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指將要刺入的一瞬，慕初黎只覺周身空氣猛然一凝，像是被膠著了一般。

        阿芊的手指堪堪抓在她胸前的時(shí)候，停滯。

        慕初黎抬起臉，看著前一刻還是眸光呆怔的小女孩，眼中隱約浮現(xiàn)出一抹掙扎，懸在她胸前的手，也在幾不可見的顫抖，像是在竭力克制。

        “阿芊……”

        阿芊應(yīng)是被下了禁制，如今被人控制住，面上半絲表情都沒有，唯有一雙眼睛在微微震顫，顯示出她的劇烈抗拒，孰料下一瞬，阿芊的眼中居然緩緩流出兩行血淚。

        慕初黎心底一驚，忙抬手強(qiáng)迫她閉上眼：“別掙扎，阿芊，別掙扎……我定會(huì)想辦法救下你和其他人！”

        這禁制想來不是尋常人所下，而阿芊作為一個(gè)凡人，根本不可能靠著肉身突破禁制。

        應(yīng)是她的勸解起了作用，片刻之后，慕初黎察覺手底的小姑娘慢慢平復(fù)了下來，又如最初一般，失了全部的生氣，變成虛無，死寂而僵硬。

        慕初黎抬起手，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探出的指尖，徑直穿透小姑娘的身體。

        她閉了閉眼，再次睜眼時(shí)，眸色漸漸平靜了下來。

        這里的一切，都處處透著詭異。

        ……她不能被情緒牽引。

        慕初黎深深吸了口氣，穩(wěn)住心神，看向呆滯僵硬的阿芊，探手試著摸了摸她的額頭：“……阿芊，等我�！�

        山洞四周遍布許多人，仔細(xì)瞧過他們的面容，赫然是那些被巨大噬人花擄去的百姓。

        百姓們或站或坐或躺，如同阿芊一樣，維持著一個(gè)動(dòng)作，雕塑一般。

        慕初黎穿梭在其中，沿著山洞一路前行。那些沒有生機(jī)的百姓，或是滿面驚恐，或是面帶微笑，或是懶懶散散，表情各異，卻是都不約而同的側(cè)過視線，在昏惑的燈光下，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凝視著她。

        偌大的山洞空空蕩蕩，只覺詭異非常。

        慕初黎掌心握了握，盡量不去與人對(duì)視，穿過百姓，沿著燭光一直向里走。

        最后繞過一個(gè)山壁后，眼前驟然一亮。

        慕初黎忍不住抬臂遮掩住視線，等到眼睛適應(yīng)光亮后，才注意到盡頭是一間石室。石室天頂被鑿開，居然能直通地面，露出一縷月光。

        她的目光隨著月光下移，看到月光映照的地面上，正擺放著一方石桌，石桌上方是一方棋盤，黑白雙色的棋子擺放在側(cè)。

        慕初黎看向棋盤的一側(cè)。

        少年錦衣雪袍，披著一泓月華，長發(fā)如華緞，微垂的長睫似鴉羽，指尖捏著一顆晶瑩剔透的黑子，精致若玉雕。

        他眸光微轉(zhuǎn)，眸色映月色，望向她。

        ……

        慕初黎短暫地怔了一瞬，剛要上前喚出謝沉翊的名姓，然而她很快停下腳步。

        因?yàn)橹x沉翊的目光，并不是在看她。

        他目光落下的地方，凝現(xiàn)出了一個(gè)虛影。

        那是一個(gè)真切的虛影，并非像百姓那樣，看上去還是實(shí)體的，這個(gè)影子是半透明的，且沒有下半身，腳不著地，在空中漂浮。

        ……就跟個(gè)鬼一樣。

        然而一人一鬼都沒有看她。

        只見謝沉翊隨手丟下棋子，雙手交叉攏在袖中，平靜地瞧著面前飄來飄去的詭異玩意兒，眉梢微挑，詢問：“閣下特意將我虜來，所為何事？”

        聞言慕初黎恍惚一瞬。

        她如今所見，大抵是幻象，應(yīng)是謝沉翊最初被噬人花擄至此處，所發(fā)生之事。

        卻聽那鬼玩意兒“嘖”一聲，嫌棄道：“本想將身負(fù)摶盛骨之人擄來，怎料擄了個(gè)人人避之不及的夭骨……晦氣啊晦氣�！�

        慕初黎蹙眉。

        摶盛骨？夭骨？

        什么東西？

        倒是謝沉翊聞言笑了笑，不置可否。

        “只是……我都將你擄來了，那也沒有放了的道理�！蹦枪硗嬉鈨河质且魂嚭俸俸俚墓中�，笑聲空空靈靈地蕩在空氣中，聽著還有那么幾分詭異，“你們富家子弟，不是自小就要學(xué)什么……禮樂射御書數(shù)？那對(duì)……對(duì)棋？你應(yīng)當(dāng)是會(huì)的吧？”

        慕初黎心道這個(gè)鬼居然個(gè)文盲，對(duì)弈說不出來說了個(gè)對(duì)棋，而且君子六藝?yán)锟蓻]有棋這一項(xiàng)。

        謝沉翊懶得與它廢話：“略知一二�！�

        那鬼玩意兒又是一陣嘿嘿嘿，將案上的黑白棋子收回盒中，隨即飄到謝沉翊對(duì)面的位置，嘿嘿嘿一笑，道：“來一局�！�

        謝沉翊凝視它片刻，開門見山：“賭注？”

        “倒是聰明�！蹦枪硗嬉鈨河质且魂嚬中Γ�“若是輸贏都沒有條件，也沒有什么代價(jià)，那這棋下的，豈非太過無趣。只是這賭注嘛……”

