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邊疆
這個我面前的男人,拖著衰弱的軀殼,擋在我與蕭欠面前。如今的他早已自身難保,可我不懂為什么,為什么他要這樣護著一個廢物。
“羅縛。”他重新抬頭看我,眼神平直而冰冷,“作為一個父親,我不會把我兒子這樣交給你。”
“我就算死,也不會賣兒子。”
我的身體猝然僵了僵,心臟瘋狂地躍動著,沒由來的寒意遍布我的全身,隨即而來的是一種酸澀和苦楚,淹沒我的鼻腔。
為什么……他會這樣對他的孩子。
我將頭底下,很久以后才緩慢抬起:“蕭先生,您要明白,您真的要死了。”
“現在不是說氣話的時候,我希望您是真的懂得您在做的選擇。”
蕭衍沉默了很久,呼吸變得輕緩;黑色的,深邃的眼睛潤著水氣,直直透過我:“羅縛,你不愛他。”
他談起愛時,整個人變得柔和,一種無名的東西從他心底迸發而出。
“我不知道是什么讓你有想和他結婚的想法,蕭欠不是你的良配。”
“不如你去找一個你愛的,也愛你的人。”
我不懂他話里的意思,我不懂什么是愛,也不懂他為什么要拒絕我的條件。這是一個相當好的條件,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他還是拒絕了我,為了他的兒子。
我從未見過這樣明目張膽的偏愛。
那天我朝蕭衍告別,一個人走在濕濘的路上。大雨過后,滿城的草木腥味,于無聲中癲狂。
我抬頭望天,灰蒙蒙的,坍塌的霧氣壓過樓房。人群川流不息,我看見形形色色的人,卻沒一個與我有關。
好像一直也只是看著。
很久以后我才意識過來:我一個人,走在這人間道上。
那天我在買了支酒,學著路人坐在馬路牙子邊;他們將酒瓶撞得乓乓響,一群醉鬼仰天大笑放聲高唱。
他們漫無邊際地談論著天南地北,我看著他們,他們看不見我。他們眼中藏著對生命無限的希翼,任由無謂的情緒野蠻生長著;有人談愛,有人談恨,大多都是空話。
我弓著背,將那瓶酒喝完,蒙挲著眼去看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混著光影,一切都被放慢,仿佛王家衛的電影。
然后,我一個人退場。
我在路邊遇見一個人。
蕭欠。
他站在昏光下抽煙,一半白,一半黑,是不可方物的美麗。
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突然明白為什么他會得到這么多的偏愛。美麗原本就是稀有的資源,擁有這樣資源的人,天生被賦予嬌縱的權利。
就像個玩物一樣。
我不喜歡他。
于是借著酒意,我走過去對他說:“蕭欠,我們結婚怎么樣?”
“和我結婚,對你有好處的。”
透過煙霧,他對我玩味地笑了笑:“好啊。”
“羅縛。”
他低下頭湊近看我的臉,鼻尖對著鼻尖:“喝醉了?”
“你知道現在公司和你父親的情況么?”我看著他的眼睛,逐字逐句,“我可以將這個窟窿填上,并保證你的物質生活。條件是和我結婚,你考慮一下。”
蕭欠將煙捻滅,雙手捧著我的臉:“我答應啊。可我現在還不到22,不是法定結婚年齡呢。”
“你得先說服我爸。”
我在原地愣了很久,沒想到他竟然這么容易松口。
他抱了抱我,將頭埋在我的頸窩,在我耳邊輕聲說:“你要是能說服他,我就和你結婚。”
彼時我不懂,這樣的話有許多人與他說過。
要跟他結婚,要帶他私奔。
那天他將我放開,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再墮落的少年,身體也依然是鮮活的;那是時間賦予他的權利,那是蠻橫的生命力。
蕭欠一個人回了酒吧,有人在門口等著他,將手搭在他肩膀上嬉皮笑臉。他抬起左手按住對方的臉,將其一把推開,那人也不生氣,仍是笑瞇瞇地湊過來。
我站在原地,凝望他;這樣濃的夜,連風都是刺骨的。
我曾見過許多人的背影,他們從我身邊穿堂而過,我好像什么也抓不住,我似乎沒有看懂過誰。
我不懂為什么蕭衍會這樣偏袒蕭欠,我不懂為什么他說:不會把蕭欠這樣交給我。
蕭衍說,我不愛“他”。可愛是什么?難道像他與羅拾這樣才算愛么?難道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才算愛么?
難道不管不顧,唯我獨尊的才算愛么?
那我又算什么?張弱水又算什么?
愛恨之間,總是橫著道德與自我。
曾有個老師對我說:所謂道德,就是不侵犯第三方利益。
就是那么一瞬間吧,我垂下頭看我自己——我也不是什么道德的人。
無言的貧瘠荒涼將我淹沒,我之所以想和蕭欠結婚,最開始不也是因為……我要報復蕭衍。
我無辜,張弱水無辜,蕭欠就不無辜了么?
無辜的。
可是我沒有辦法。
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做錯了什么呢?
誰來可憐我呢?
我不喜歡酒精,它總會將某些早該死滅的情緒放大,讓人有些不必要的悲天憫人。
愛呀,恨呀,有什么意義。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就不要輕易回頭。
我沒有答案,但我可以去尋找一個答案。
我想知道,道德與自我之間的邊疆。
瀝青馬路上映著赭黃色光影,兩邊種滿了不知名的樹,綠葉紅花,滿地濕泥。曾有什么東西,活著,死了,滅了。
物是如此,人是如此。
許多年后,當我回憶起許多年前,那無數次的,我望見的他的背影;我想我似乎從未看懂過……
那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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