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開著條縫，秋風吹進來，帶著青城特有的腐朽味，楚惟明知阿金這話是安慰自己，卻很想當真。

        既然做了決定，說出去的話，不是真心也不想被人看出后悔的破綻。這是他的一向準則。

        “要我說肖璟言回來未必是件壞事，”阿金聲音輕柔，“北國燕庭停滯那么久，重新啟動勢必會有很多新的麻煩，與其費心費力不如丟給他去做，無論結果怎么樣，你都沒有什么損失。”

        楚惟明白阿金的意思，如果肖璟言將那家店打理得好則是自己用人得當，打理不好也只是多了一個將他剔除的借口。

        楚惟輕輕“嗯”了聲，盡管自己并非打心眼里認同，但也不想再解釋什么。他習慣了被誤會，被認為是個冷血又勢力的壞人。

        車子重新啟動，楚惟摸到身側冰冷的金屬外殼，手指在筆記本電腦上輕輕點著，突然，他用異常堅定的語調對阿金說：“這個方案，我覺得可以。”

        阿金保持車速，抬眼從后視鏡里看了眼楚惟。他知道楚惟說的是收購擎天酒店的那個計劃。

        雖然早有準備，各方面的信息也都掌握的差不多。但在這種時刻，尤其是肖璟言突然出現在董事會后，楚惟才做出這個決定，怎么想都有賭氣的成分。

        楚惟舔了下干涸的嘴唇，以他的性格既然做了決定就無需解釋。但他想要立即得到阿金的認可，不得不說些什么。

        “收購擎天風險很大，但我們從一開始看重的只是它背后的資源，”楚惟冷靜開口，“不是嗎？”

        阿金沉默著沒有回應，但已經在腦子里將楚惟這話快速過了好幾個來回。

        他們當初打算買擎天，確實并非只看重酒店本身。按照當地法規，原本注冊在擎天酒店名下的特色旅游線經營權及海上航運特許權都可以一起拿下。

        這兩條線路，對燕庭進一步拓展m國市場，無疑至關重要。其實，要不是楚惟行事謹慎，或許早在一個月前，他們就已經簽了這份合約。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順其自然，但阿金總覺得時機不對。

        過了許久，直到車子駛入老宅車庫，阿金才給了楚惟明確的答復：“好，擎天那邊的事，我去辦。”

        總之思考了一路，阿金也沒有找到預感中那絲不妙的感覺來自于何處，所以他只好照辦。

        ---

        一個月后寒冬來臨，北國燕庭終于在長久的蟄伏中蘇醒過來，即將開業。

        作為集團最重要的人物，楚惟自然要前去剪彩。

        私人飛機上，他一直沉默地望著窗外。鉛灰色的云團在三萬米高空濃稠地擠在一起，密密實實，看得人胸口也壓著口氣。

        這么多年，楚惟一直盡量回避“北國”這個地方。不僅因為他懼怕寒冷，更因為這里對他來說，是烏云般噩夢的開始。

        十年前的這個季節，正是北國燕庭項目快要落成的時候，楚惟十六歲，剛剛考取科學院天體物理專業，確定了研究方向，成為業內知名科研隊伍中的一員。

        同時，整個家族都在忙碌著，為即將十八歲的肖璟言準備成人禮。

        那原本應該是一個溫暖詩意的冬天。卻突然被來自北國的一通消息打破。

        楚惟的母親肖芷姍與肖璟言的父親肖頌禾，在準備返回青城的路上，遭遇了史無前例的特大暴風雪。汽車困在山道上整整三十個小時。兩人被發現時已徹底喪失生命體征。

        接到消息時，肖璟言的生日晚宴即將開場，他穿著黑色禮服，戴著楚惟為他精心挑選的暗藍色領結。

        他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有很多關于未來的設想都需要兩個人在一起才能完成。

        肖璟言從小就是家族眾望所盼的英才，被當成未來燕庭掌門人培養。他聰穎、睿智，對商業有著天生的敏銳與直覺，說成是整個家族的期望也不為過。

        十八歲對肖璟言自有獨特的意義，像是雛鷹終于有了展翅的機會，他會變得更加強大、富有，有舞臺施展自己的才華，更有能力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而那通電話將所有人的期望澆滅。

        噩耗讓生日宴瞬間成為了易碎的玻璃制品，亮晶晶的卻冰冷脆弱。轟然倒塌時每個人都被劃出了血口子。

        最受傷的自然是肖邑，不光同時失去了兒子、女兒，還失去了最為得力的兩個助手。宛如原本引以為傲的健康體魄，一夜之間沒有了左膀右臂，對他整個大起大落的人生都是一場新的災難。

