,不覺得怕。”
袁玉環道:“大嫂,我和你不一樣,我自個兒便不敢到秀才墳前去,得羅鍋兒陪著,才敢去燒回紙。”
吃完飯,玉環的兒子醒了,姜桂枝去逗了會兒。
估摸袁大嬸醒了,進去問安,“娘,我今兒去給老娘上墳,沒給二老帶什么,過幾日我讓進福來看望。”
袁大嬸道:“你今兒住這里吧,讓關鎖去喊他們爺兒倆晚間也過來。”
玉環笑道:“娘整天念叨全家人都來這里住,就想天天眼里看著。”
三人說了會兒話,看關鎖一身土回來。讓關鎖把外面的單衣脫下給洗了,姜桂枝才告辭回家。
王正陽這兩日考背論語,先生還在南學堂里選了王正陽等幾個,以千字文中的“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為題,寫二百字文章。
王正陽寫得很快,但上茅房的空兒,寫好的文章卻不見了,邊上的幾個大同學看著他壞笑。
王正陽知道,為首的那個是先生的親戚,大他幾歲,戴六瓣帽,一身蔥綠綢衣,個子南學堂里最高,力氣也最大。雖已束了發,識的字還不如王正陽一半多,更不用說寫文章。常被先生打手心,鼻涕眼淚地哭。
但先生一不在,他便跋扈起來,王正陽瞧不起他,心里叫他大愣貨。
幾日前,大愣貨將自己的紙胡亂畫著敗光,伸手便抓過王正陽的要用,被王正陽一把搶回。王正陽讓他看著,把自己的紙數了一遍。
王正陽猜,自己寫的文章不見了,定是他使得壞。
先生讓交文章,王正陽說丟了,卻將自己寫得二百字給先生背了一遍,先生很是夸獎。
誰知王正陽沒罷休,過去將大愣貨的書包搶過,從中翻出自己被揉成一團的文章,找先生告了狀。
先生是真生氣了,將那大愣貨當堂打了十下手心,任他鬼哭狼嚎,仍罰他到圣人像前跪了一前晌。
自此,大愣貨每天見王正陽都是惡狠狠的眼神。
不過王正陽也沒在意,拿定主意,若他再使壞,便再告先生。
先生曾對王進福說:“令公子還算聰慧,若就此深造下去,雖不敢保能取功名,但童生必是囊中之物,說不定能中茂才。望令公子能續青袊之志,履踐致遠。”
王正陽已經十一歲,隨大哥學本領近三年。
姜桂枝一度納悶兒子總跑到外面背書,見他不僅長得越發茁壯,王進福回家還說得了義學先生夸獎,便以為這是他每日到外面背書用功的緣故。
而王進福當差每日早出晚歸,并不知兒子的異常,只是偶爾聽媳婦念叨,陽兒總到外面背書,也沒往心里去。
王正陽跟大哥這一練,居然小三年沒被爹娘察覺。
天漸漸變長,王進福與兒子一起進內城點卯的時候,天已放亮。
王正陽覺得再讓爹接送有些難為情了。
“爹,天這么亮,街上也有人了,我自個兒往義學便可。”
眼見兒子越長越壯,王進福心里高興,點頭允了。
之后,每日早一到鼓樓,一個往刑捕衙門,一個去義學。
看四下無人,王正陽便腳下使力,雖是走,仍耳畔生風。
散學也漸漸無需接,自己回到東外城,到巡檢所跟爹說一聲。
車馬多的時候,王進福仍把兒子送到東外城的城門外,望著他回家。
從鼓樓到武定門,王正陽不知走了多少回。
東關的兩邊有高大的磚房,也有矮一些的土房。有小飯館、賣酒的、賣零食的,走過幾回便認得差不多了。
王正陽每天挎著書包走過,從沒買過什么東西,自然不注意兩邊店鋪里的人,他一心想的是不知大哥今日在否。
大哥與他說,若在便會在樹林邊等他,若沒人,就自已練。
一天,王正陽如往常從店鋪和住戶的門前過。
道兒南邊有個賣各種瓜子、核桃、大棗之類的攤兒。
上面支著棚子,這個鋪子比別的店往后錯了一塊地方,朝北朝西都開著門。
門‘咣’地響了一下,王正陽不由扭頭,朝西那門的簾兒在里面碰掉了。
門縫里一個長方臉、大眼睛的女人,淺綠的衣衫掛在肩上,前胸白花花地露著,正一手捂胸,一手去接掉下來的布簾兒。
一個高個兒、白綾袍敞著懷、戴網巾的男子,在女人后面伸手接住布簾兒,圓溜溜的小眼兒往外看,正好與王正陽對上眼。
布簾又立馬掛上。王正陽腳下沒停,接著往前走,心里卻是別扭。想起有回和爹與耀祖姑父在東外城北關,看見叫驢、山羊騎到另一個背上的情景,這兩個人怎么這樣。
