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姚楹曾有過一次溺水至瀕死的經歷。
那是風寒料峭的二月末,她應邀入宮赴宴,天子政事繁忙,來了半盞茶辰光便匆匆折返勤政殿。
末了還囑咐姚楹不要拘謹,只當尋常家宴便可。
就算天子說今日是家宴,可宮中規矩瑣碎繁多,姚楹仍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待天子離席,宴上氣氛明顯活絡許多,皇后與母家進宮的明國公夫人相互聊笑,兩人時不時分了目光置于姚楹身上。
世人皆知天家屬意的太子妃人選乃是相府的嫡三小姐,這位姚三姑娘,乃是相府嫡出的小姐。
雖是金尊玉貴的身份,為人卻謙和溫柔,生得更是貌美不凡,明明是盛了滿園春色的一雙眸,偏又透出冰雪般冷靜。
明國公夫人生得很是和善,她笑起來臉頰豐腴富態,笑瞇瞇地望著姚楹:“三姑娘這氣度,怕是全上京城的貴女加起來也不及她分毫。臣婦當真羨慕娘娘,能討一個那么可心的太子妃。”
皇后顯然受用這份奉承,她叩著一枚鵝蛋大小的秘色瓷荷花托盞,散了散煙氣,從容地點頭:“軒承屬意的那姑娘本宮也有一二分印象,很是個懂事的,往后有她幫你執掌中饋,你也樂得清閑些。”
“也是。”明國公夫人看來看去,仍是覺得姚楹最好,無奈她早早便是天家定下的太子妃,再者反過來一想,她和太子的姻緣也不算勉強,左右姚相是天子近臣,姚三姑娘自幼入宮伴讀,和嘉平公主的感情極好,闔宮上下無人不喜愛她,而皇后更是恨不得待她如親生女兒。
“兒孫自有兒孫福,臣婦是管不來咯。”
明國公夫人喟嘆一聲,皇后如何聽不出她話里深意,索性笑了笑,只說:“做母親便是這般,時時刻刻都為兒女擔憂,你瞧嘉平,整日風風火火,也不知道隨了誰的性子,真叫本宮頭疼。”
明國公夫人攢眉搖頭:“娘娘此話差矣,臣婦瞧著公主這性子極好。往后娘娘身邊既有公主,又有三姑娘,一靜一動,相得益彰。”
“嗯。”
皇后頗為贊同,她望一眼嘉平公主,雖是坐有坐相了,偏又帶著一股懈懶的勁兒。
再看姚三姑娘,少女行坐如松風明月,美得仿佛工筆畫卷中的九天仙女誤入凡間。
雙眸如初雪消融,溫和秀美,對上了皇后的視線,汪著清冽干凈的笑意。
“話說今個兒怎么不見修瑾?”
明國公夫人雖有兩個孩子,但是骨子里仍存著小孩兒心性,見姚楹獨坐著,忍不住也揶揄起小輩之間的故事。
皇后以袖掩唇,笑說:“江閣老有事兒同他商議,一早出了宮,現下還未回來呢。”
明國公夫人面上顯出淡淡困惑:“那就讓姚三姑娘這兒待著?”
“人是趕不回,心卻飛不出去呢。”皇后招招手,喚來身邊的小宮女交代一句,“凈月,你嘗一嘗這個。”
小宮女躬身而來,手中黃木托盤擱了碟醉奶稞子,這是異邦菜,整個上京城獨有香盈袖剛聘的掌勺大廚會做。
姚楹正要起身謝恩,皇后翹指一抬,示意她不必多禮。
手中瓷箸分了一小塊醉奶稞子,姚楹淺淺喂入口中,酒香淺淡的桃花酒佐以醇厚,只一小口,便覺甜味入喉。
姚楹素來不喜過分甜食,她擱下瓷箸,壓袖執起一枚小巧玲瓏的玉盞,以茶渡過唇齒間黏膩的甜味。
皇后凝她片刻,忽然輕輕撫掌,歉意地望過來:“凈月,恐怕今日修瑾是趕不過來了。”
姚楹端莊而坐,周身披著竹篾花簾濾下的淺薄光線,笑意微微:“能陪娘娘,是臣女的福氣。”
皇后覷了眼薛樂沅,只見那位小公主悄悄摸摸地起了身,繞到中室,行至姚楹身側。
嘉平公主落落而坐,看著那碟只用了一小口的奶稞,歪了歪頭,鳳舞步搖暈下燦光。
“凈月,是不合你胃口嗎?”薛樂沅戳了戳她,俏生生地眨眼問:“我讓人再給你做一份來吧?”