        肖邑當場昏了過去，“砰”地一聲倒在會場中心。人群立時慌做一團，手忙腳亂。

        楚惟總是回想那一天，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冷靜地一遍遍回放當日的場景。時間過去了太久，很多記憶都變得模糊，卻也有那么一兩張面孔永遠刻在心上，每每想起都像是被人刺了一刀。

        年少時的楚惟，在眾人眼里是十足的怪小孩，雖然腦袋聰明，卻不善言辭更不懂得與人相處。除了表哥肖璟言外，沒人喜歡他。他孤僻成性，總是站在最陰暗的角落，存在感不低卻從不招人喜歡。

        明明是母親的噩耗，楚惟卻是最后一個才明白過來。一直覺得如夢一般，接受不了現實，只能遠遠地隔著人群尋找肖璟言的身影，想要和他確認。

        那天的肖璟言最為耀眼，從早上起來就一直忙著做造型，禮服是一個月前由經驗豐富的裁縫上門定制的，袖口和領口墜著碎鉆，他一向俊美、高貴，原本應該是當晚眾人艷羨的王子。

        而此刻，他與急忙趕來的家庭醫生一起，跪在地上，緊握著阿公的手，急促地喘息著，嗓音都叫破了，一點也不美好。

        最后，原本應該很熱鬧的成人禮被迫取消，彩色的氣球和飄帶以最快的速度撤走，在同一個場地里架起了黑紗。

        人群再次聚集時，都換上了陰郁的黑色，從衣著到面色。

        楚惟這才反應過來，他應該也是隨著場景轉換從天堂跌入了地獄……

        “馬上就要到了，”阿金將自己的安全帶扣好，又側過身檢查楚惟的，莫名被楚惟的低氣壓感染，語調也陰沉沉的，“不出意外下午就得返程，明天和擎天那邊的人約了見面，有些細節要再敲一下。”

        楚惟將目光從懸窗收回，疲憊地閉上眼睛，兩只手臂懶散地搭在扶手上，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嗯。”

        其實，阿金是有意這么安排。

        關于楚惟母親的事故，他早年聽董事長說起過一次。喪禮過后，楚惟一直很排斥聽到有關北國的一切。甚至求過肖邑，不要繼續開展那邊的項目。

        當年阿金才從大學畢業，作為被肖邑從小資助的孤兒來到燕庭總部實習，聽到這個故事，很同情與自己有類似遭遇的楚惟。

        很怕一個地方，怕到想要回避，大概是因為從心底里接受不了那場事故。以為永遠不去想它，思念中的母親就依舊在外出差，她還在那，只是回不來了。

        時過境遷，楚惟已位高權重，不應該是當年心懷懼怕的少年。然而，在飛機降落時，他的心跳因重力作用被打亂后就再也沒有恢復過來。

        出了機場已經有車隊在等候，楚惟上了中間那輛，一坐進后排就閉上了眼睛。

        窗外亮白，北國的冬季漫長，比青城整整提早了一個多月。這里緯度高，時不時就會下雪，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被陽光照著，刺得人睜不開眼。

        阿金坐在副駕駛位上戴起了墨鏡。他打電話再次確定到場時間，很想配合著快點結束工作，好盡快返回青城，免得看楚惟難受的樣子。

        其實楚惟并沒有阿金以為的那么難受，除了心臟部位隱隱有些不舒服外，其他一切正常。甚至在車子等紅綠燈的時候，還睜開眼看了會兒這個小城。

        這里歐式建筑居多，馬路寬闊車輛稀少，人們行色匆匆穿著笨重的羽絨服，有點像是童話里才有的世界，實際上遠比自己幻想里的干凈、漂亮。

        “北國燕庭”全名叫“北國燕庭冰雪度假酒店”，地處這個小城的北部邊緣，毗鄰原始森林，以肖芷姍親自設計的一棟九層大廈為主體，向北延伸深入林間，在林間又有許多冰雪娛樂設施。

        十多年前項目成立之初，得到了當地政府和眾多媒體的關注，對于這個人口不算很多的城市來說，這樣一個龐大的項目無疑能為城市整體的旅游發展帶來新的活力。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項目眼看就要落成，卻突然出了意外，一擱置就是整整十年。

        不過，曾經的設計如今看來依然完美，矗立在冰雪之都，早已成為了眾人打卡的標志性建筑群。

        今天，它就要重現昔日光彩，不光是燕庭員工，整個小城都籠罩在一種特別的喜慶氛圍里。

        從濱城大道到北國燕庭，一路上懸掛著火紅的宣傳海報，將銀裝素裹的城市染上火熱的顏色。

        楚惟突然覺得這樣的布置更像是肖璟言遲到的成人禮，光彩、奪目、耀眼、熱烈、眾望所歸。而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個陰郁的少年，躲在陰暗的角落，默默地成為一個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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