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老
長(zhǎng)桌，
我朋友古塔居上坐，
一襲烏檀絲綢。
——德里克·賈曼
我病了一場(chǎng)，一個(gè)人淋了一場(chǎng)雨，那日沒有月光。
我從西邊走來。
在雨霧中，我老去。老得叫人抬不去手，肉都蜷縮，黏在骨頭上，只剩一層柴皮。那筋骨脈絡(luò)，蒼冷的血，好像沒有什么執(zhí)住我了。沒有什么扯住，只覺得薄弱，薄弱得連風(fēng)都撐不起。
門外一片綠苔。
可我已經(jīng)老得看不見這樣的美麗。
我能做的不多了。
他們都死了，我的故人，我愛過恨過的人，都死了。我甚至沒有什么好為蝴蝶做的。環(huán)已經(jīng)合上，只剩下他和情人的糾纏。我只要等著，等老，或者等死。
這場(chǎng)凌遲來得太長(zhǎng)，長(zhǎng)得我忘記苦澀。我的衣服沾濕，厚重，耷拉在地。
我躺在車?yán)铮G皮車快散架，開著暖烘烘的熱氣，烘得人面頰發(fā)燥。眼眶是酸的，有什么難言的情愫涌動(dòng)，大概是悲傷。
我好像告別了很多人。我望向車頂，黃黃棕棕，被陰濕的痕跡。
我開車，一路逃，逃到弱水的墓地。那天我跪在她面前，我抱著她冰冷的墓碑。長(zhǎng)滿苔，一片青青黑黑，我和她說：我也老了。
“我今天梳頭的時(shí)候，長(zhǎng)了一根白頭發(fā)。”
“再有十年，我就和你一樣老了。”
“媽媽。”
她沒有回應(yīng)我，連照片也沒有。我?guī)缀跻浰哪印?
“我大概不會(huì)比你老。”
衰老從一根白發(fā)開始，蔓延至全身，人這么年輕卻這樣狼狽。連心氣都支不起來，只想躺著像暮年掙扎。他們都死了，將我也帶走，我只剩下一副殼，在病弱中茍延殘喘。
連恨都沒有，就只剩下可憐。
我在她墳土上睡過去，醒來時(shí)只覺得昏沉。病里的人只覺得冷，手腳都是涼的，穿再多的衣服也覺得瘆人。
很久以后，我看見一個(gè)人。
就著初出的月光。
羅蘭。
那個(gè)少年還是瘦，常年生病，從病氣中透出溫柔。
一身白，白得徹底，撐了一把傘。整個(gè)人融在月色里，一雙眉眼太淡，連目光都太從容。
“羅蘭。”
他走在我面前，將我從地上扶起，對(duì)我低低笑了句：“表姐。”
“我們有好長(zhǎng)一段日子沒有見了。”
他的腕骨沒有珠，胸口還是掛了一串十字。老了，太多年，連銀子都褪色。
“你又改信了？”我忽然笑他。仿佛很多年前，那個(gè)少年對(duì)我說，他信神不信教。
那么一眨眼，不驚覺這樣多年。
他將傘壓過我頭頂。少年比我高，卻還是當(dāng)年的溫慢：“我今天誦經(jīng)，珠斷了。”
“我突然想起你了，想來看看。”
“所以我來了。”
他虛虛握住我的手，察覺到?jīng)觯瑢⑸砩系囊路⻊兿屡谖疑砩稀Ｎ艺f不用，靠在他肩膀。那一瞬我什么都沒有想，少年身上經(jīng)年的檀香，被煙火熏出來的神氣。
他還是瘦，沒有什么肉，能膈到骨頭。
“我們多少年沒見。”
“十三年。”
“十三年是多久？”
“很久。”
“表姐。”他將額頭靠下，對(duì)著我的臉，“你找到希望了嗎。”
我望向遠(yuǎn)方的松林，細(xì)細(xì)密密的林，山上的墳土，那些人的埋骨地。我只看見一片白茫茫。
“羅蘭，”我摟住少年羸弱的胸膛，連同那顆羸弱的心，“我好苦。”
一如十三年前，我靠著他。
很久以后，我還是很苦。
很苦很苦。
他什么也沒有說，將傘放在地上，雙手環(huán)住我。
幾乎將我嵌入他的身體。
用這樣的方式站在我身旁。
“表姐，我說過我不會(huì)再攔你。”
我沒有急著說話，看著天，天上那輪月光，那么遠(yuǎn)，那么倉(cāng)皇。
“我說過我要翻盤。我將他們的骨灰都撒了。我把蕭欠引進(jìn)圈子里了。”
“可是羅蘭，有什么意義呢。”
“有什么意義呢。”
“這算什么希望呢。”
他仍然什么也不說，只是將我摟得更近。
那閉環(huán)里的人，連愛恨都不清白。都可憐，所以都?xì)埲獭Ｈ硕妓赖锰颐Γ涣粝乱坏厣⒙涞碾u毛。好像付出了好大好大的代價(jià)，后來什么也沒有。
所以有什么意義呢。
羅蘭擦過我的發(fā)，用手指撫過我的眉：“蕭欠還在，不是嗎。”
“你怎么知道，蕭欠先生不會(huì)帶給你什么驚喜呢。”
他將我轉(zhuǎn)過來，指向遠(yuǎn)方的山脈：“表姐你看那座山。”
“千百年，那么漫長(zhǎng)的時(shí)間，它看了這么多人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可人只記得苦。因?yàn)榭啵韵胩印！?
“每個(gè)人都好苦，每個(gè)人都逃不了。可是表姐，真的沒有什么可以留住你嗎。”
“我賭一個(gè)萬一。表姐。”
“萬一呢。萬一有一天呢。”
“萬一有一天，有那么一瞬間，你看見了呢。”
少年就站在我身后，蒼白的手指，卻這樣有力。這樣勃勃的生命。
他靠在我身上，溫柔的呢喃著：“這些年我有三次大劫。”
“有一次我換了一顆心。我以為我要好了。”
“后來惡化，我以為我要不行了。”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太陽升起來，我忽然覺得，我好像還沒到臨頭。”
“我覺得我好像還能活活。”
“所以表姐。我想。只要活著，還是有可能的。”
“這么多年，我還是這樣想的。”
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蹲下，擋住我的風(fēng)霜。
我對(duì)他說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我不想活。為什么要這么殘忍。他將我摟在胸前，靠在身上，他說：每個(gè)人都有自己的命數(shù)。
“如果有天，我們兩個(gè)都死了，羅家怎么辦。”我這樣問他。他沉默了一會(huì)，朝我笑了笑：“那么羅家，就覆滅了。”
這樣多的蒼涼。不想生，不敢死。那些事情束縛住我，我寸步難行，不得不活。我連死的自由都沒有。我只能耗著。
我害怕了。
怕的是有一天，連羅蘭都攔不住我。
“如果真的有一天，羅家沒了怎么辦。”
“表姐，那是羅家的命運(yùn)。”
在墳?zāi)骨埃覀円蕾酥麥厝峥粗业睦仟N。遠(yuǎn)方有人點(diǎn)了煙火，那樣艷的花，炸在天上。
我頭一次覺得，不算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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