“哪用得著這樣遷就我。”姚楹對她笑了笑:“我總覺得今日胸口不大順暢,想出去順順風。”
聽她這么說,薛樂沅面上立即泛起憂色:“你怎么了?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不用興師動眾。”姚楹說:“我去走走便好。”
“我陪你一同去。”
姚楹正欲回答她,上首的皇后卻忽然抬手招了薛樂沅到她身邊,臨走時薛樂沅勾了勾她的小指,附耳過來嬌嗔著說:“那你到外頭等我,我一會兒去尋你。”
姚楹淺笑盈盈地點頭。
皇后望著姚楹靜默退出內殿的身影,托了薛樂沅的手問:“修瑾回來了嗎?”
薛樂沅剛啟了唇,那廂急急匆匆竄進來一個俊朗清秀的少年,薛樂沅柳眉一豎,奇道:“你怎么回來了?”
“白術見過皇后娘娘,見過公主殿下。”白術行完禮,這才挺直了腰說:“殿下口信,半刻鐘時辰必定回宮,還望娘娘與公主能留住姚三姑娘”
話音戛然而止,白術微微睜圓眼,指著紫檀桌案呈著的醉奶稞子,疑惑不已地說:“這是不是上錯了?殿下特地吩咐過御膳房,給姚三姑娘上的那份是少糖的。”
“大約是宮人們不仔細。”
皇后淡眼風掃過原本姚楹落座的位置,乖巧坐著的薛樂沅恍然大悟道:“難怪凈月只吃了一點兒,去,吩咐御膳房,把姚三姑娘的那份兒端上來。”
宮人領命而去,白術說完薛劭讓他交代的事情,也不久留,匆匆告辭退出內殿。
皇后中宮的排場自然精致萬分,八寶重樓,浮延玉階,廊檐下懸掛著彩繪的琉璃風鈴。
姚楹極目遠眺,蒼青天穹釀著薄薄白霧,繚繞金玉宮闕,恍如九重天仙境。
她沿著碎石小路步至一方蓮池,尚未到荷花綻放的時節,荷苞含羞帶怯吐露一抹嫩生生的白,白中又帶了點胭脂色的紅,寬大荷葉襯著,嬌羞如一蒙著面紗的瑰麗少女做掌上舞。
姚楹不知不覺凝了神。
游躍錦鯉擺起層層漣漪,碎開的水面映出少女清落落的倒影。
一襲勝雪白衣,氣質清雅干凈,美眸顧盼之間,翠色落葉慢悠悠地沉入湖心。
寒風獵獵,掀起裙擺,裙擺以金線織就的滿簇海棠栩栩如生,姚楹抬手碰了下自己臉頰,猶然不知美人賽雪肌膚添了一抹淡色的紅,徒贈惹人遐想連篇的風姿。
她心中有事,毫無提防,一雙手無影無蹤浮于水面,一尾游魚看見那姿容絕俗的少女毫無防備,瞬息之間被人狠狠推落湖面。
姚楹一聲驚呼驟然卡在喉間,冰冷刺骨的池水無孔不入,她下意識掙扎,卻不防池水灌入口鼻,嗆得胸肺扭曲一般疼痛。
蓮池水深,又是陰沉冷冽的二月,姚楹勉力上游,腳踝卻被柔軟滑膩的墨綠水草纏繞,她使勁兒掙了又掙,那水草宛如鐐銬,將她往無盡幽暗的湖底地獄拖去。
很快,姚楹意識逐漸渙散,眼底模糊不清,只覺得自己所有求生意志都被凍住了,被迫循著重力無限往下墜落。
像斷了線,沉沉的,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但是有一雙手托住了她。
薛劭眉峰壓得極緊,他結實有力的小臂穩穩扣向姚楹腰肢,她無知無覺地撞入他心口,纖長濃黑的眼睫慌亂無助地顫抖,雙眼卻如何也無法張開。
兩人的胸口密不可分的貼抵,宛如初生嬰孩,依偎著自己唯一依靠。
心跳劇烈如鼓,她聽見自己的,和另一人的,逐漸交疊、重合,終于趨于一致。
姚楹猛然嗆咳,喉間擠壓出連串白色水泡,她瀕臨黑暗深淵的神思終于回籠,眼中撐開一道縫,卻見混沌深水之下,緊抱著她的薛劭。
薛劭墨色眼珠叫寒冷池水洗得更深更黑,他的唇渡過來,帶著一種隨時隨地破碎的珍重。
姚楹隱約之間,恍惚覺得自己胸間有什么東西正散發著瑩幽光芒,她的手蜷了好幾下,緩緩抓到漂浮在深水之中的古舊紅線。
這這不是薛劭的玉佩嗎?
