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將我引到媽長居的房子。陰暗，隱蔽，上了許多道鎖。她曾被困在里面，窗戶上嵌著細(xì)密刺人的鋼絲網(wǎng)。很久，翻出來一串沉甸甸的鑰匙，常年的鐵銹氣，混著男人身上的汗熱味道。

        我的骨頭在疼。

        紅艷艷的疼。

        皮好像癱在骨頭上。

        醫(yī)生推開鐵門，濃稠的霉?fàn)�味撲來。墻上，凳子上，沒有一塊好皮。有些像是陳年失修掉的，上面長了一片青斑；有些是人為的，細(xì)長，用指甲劃過去。

        我看著房正中的床，單子被劃破，化成碎片布條。她這么愛干凈的人，卻睡著最黃最臟的床，連被褥都是濕潮的。

        男人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說她不好管，說她瘋得厲害。我看了男人一眼，又抬頭看了看這個(gè)房。

        沒有再說話。

        醫(yī)生的臉色黯了黯，想將我拉出去，我任由他拽著我的手，看他使勁卻扯不動(dòng)我。半晌他才敗下來，哀求著我：“蕭欠，你能不能別添亂了。”

        我瞥了他一眼，終于開口說：“蕭衍在哪？”

        “這些年他就讓我媽這樣活著么？”

        男人的臉色一片青灰。不敢說話。

        我盯著他的眼睛，將頭側(cè)著，身體倚在門框上。他終于忍不住，小聲說：“兩天前就聯(lián)系不上他。”

        “到現(xiàn)在也沒有聯(lián)系上。”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笑。我笑了出來，笑得連肋骨都抽疼，我問他：“蕭衍死了么？”

        把妻子送入精神病院，把兒子送進(jìn)寄宿學(xué)校。他人好像死了，永遠(yuǎn)不知道他在哪，永遠(yuǎn)找不到他。

        這樣的男人，不如死了。

        那天怎么出來的我有些忘了。是什么滋味也忘了。能忘的我都忘空了。七八年過去，其實(shí)能記得的太少，就記得那一年，我終于找到蕭衍。在一個(gè)人的葬禮上，他哭得像只狗。

        我躲在樹后，望見羅縛。

        那天的蕭衍跪在地上，四處的人對(duì)他視而不見。那些人穿著華貴的黑色衣服，厚重，沉默。蕭衍好像老了很多，跪在地上，將頭埋在毯子上，身體抽搐著，顫動(dòng)著。我聽不出他在說什么，可是我沒有一次——

        沒有一次看見，他這么卑微。

        就像一條狗。

        一條喪家之犬。

        骨血好像都被抽掉，匐匍在那些人的腳底下；那些人避開他，對(duì)他視而不見，有人好像想將他扯走，卻被一個(gè)人攔住。

        羅縛。

        她出場時(shí)，帶著風(fēng)，帶著雨，帶著山間濕漉漉的霧氣；站在一團(tuán)濃綠之中，側(cè)頭望來，肩背直挺，眼神很深，古井無波。

        那一瞬間，我心臟久違地跳動(dòng)起來。跳得我想逃。我說不上來為什么，我知道我見過她。

        很久以前我見過她。

        那些本該被遺忘的記憶好像從什么地方涌了出來。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了她一眼。看著她穿上黑色的絲絨裙子，看著她比少年時(shí)要清瘦許多。她還是那樣，無論是人是鬼，都還是那樣……

        靜謐。

        腦子里闖入了許多我分不清的東西，眼前卻一遍遍回放起她的樣子。她身上總有些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時(shí)我不認(rèn)識(shí)她，我不知道她就是羅縛，我只知道她是我很多年前見過的女鬼。

        我一路跑，撞到了許多地方，身上很疼，心也跳得很疼。腦子里的東西太多，最后揉成一團(tuán)亂麻。我跪在不知名的路上，將臉枕在地上大口喘息。

        那到底是種什么味道啊……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

        對(duì)上她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不知道我該說點(diǎn)什么，好像說什么都不對(duì)。

        我只知道她不一樣。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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