        那鬼玩意兒控著白子緩緩飄出，落上棋盤。

        它抬眼看向謝沉翊。

        “若是我贏，我便殺了你。若是你贏，那么……”那玩意兒嘿嘿嘿笑，理所當(dāng)然，“你被我殺�！�

        慕初黎：“……”

        這個(gè)鬼還是個(gè)不要臉的！

        然而當(dāng)事人卻是渾然不曾在意，只見謝沉翊隨手捻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旋轉(zhuǎn)幾圈，“�！币宦暎�落上棋盤。

        少年抬眸一笑，成竹在胸：“請(qǐng)�！�

        棋子落盤聲不絕于耳，慕初黎看不懂圍棋，也不知道謝沉翊打得什么算盤，而今又是幻象，她想幫忙也幫不上，只好在一旁看著。

        她繞著那鬼玩意兒轉(zhuǎn)了圈，仔細(xì)瞧了瞧。

        奈何除了個(gè)虛影，依舊瞧不出什么。

        謝沉翊垂眸下棋，神情平淡。

        倒是那個(gè)鬼玩意兒，話癆似的叨叨叨地說個(gè)不停。

        “黑白棋村啊，就是你上來的那個(gè)村子，那村名的由來，嘿嘿嘿，還是與我有很大的干系呢。”

        “幾十年前，哦不，應(yīng)該是幾百年前……啊我沉睡的太久了，已經(jīng)忘了歲月幾何。那會(huì)兒啊，黑白棋村還不叫這個(gè)名字。那時(shí)我剛化成人身，也是剛開了神智，覺得這你們這些凡人，雖是弱小不堪，生命又著實(shí)短暫，但是怪有趣的�！�

        “他們創(chuàng)造出了各種美食，令人食指大動(dòng)。創(chuàng)造出各種農(nóng)具物件，供自己生產(chǎn)生活。他們還能馴服其他物種，給自己充當(dāng)勞力……嘿嘿嘿……還是蠻厲害的�！�

        “就是有一個(gè)毛病。”那鬼玩意兒頓了頓，慕初黎甚至聽到了它磨牙的聲音，“人類這種東西，蠅營狗茍，泯滅良心。”

        慕初黎眉梢微挑，心底了悟幾分。

        看來這鬼是被人坑過，傷透了心。

        那鬼窸窸窣窣落下一枚棋子，聲音帶出幾分嘲諷。

        “那個(gè)村民，當(dāng)初是扛著鋤頭山上犁地的……”

        它那時(shí)剛剛到山下的村鎮(zhèn)玩了一圈，各種新奇玩意兒尋了不少，但是沒想到，其中最令他新奇的，竟然是圍棋。

        它尋了盤棋回到山上，一個(gè)人手談了不知多久的歲月，棋藝如日東升，正準(zhǔn)備再下山大殺四方，卻遇到了那村民。

        它化成人身，本是隨意詢問那村民是否會(huì)棋，畢竟一個(gè)村野鄉(xiāng)夫，大抵無甚空閑擺弄弈棋一類，孰料那村民點(diǎn)了頭。

        它大喜，忙不迭邀請(qǐng)村民下上一盤。

        這一盤下得酣暢淋漓，兩人都是興致盎然，兩人二話不說，又是殺了一舉。不知不覺間，等到兩人回神時(shí)，太陽早已墜西。

        那村民急急告辭，但在離開前，特意與它約定，明日定會(huì)再來廝殺。

        “可惜……”話到此處，那鬼玩意兒突然“呵”地一聲冷笑，執(zhí)拿的白子歘然重重摔下，“凡人啊，當(dāng)真言而無信！”

        它等了一日，兩日，三日……等了良久，也沒見那人前來。

        反而因?yàn)樗�在山頭盤踞良久，那日偶然來了一名云游道士，二話不說將他鎮(zhèn)壓在這處桃花林下，遂成今日。

        “最為可笑的，”那鬼玩意兒又是一陣嘿嘿嘿的怪笑，面容扭曲，“待我醒來后，那村子居然已經(jīng)改名做黑白棋村，更是搞了個(gè)什么爛柯人……”

        可笑，可笑！

        失信之人居然還流傳下來，被當(dāng)成了美談——簡直可笑之至！

        所以在它蘇醒后，辦得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噬人花，殺了這些言而無信之人。雖然滄海桑田，幾百年的更易，那失信的百姓早已埋入黃土。不過凡人不是有句話么，父債子償。

        那失信村民造就的業(yè)障，就由他的后輩，一一償還！

        鬼玩意兒在這邊慷慨激昂，然而對(duì)面的謝沉翊卻是臉都未抬，仔細(xì)瞧著棋盤，施施然又落下了一子。

        “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那鬼見他不理，驟然一聲暴喝，周身氣流一蕩，眼看著就要險(xiǎn)些震翻棋盤，被謝沉翊抬指按住。

        那鬼還在暴跳如雷：“你……”

        “此局已終。”

        謝沉翊眉宇舒展，打斷它。

        那鬼顯然呆了一下，后知后覺，“下完了？”

        忙不迭低頭去看。

        它按著棋盤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看，看了一遍，好像又看了一遍，最后不確定著“嘶”了一聲，喃喃，“怎的像是……和局？”

        慕初黎眉梢微揚(yáng)。

        卻聞謝沉翊開口：“先前說了，不論輸贏，都是閣下取了我的性命�！�

        謝沉翊好整以暇，一手支頤，另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棋盤，“如今卻是和局，是否應(yīng)當(dāng)……”

        少年勾唇一笑，眸中瀉出毫不掩飾地諷意。

        “容我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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