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羅拾
他們都說,會哭的小孩才有糖吃。
于是他們問我,為什么不學著去哭?
因為從來只有被愛的小孩,才有資格去用眼淚交換糖果;不被愛的小孩,從來沒有哭泣的資格。
沒有人在乎我哭不哭,所以,為什么要哭。
我不要哭。
——《羅縛14歲日記》
我有一只腳被摔得扭折,躺在灌木叢里,很久沒有爬起來。大雨灌過我,我張嘴接著冷腥的雨水。人群川流不息,四處逃竄,唯恐禍及自己——沒有人發現我的存在,甚至沒人在乎這被壓塌的灌木叢。
有生之年,頭一次感覺自己筋疲力盡。
似乎終于得到了什么無聲的準許,再也不用苦苦掙扎。人像是塌了,脊梁沒了,什么都沒了,就留下一團死肉,與泥融為一體……
很久以后,我才從灌木叢中掙扎著爬起。腳還是疼的,只是我學會了忍受。
我在街頭坐了半天,諾大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躲在室內,沒有人出來。
那天我總算明白了一句話:如果真的決定做什么,是不需要說出口的。但凡說出口,都是期待著能被他人所挽留。
于是我為自己做了個決定。
我決定去死。
沒什么原因,只是某年某月某一天,我突然覺得有些膩了。
那天晚上,羅拾和蕭衍都沒回來。我在門廳里等了很久,直到終于等不下去,然后進廚房,從冰箱里翻出一桶雪糕,還有一把刀。
我從小嘴饞,但胃不好;張弱水在時總不許我吃太多生冷的東西。
現在沒人管我了。
我用半個手掌一樣大的勺子,滿滿地挖上一口,然后塞入嘴里。鐵勺有些冷,將舌頭凍麻,我沒嘗出甜味,都是酸澀的苦。
胃被凍得發寒,我全身都是冷的,血是冷的,五臟六腑也是冷的。
心也是冷的。
我從沒吃過這么多雪糕。
吃完后,我將刀舉在腕邊;那是凌晨三點的夜晚,很安靜,沒有人,只有剎那的風聲。窗外月光很盛,一如當年我與張弱水在烏木屏風前瞥見的月光。
我靜坐了好一會,極靜之后,是一些密密麻麻的聲響傳來;我環顧四周,總覺得樓上有什么聲音:像是床頭撞著墻壁,是□□接駁的聲響。
我像一個偷窺者,一只陰溝里的老鼠;鬼使神差地走上去后發現只是幻聽,于是蹲在地上,將自己抱成一團,歇斯底里地笑。
那聲音一直回蕩在我耳邊,我將耳朵捂住,卻覺得越發得放肆;后來終于受不住,逃似的回到門廳,將自己蜷縮在沙發上,任由絕望將我包裹。
我重新握起刀柄。
我沒尋過死,不知道該怎么死,還有些怕疼。我端詳著手臂與刀,最后順著經絡劃下;刀割過皮肉,很疼,染得滿地是血,很臟。
我走出去,躺在張弱水曾躺過的地方,看月光。
我從未見過這樣明亮的月光。
臨死之前,我干了一件事:我將羅拾和蕭衍的性愛視頻匿名發給了蕭欠的媽媽。就像他們瓦解我的家庭一樣,我用我唯一也是僅有的手段去聲張我的“正義”。
如同蝴蝶煽動了翅膀,引發了一場浩大的蝴蝶效應;跨越十三年的時光,這是我與蕭欠糾纏的開始。我們間的結合無關情愛糾葛,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刻意留心過他的存在。
直到十三年后我們重逢,這個記憶中漂亮會哭的小孩徹底活成了個墮落無能的廢物。他靠賣弄自己的美色浮蕩于人間,我看著他聲色犬馬人盡可夫,看著他活成跟我們父親一樣卑劣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有些失望。
我用了許多年才懂得,這世事就是這么不講道理。
就像一個無形的悲劇閉環,這閉環中的所有人都不是無辜的;總有人想爭個高低對錯,可卻沒想明白,人在自己的立場上,永遠是占理的。
從沒有誰辜負誰。
人總是扯著扯著,就扯不清了;疼著疼著,就不疼了。
我不疼了。我再也不會疼了。
仿佛陷入一場酣長的夢境,意識逐漸模糊,肉身的病痛在沉眠中消逝,隨即墮入永恒的光怪陸離。
于迷離間,我見到了許多人;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他們從我的記憶深處中走來,就像是于路間無數次的擦肩而過。
大霧,我看不清路,好像走了很久,最后獨自一人立于水杉林間。
杉樹生長于綠水之上;棕青色皮木疏散林立,根部埋于泥潭之底,往上往下,我看見鋪天的石綠——我曾妄圖追尋一場春光。
后來發現,何處是春光?
從沒有春光。
我以為我會死在那天,只是沒想到我會醒。
人是渙散的,眼前一片盲白,眼睛似乎糊了層霧,什么也看不清;半晌才恢復嗅覺,隱約分辨出消毒水的味道;全身都是麻的,我一度感受不到我的軀體,許久后才動了動手指,手腕被紗布裹實,一陣難言得如同電觸似的刺癢延伸而上到臂中。
我緩慢地轉頭,右邊有光,似乎還有個人影。眼睛睜閉許多次,直到終于適應光源——那是一扇窗。
窗戶之下是個安靜的男人。
一身黑,身量板正,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逆光而坐;發尾稍稍遮住眼眉,眼睛狹長沒有完全睜開,皮膚蒼白,看不見一點血色,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滿身的草木煙灰味。
他將左手抬起,像是沾了灰似地搓了搓指頭,察覺到我醒來時才將眼睜開,看了我一會,淡淡地笑問:“羅縛,聽說你尋死?”
回應他的是我長久的沉默。
我的父親,羅拾。
在母親死后的第三周,我終于見到他。他還是這么冷清,沒有一點人情,絲毫不在乎妻子的死活,面對自殺未遂的女兒只會饒有興致的興師問罪。
我終于看清他的眼,那稍稍上挑的瑞鳳眼,眼尾是些許難以察覺的艷氣;堂而皇之的昭示著他與情人的愛欲。
我將頭擰過去,他卻站起身,走到我床邊,俯身下來將我額前的碎發挑開。他仍笑得很淡,頂著一張與我五分相似的臉,在我耳邊柔聲問起:“你知道我在你母親房間里發現了什么嗎?”
“一個針孔攝像頭。”
“羅縛,”他的手順著我的臉側劃下,最后死死掐緊我的下巴,“你想不想解釋一下?”
萬籟俱寂,光照之處,曬死了一片陰溝里的蟲。人如蛆似的活著,在這個丑惡苦難的世界里艱難爬行。我曾恨過很多人,可他們仍活得很好——我于他們的恨,就像是敗者的笑話。
所以恨有什么用呢?
弱才是原罪。
我長長地看了羅拾一眼,張了張嘴,喉嚨咽了又咽,卻幾乎發不出一點聲響。
“羅拾。”我朝他念,近乎無聲地開口,“你怎么不去死。”
他卻像是聽了件什么有趣的事兒,將手松開,悶哼一聲幾乎笑了出來;回望我很久后才低聲沉吟:“羅縛,你真的很像我。”
我將眼睛閉上,宛如一具死尸。
“怎么辦,你這么恨我,卻這么像我。”
羅拾頓了頓,站起身挺直腰背,上下舒展了脖頸,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猝然一笑:“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
“你真是一把,比我想象中還好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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