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孤月掩映林梢，寒風四起，掀起搖曳燭火，晃得姚楹神情晦暗不清。
纖黑眼睫低顫，丹霞紅唇一彎，姿容極艷，眼中寒意卻寸寸冰霜化凍，冷得驚人。
“二哥。”
姚楹凝著茶盞，這渭州的茶果真名不虛傳，苦味極為濃郁，姚楹飲盡，借這份清苦理清繁復麻亂的思緒。
“要殺一個人，有太多種辦法，也太容易了�！�
她抬起眼，一雙明眸剪水，是這世間難能可貴的清澈干凈�？上讶蝗刖�，想要清清白白的抽身，可稱難如登天。
姚將離語窒片刻，不明白她的意思：“凈月想說什么？”
姚楹神色很沉，淺色瞳底歸于波瀾后的平靜，靜默一息，她不答反問：“二哥知道如何馴服一頭困獸嗎？”
姚將離微愣，啟唇要答，指如玉蔥的手卻往下輕輕一揚，截了他的話：“我們現在被渭州困住了，同掌中之物無甚區別�！�
夜色沉積鉛灰烏云，仿佛一座大山壓在心頭，令人喘息困難。
她觀星象，著實算不得好，明日恐是大雨將至。
姚楹素手潑茶，柔嫩指尖沾點茶水，緩緩在深褐色的桌案輕抹慢捻，勾勒出一副渭州輿圖。
她淡著聲，嗓音輕柔空靈，可出口的字句，最為錐心。
“先給他希望，再讓他發覺，這希望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一切皆是如夢似幻的泡影。”
姚楹頓了頓，微抬起粉面，嬌嬌俏俏地笑：“干脆利落的死去實在太痛快了。如果有人對我恨之入骨，必不會想要我好過。”
姚將離聽完她的話，只覺得悚然一驚，后脊密密麻麻地爬上看不見的蟲蟻，他眉心擰得死緊，下意識摁住自己腰間的長劍，大拇指摸到劍柄上熟悉的繁復紋路，才覺得稍許安心。
“凈月”
“若我無能，解不了這渭州的困，那我便死在渭州，連同整個無量鎮�！币﹂阂崎_目光，瞬息間斂了笑意：“反之，便是今日的局面�！�
姚將離啞然許久，只看著溫潤如玉的妹妹，詞句全然卡在齒間，不上不下，堵得他心口難受。
他從來只知姚楹嬌生慣養，她是相府嫡女，天子欽定的太子妃人選，合該擁有一路順遂的人生，而非此時此刻刀光劍影的偏差。
可他又清楚的知道，姚楹不該是被困在粉金玉籠里的金絲雀，她明明擁有足以展翅高飛的遼遠天空，偏卻被這金貴身份鎖住了一生。
姚將離頹然地低下頭，語氣也沉了幾分，自責意味濃厚：“都是二哥沒有保護好你�！�
姚楹沒有立時接話，凄迷月光圈開的小院一時寂靜無聲。
比起那些看不見的張機設阱，姚楹只是痛心于渭州所有的無辜百姓。
他們何錯之有、何辜之罪。
方才指尖劃過的水漬已經消散，只余一道很淺的暗痕。
姚楹輕嘆：“二哥心思淺，難以考慮顧全，而我從來被你們說心眼兒小，什么都要計較一番�！�
她將自己從那股沉痛的情緒中抽身而出，牽起的唇邊笑意有如千斤重，遂放棄，蹙額搖頭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先穩住渭州的疫病，再尋了機會把消息送回上京城�！�
姚將離亦是心煩意亂，他悶悶倒空了茶水，潤了喉間干澀后，忽說：“我明日想了法子，去見一見那孫主簿�！�
談起這個，姚楹心中又牽掛起薛劭，她神色擔憂地偏頭，望了眼不遠處燈火迷離的廂房。
“那些人——他們困不了我們多久了。太子殿下任意離宮，怕是他前腳出了上京城，后腳消息就送到了陛下耳中�！�
上京城確實和姚楹的猜測無異，薛劭甫一出宮，消息分別送入勤政殿和未央宮，嘉平公主淚眼汪汪，跪在皇后面前，低聲抽泣：“都是兒臣不好都是兒臣非得同太子哥哥鬧”
皇后禁不住她的哭聲，疲倦地閉了閉眼，冷聲問道：“你先前說，你在來未央宮的途中，是遇到了淮王？”
薛樂沅驟聽皇后發問，饒是她心思天真，也察覺出不對勁來。
“是”薛樂沅怯懦地咬了咬下唇，淚盈于睫，惶恐的連頭也不敢抬起。
皇后隨意掃過嵌著瑪瑙東珠的鳳首，纖長指尖叩了下，長久地不說話。
姚將離唉聲嘆氣，惱得用靴尖踢過桌角：“這渭州的疫病查了快一月，可眼下線索全無。如此便罷了，居然還將你和太子給卷了進來。若是按照你先前的分析，困圍渭州的人是沖著你和太子，那么只怕，他是準備不日下手了�！�
姚楹斂眉整袖，袖口一枝極為精致的白梨淺淺盛開，抬腕間手指碰到珊瑚手鐲，撞開一泓浮翠流丹的光暈。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币﹂簭澊捷p笑：“二哥，不談這些了，我原是想問你，縱火之人有下落了嗎？”
