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蘭花
雨后,天陰沉沉的,霧氣很重。四周一片石綠,儲水臺上的花枯萎,花頭呈棕褐色,花心發(fā)黑。植物死時,只剩濃郁的青味。
我將情人送走,倚在門框邊上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這么朝氣蓬勃的少年郎,在這樣旺盛的年紀(jì)里,帶著對世界的好奇一往無前地探索著。他們還年輕,還有大把青春去揮霍。
我低頭看了看手,掌心往下,順著青色的脈絡(luò),有一條陳舊的疤痕。
有那么幾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些老了。
這樣的感慨令我驚訝,我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知覺。往昔的記憶帶著血淋淋的印記,而后崩潰,渙散,直到失去所有生氣……
我總歸活了下來。
我生于一個結(jié)構(gòu)詭怪的家庭,父親與丈夫的父親為情人關(guān)系,后來迫于形勢,分道揚鑣,走回最傳統(tǒng)保守的道路。
而我的母親,是這場禁忌之戀的犧牲品。
那年我十四歲,我母親自殺;她不過才剛死一周,父親就迫不及待的,將他的老情人蕭衍帶上了床。
那張床上,大約還殘存著母親的余溫。
他們不分晝夜地做愛,我的腦中卻只殘存著支離破碎的幻象世界。
某天我在沙發(fā)上躺了很久,蜷縮成一團;黑夜使人脆弱,青灰色的空間,就和人心一樣的空洞。
樓上,床頭撞著墻壁,是肉體接駁的聲響;我在樓下,拿起一把刀,順著脈絡(luò)劃下。
我割開了我的皮。刀與肉相觸碰的瞬間,青白的皮上,大捧大捧的血洶涌磅礴。我用手接著它們,然后一個人光腳走出去看月光。
我沒死成。
只是從那天開始,我失去了所有知覺。
很多年后我終于懂得:每一個人都有缺口。
害怕,忽略,無視缺口,最終只會迎來更深的寂滅。正視它,然后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手段與資源去填補這個缺口。利用的對象不重要,利用的方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填補缺口。
將身上所有的窟窿填滿。
途經(jīng)深長的玻璃門廊,地上鋪滿黑白棋盤格理石;我一路向北,風(fēng)雨如晦,太平之下,是波濤洶涌的人間亂相。
沒有誰是真正罪孽的,也沒有誰是真正無辜的。人活在這樣的亂世,在人間許多時刻,罪與孽,神與罰,善與惡,錯綜復(fù)雜曖昧不清。
沒有人是干凈的。
我是,蕭欠也是。
很久以后,當(dāng)我重新打開蕭欠的房門。他安靜地躺在床上,仿佛死了一樣。
屋內(nèi)很黑,窗簾緊閉,門縫間透入一絲微光,打在他蒼白的皮膚上。我近乎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直到我走近,將他埋在枕頭里的臉反側(cè)過來:“蕭欠!庇|碰他的瞬間,我的手心里滿是濕嗒嗒的水跡。
“你在哭什么?”晦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察覺他微弱的鼻息。
他頓了很久,有那么片刻似乎停止了呼吸,略帶顫抖地回了句:“羅縛?”而后又?jǐn)苛藬柯,故作調(diào)笑的說著:“人送走了?”
“你在哭什么?”我在他床側(cè)躺下,用指腹撫去他的眼淚,將他擁入懷抱。我的手在他的脊梁上流竄,他渾身肌肉都在顫栗,骨骼夾得死緊:“你在害怕什么?”
蕭欠沒有回答,只是將額頭埋在我的頸間,極低的呢喃著:“羅縛,他們都說愛我!
“你呢?你愛我么?”
這是蕭欠難得一見的脆弱。不知緣由,沒有規(guī)律,他像是有些神智不清,分不清虛幻與現(xiàn)實。
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能隱約窺見他支離破碎的心臟。
我沒有回答。
他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安靜地靠在我肩膀上很久,很久以后才恢復(fù)清醒;然后打開燈,搭在床頭邊似笑非笑的凝望我:“羅縛!
“你真是沒有一點感情。”
蕭欠半真半假地說著笑,從床上下去,站在窗邊替自己點了一支煙。于昏黃的暖光下,他的蝴蝶骨若隱若現(xiàn)在絳紫色長衫里,兩只手指夾著煙,滿屋的苦味浸入人肺,總有些不明所以的蕭條。
今夜沒有月光。
“為什么要和我結(jié)婚?”蕭欠轉(zhuǎn)身面向我,將煙熄滅,坐在藤椅上把身體舒展開來,他的眼尾微紅,眼神中透著很深的倦意,“羅縛,你明明對我沒有欲望!
我將身體坐正,看他耷拉著手撥弄衣擺:“我許諾過你父親會好好照顧你!
蕭欠終于斂起了笑。第一次,他這樣認真地看向我:“是嗎?”
年輕的男人,垂下他美麗的頭顱,就像是一只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的蝴蝶:“你想怎么照顧我?”
“供養(yǎng)我?”
“玩弄我?”
“還是……”他的目光開始聚焦,眼睛隨而變得狹長,“你想告訴我,其實你也愛我?”
有風(fēng)來,穿過簾子,吹散了苦味。
我久久地凝望著蕭欠,我不懂他為什么總是執(zhí)著于一些這么奇怪的問題。
好奇怪,他總是很執(zhí)著于愛。
蕭欠緩慢地起身,走到我跟前,捧起我的臉很輕很輕地呢喃了一句:“羅縛,對我誠實一點。”
床頭柜上,燈光乍明乍滅;他跪在地上,拖起我的手,從領(lǐng)口開始一路往下滑動著:“我什么都沒有,只有我自己。所以你想要我的什么呢?我都可以給你!
我抬起一只手,用指腹描繪起他漂亮的眉眼:“我想要打破一個閉環(huán)!
“你能陪我打破一個閉環(huán)嗎?”
有那么一瞬間,我看見蕭欠稍稍滯愣了下身體;很久以后,他終于朝我和煦笑起:“榮幸至極,我的小姐!
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時,房間蒙上一層很淺的藍,妝臺前,我將卡其色眉粉掃在眼眶上,在眼皮之間鋪了層粉,再用了些玫瑰水。今日我與林小姐有約。
林小姐今年已近五十。年輕時愛上了一個美人,被他騙財騙色,最后捉奸在床。她一時氣不過用平底鍋將美人拍死了,隨后十年幾乎在官司與監(jiān)獄中來來去去,后來一直孤獨,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她是我的鄰居,從第一天搬來半山時便熱情地款待了我,與我交談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這個先生,太漂亮。男人啊,越漂亮,越狠毒!
“危險哦小妹!
大約是從我身上看見她年輕時的樣子,她對我格外寬厚,每每見面總是警告我要對蕭欠小心提防。
“男人漂亮有什么用?漂亮的男人就是災(zāi)難!绷中〗憧傁矚g這么說,但沒過多久又會惆悵,“男人不漂亮,好像也沒什么用。”
她總擔(dān)心我走她年輕時的老路,某天黃昏時側(cè)靠在貴妃榻上,將自己沉入藕粉色印花軟墊里,一支煙斗輾轉(zhuǎn)于手,被她抽得欲仙欲死,任由思緒回到許多年前,她輕嘆著:“美人啊……一旦他在你面前脆弱……你就完了!
這天我步行去拜訪,路間有香氣。
白蘭花開了,我在路間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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