姚楹愕然地看著手中玉佩,哪怕在寒意砭骨的深冷池水,她仍然可以感知到玉佩從她指尖渡過來的溫熱。
但是下一秒她就發現,那不是玉佩。
而是薛劭的手指。
夢中一切清晰如昨,然而夢里的后續,是她不曾見過的景象。
彼時姚楹已經因為溺水陷入昏迷,薛劭抱著她一路奔入宮道,從未失態的太子殿下震怒,字句錐心刺骨,若太醫院救不回他的凈月,那么他要整個太醫院給姚楹陪葬。
姚楹記憶里的薛劭,是位有口皆碑的好兄長,也是未來國之儲君,他們相識十數年,縱然有婚約在身,薛劭對她也并不僭越之舉。
唯一一次,是他說,“我的凈月”。
以往隔著云霧的隱秘愛戀忽然在這一刻得見天光,姚楹微涼的指尖動了動,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急促呼吸間帶起的熱氣錯錯落落地灑在手背。
“凈月”
“求求你醒過來,凈月,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上天垂憐”
“求你醒過來”
那聲音仿佛從千尺云端傳來,送入她耳中恍若千年萬年,尾音綿藏的情意卻沉重的令她驚惶。
姚楹用力抓住肌膚相抵時源源而來的熱度,她立刻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重重地回握,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整個人融入骨血。
她想起來了,在宮內落水已經是倒春寒二月末的事情,如今她身在渭州,被人下了藥,困在偏院,有人企圖一把火燒死她
姚楹潮濕眼睫顫了顫,彷如一只蝴蝶小心翼翼張開翅膀。
她緩緩地睜開眼,一線天光驟然撐開眼前視野,光線刺眼,姚楹微微偏頭,漆黑眼睫垂下,待適應后,才終于看清薛劭蒼白的臉。
薛劭眼尾赤紅,連日馬不停蹄的趕路讓他神色憔悴,不見往日風光霽月的清雋模樣。
“薛”
姚楹嗆入太多沸滾焰氣,嗓音撕裂般干啞,才出了第一個音,便已耗盡渾身氣力。
薛劭扶著她的后頸,顫抖著將她攬到懷中,薛劭一身沸血幾乎冷卻,那種失而復得的洶涌情緒幾欲讓他崩潰。
“修瑾”
姚楹氣若游絲,勉力抬起的手腕戰栗哆嗦,她想要去觸碰薛劭的臉頰,好確認這不是自己一場夢。
她的手指很涼,似乎融了一團薄雪,化了一塊堅冰,冷意強勢霸道,薛劭扣上她的五指,抵在唇邊呵氣暖著。
明明還是暑熱時節,可薛劭卻是不受控地回溯姚楹落水那日。
當時她靠在薛劭懷里,整個人凍得沒有任何血氣,白生生的,連進得氣兒都快捉不著。
“凈月,對不住,是我來晚了。”
薛劭的吻好燙,燙得幾乎讓她忍不住脊背發麻,他閉著眼,一個又一個細密的親吻毫無章法地落在她眉心,溫熱水意順著臉頰滾落,沒入她清瘦冷白的指根。
姚楹瞬間愕然。
“你別”姚楹心中難受,手指被他扣在胸膛,掌心隔著紋理細膩的衣裳,傳導一陣清晰有力的心跳。
他扣得太狠,姚楹的掌心壓出他前襟紋飾。
“姚楹。”
薛劭一手摁著她纖瘦漂亮的蝴蝶骨,將她深深揉進自己懷中,另只手反扣她的五指,又兇又狠,仿佛他要是一松手,姚楹就會徹底摔入那片凍湖。
“你聽得見我的心跳嗎?姚楹。”
姚楹反復啟唇,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你聽得見,這顆心,它是為你而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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