提起這個，姚將離頓時戾氣橫生，他重重捶了下身側歪斜的瘦弱柳樹，怒氣肆意道：“你昏迷之時，我早已調查清楚。那賊人將你鎖在偏院縱火之時，咱們全因為服了那醒神茶而昏迷不醒�！�
姚楹微微點頭：“我記得我讓陳太醫在醒神茶中加了一味藥，但是有些病人與之相克，所以不是全部人都服用了，對吧？”
“話是沒錯�！币㈦x停了下話頭：“但是離得稍遠的——也就是被陳太醫照料的那批病人，是他們最先發現走水，但是因為地勢偏遠，趕過來也耗費了一番時間，所以沒能抓住那賊人的身影。”
姚將離思考時，會有一個捏著指節的小動作。姚楹靜靜看著他從拇指捏到小指，終于聽到他說：“凈月，二哥沒有你腦子活絡，你現在心里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告訴二哥�！�
姚楹風平浪靜地問：“你覺得會是孫大娘嗎？”
孫大娘就是那位熬醒神茶的婦人。
姚將離自同姚楹坐下來之后，眉心便沒有舒展，他揉著眉心說：“我已經讓人把孫大娘看管起來了。”
姚楹很輕地錯愕一瞬，旋即便想通其中關竅。
她低著眉，燭火垂黯，掩得她神情不明。
“二哥覺得這事兒與孫大娘有關？”
姚將離直直看著姚楹，說道：“咱們是因為她的醒神茶而中招，她如何能脫得了干系？”
此話說的不假，但是孫大娘是個什么樣的人，姚楹這段時日與她相處下來，也明白一二分。
姚楹救過她小兒子的命，她只把姚楹奉若神明，無論姚楹需不需要人手幫忙，孫大娘總在一旁候著，只等著可以幫姚楹分擔一些瑣事。
她不過是一位擁有炙熱心腸、樸實無華的農家婦人罷了。
“一會兒打發人把孫大娘放了吧，她還有小兒子要照顧�！币﹂旱溃骸按耸峦裏o關�！�
姚將離皺著眉梢：“你為何這般篤定？”
姚楹笑笑，溫聲說：“縱火的人，難道手中會持有火油或者火折子嗎？二哥，這是最顯眼不過的栽贓嫁禍，二哥切莫被蒙了雙目�！�
姚將離松松抱臂，干脆倚著身后的水青松，短暫沉默后，提著欲笑不笑地看她：“反其道而行之。二哥應該教過你這個道理。”
“好吧，這姑且也是一個方向。不過，我建議二哥可以先查一查方大人的乳母�！�
姚將離來了興趣，上揚語調：“為何？”
“今日她有一句話，讓我頗多在意�！币﹂褐ьU，微微歪了下頭：“她知道方大人受傷那日，是同誰人在一起�？墒沁@么重要的信息，直到我問出口，她才吐露。”
姚將離思索道：“先前我們都為疫病奔走，卻不知這是障眼法。確實，若不是你想到這茬，怕是這老婦要將這樁秘密爛在肚子里�！�
他眼神壓得極緊，剎那間成了戰場中殺敵萬千的姚小將軍，眸中泛起森寒機鋒，一字一頓道：“我現在就去問她。”
姚將離行事向來雷厲風行，不等姚楹說什么，他霍然起身，轉身沒入憧憧樹影。
“哎。”
姚楹無奈，獨自枯站了會兒，眼見夜色越來越沉，她咽回未完的猜測，準備折返回屋，卻見瓊琚手中端有散著白氣的熱粥，視線越過她，落在姚楹身后：“見過太子殿下�！�
瓊琚自覺地把盛有熱粥的托盤放下，對姚楹行過禮，如一只在枝頭跳脫的小麻雀，眨眼便撲騰著飛走了。
姚楹偏首回眸，薛劭不知何時走出來，披著一身月霜清輝，臂彎搭著條月白色的外披。
他站得不遠不近，脊背如孤松筆挺，眸光冷淡，偏對上姚楹時，滿腔柔情幾乎化為實質。
“夜間風寒，凈月可得仔細著自個兒�！�
薛劭向著她走過來，唇邊噙著淡笑，在她跟前停住步，繼而抖開披風，細致地攏到她肩前。
肩頭如壓了一捧蓬松的雪，姚楹手指拽著垂蕩的流蘇，輕聲問：“你怎么來了？”
薛劭雙手扳著她的雙肩，把人帶著往前兩步，復又摁著她坐回桌前，溫溫沉沉的聲線落在她耳畔：“不放心你�！�
姚楹失笑，忍不住要回頭，卻被薛劭手指摁在頸側，他的指腹沾了夜風，凍得她眉心輕跳。
她一時啞然，薛劭卻是不急不緩地摩挲著她頸側細滑白嫩的肌膚，手感極佳，仿佛是剛燒制的凝脂白釉，那么美麗，又那么易碎。
薛劭停了手中動作，姚楹已是被他擾得方寸大亂，腮頰淡掃胭脂，小巧耳垂冒著一尖兒的紅。
她羞赧地不做聲，而薛劭薄唇亦是冰冷。
他骨節分明的五指輕松扣鎖姚楹的咽喉，只需稍稍用力
稍稍用力。
就能輕易折斷她的脖頸。
毫不費力的，甚至讓她毫無痛苦
死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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