后來,王正陽在東關又碰見那高個兒男人幾回,也都是散學回家時。
這個人有時穿白綾袍,有時穿黑綢,總歸腰里掛著好幾樣。那尖鼻子、小圓眼兒王正陽認得,想必是又從賣瓜子的那里出來。
也知道了他和那女人不是夫妻,因為不久后,看見一個八字眉、豆豆眼兒的中年大叔和那女人一起賣零食。
王正陽覺得小圓眼兒和那女人都是怪人,干驢和山羊一樣的事情。
義學里的兩棵大古槐下,是南學堂蒙童們玩耍的地方。
王正陽自大愣貨被先生教訓后,總覺得他對自己不懷好意。
這一天,南學堂的孩子們在大槐樹下玩耍,大愣貨摁著小他一半小蒙童的頭讓叫爹。
王正陽躲他遠遠的,仰望著大槐樹的頂端,想象著將來有一天,自己能不能幾下便竄到樹頂之上。
小蒙童們相互追著,有幾個離開了大槐樹,繞著王正陽追起來,王正陽沒理會,依舊仰頭看著。
突然,一雙手往左肩猛推過來,力量絕不是個孩子。王正陽沒來得及想,猛回頭,身子一擰,兩肩一橫。
這是大哥教他的功架“上山虎”,看清了是誰,大愣貨已側旁摔出一丈遠,呲牙咧嘴,張嘴叫著卻是出不了聲。
一群孩子圍過去,義學里的雜役趕過來,吼著,“誰干的?”說著,吃力地將跟自己一般高的大愣貨拽起來。
大愣貨瘸著腿,扶著胯骨,鼻子、眉眼皺成一團,手指著王正陽,“日你娘,敢打爺,爺打死你。”
說著要往前邁步,舉手打,卻是疼得邁不開腿。
先生這時站到戒堂臺階上,咳嗽一聲,“誰在耍頑劣?”
雜役上前一通說,在戒堂里,王正陽兩手各挨了十戒尺,手心暄起老厚,又在圣人像前跪到散學。
大愣貨卻稱胯骨疼得厲害,不再聽講,到先生的臥房里躺著。
王正陽出了學館,他覺得該罰的是大愣貨,可先生不問青紅皂白便打了自己。
日頭高高地照著,爹在東外城,回家跟娘說,肯定挨數落的還是自己。與其回家,還不如去腳店,讓玉環姑給評評理。
王正陽自己也沒想到,一見爺爺奶奶和玉環姑,先“哇”地一聲哭了。
問了三言兩語,玉環拿起王正陽的手一看,急了,“還有這樣霸道的學童?這樣不講理的先生?走,姑帶你去問個明白。”
王正陽不敢去,爺爺奶奶沒攔住,袁玉環風風火火地找義學去了。
爺爺趕緊喚關鎖,“東外城太遠,快去衙門找他趙儉叔去,直接去義學把他姑勸回來。”
袁大嬸怨道:“啥時候脾氣變這么暴躁了。”
袁玉環找到蒙館,雜役道:“義學已散,先生已歇。”
袁玉環:“奴家侄兒,今日被先生責罰,特來請教先生,他犯了何錯,奴也好回家嚴加管教。”
雜役:“在下記得,這娃是他爹送的,你是他何人?”
袁玉環大聲道:“我是他姑,親姑,自小看大,與娘無二。”
聽得外面吵吵,先生出來。
袁玉環施了個禮,“奴家侄兒所犯何錯,特來請教先生。”
先生在里面已聽了來意,卻也沒把袁玉環放眼里,“一施害,一受害,是非已明。我替王正陽遮掩些許,人家才氣消了些,答應不再追究你家。”
袁玉環:“先生既知我侄兒叫王正陽,當知他是否頑劣,他怎會出手傷人?”
先生已然生氣,不再理會袁玉環,搖搖手,讓雜役說。
雜役道:“我眼見之時,人家已被你侄兒打倒在地,起身不得。后我查看傷情,胯骨蹭破了皮,至散學之時,已暄起老高。無論怎樣,是你侄兒將人家打了。”
袁玉環:“我侄兒講,他站在那里,窩兒都沒動,就轉了一下身,是那小兒使壞要推倒他,勁使歪了,自己摔出去的。”
先生不耐煩了,“護犢之心,人之常情。然我啟蒙眾學童,讀書明理,無暇為此等事弄個是非。”
袁玉環嗆道:“既不明是非,為何將我侄兒手打得暄那么老高?莫非他自己摔個跟頭,也要我家侄兒去賠?”
先生氣得臉色煞白,搖手道:“你既然將我說得如此不堪,明日便無須再來了,本先生無資歷教你家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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