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姑娘”
瓊琚瞅著她,生怕姚楹面上轉瞬即逝的不快會漏過眼底。
奈何她極力睜大眼睛,姚楹仍是那副淡然神色。
姚楹手中執了一把冰綃紗的燙金紈扇,身形懶散而倚,纖長羽睫懨懨搭著,美眸半瞇半睜。
尚未到一日中最為火傘高張的時刻,卻已悶得人細|喘黏連,整個人被暑氣擾得有氣無力。
偏又因著罕有的慵懶勁兒,顯出一股不常見的煙視媚行,細白柔軟的頸陷入身后胭脂紅圓枕,愈發襯得眉眼烏黑,膚白勝雪。
瓊琚一時迷瞪了眼,張了張唇,差點兒忘了自己本想說什么來著。
姚楹見她欲言又止,小姑娘心思淺,心里頭藏不住事,有多少情緒,全眼巴巴地擺在明面上,姚楹是想猜不到都難。
瓊琚哀哀地嘆了口氣,尾音千回百轉,直嘆得她自個兒委屈深重:“姑娘為渭州做了那么多事,不叫人惦記就算了,偏還遇險。我是同姑娘一塊長大的,哪里見過姑娘受那么大的委屈和誤會?”
姚楹閑閑掀眼,腮上似笑非笑:“同百姓置氣做什么?不知者無罪,你再怪再氣,也犯不著泄在他們身上。”
瓊琚不服,抻直脖子,活像護崽的大鵝:“姑娘,我方才聽了一耳,他們盛贊鄭氏鳳女解渭州之困,怎的不說姑娘您也是鳳命?都是鳳命,難道不分先來后到么?”
她這句“先來后到”太過擲地有聲,姚楹移扇遮面,悶回低低笑音。
“你這妮子,口齒愈發伶俐。”姚楹單手支頤,香風虛虛撲面,她搭下遮陽薄紗,懶聲道:“比這些更不堪入耳的,你又不是沒聽過?”
瓊琚愣了一秒,當即急起臉來:“什么!誰敢在背后議論我們姑娘?我這就去找他算賬!”
“好呀。”姚楹輕飄飄地笑道:“薛劭等著你呢。”
瓊琚雄赳赳氣昂昂地擼起袖子,大有一種萬夫莫開的氣勢:“薛劭是吧薛?薛什么?”
姚楹笑得無辜:“太子殿下呀。”
“姑娘!”瓊琚登時漏氣,可憐巴巴地把自己縮成一團,甕聲甕氣道:“姑娘又拿我取樂。”
姚楹反執著扇,在瓊琚手背輕輕磕了一下:“別為這些事兒不高興,不值當。”
“我真沒用。”瓊琚一副快哭了的模樣:“本該是我哄姑娘,怎倒讓姑娘哄起我來”
姚楹笑笑,不做聲,抬手扶了扶翠羽金釵,仔細著今日妝容。
上京城百姓向來敬重佛寺之地,往來香客衣裳齊整,模樣干凈,不得于神佛前失禮。
還未抵達菩鏡寺,拂過鼻息的繾綣清風隱約裹挾淺淡的佛手檀。
古剎鐘聲幽遠,驚起飛鳥投林。
“姑娘,菩鏡寺到了。”
姚楹微涼指尖扣在瓊琚手背,瓊琚一面掀簾,一面攙著她踩下馬鐙。
前方古剎莊嚴,森竹葳蕤,晴光昧影錯錯落落,映著不遠處談話二人的身影。
姚楹微微掀眼,沉靜水眸落在那抹嬌俏可人的赤丹衣裙,她半側著身,陽光躍在她小巧鼻尖,勾勒少女明媚笑顏。
那少女與一身著破爛僧衣的大師交談甚歡,大約是談話行到了盡頭,她端莊持重地福禮告謝,正欲轉身時,眼風無意間往身后一掃,登時愣住了。
姚楹頷首,迎上她的目光,笑意微微。
“姚姑娘!”
杜云若臉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她匆匆對大師撂下一句“抱歉”,提著繡月裙擺朝她奔來。
她永遠是那般鮮活又明燦的女子,織錦裙擺搖開清脆鈴聲,如她一般清脆動人。
“太好了!你終于回來了。”
杜云若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我本想說給相府去一封拜帖,不料卻在這兒見到你,如此奇遇,莫不是緣分?”
姚楹滯了滯口,向來風輕云淡的面上難得顯露一絲微愕:“杜姑娘怎么”
杜云若狡黠地吐了吐舌尖,毫不猶豫地賣江卿宇:“我聽我那表兄說的。我心中牽念姑娘的緊,常來菩鏡寺為姑娘祈福。”
她一片赤誠真心,言辭懇切,目露真情,姚楹驚喜之余,又覺受之有愧。
姚楹輕巧地回握她,聲線柔柔:“我并未做什么,倒是勞煩杜姑娘上心。”
杜云若沖她眨眨眼,雖有一段時日未見,兩人卻未生分,仍如當初一見如故。
“姑娘怎么與我疏遠起來?從前不都是喚我云若妹妹嗎?”
姚楹從善如流地點頭:“云若妹妹——從前不也喚我凈月嗎?”
打從千燈節一見,姚楹和杜云若時不時書信往來,若得了空閑,也會尋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兩人見上一面,攜手說些體己話。
是以杜云若確實沒有說謊,姚楹自五月不告而別遠赴渭州后,驟失姚楹音訊的杜云若確實常常來菩鏡寺。
一愿瑯窈郡主平安歸來;二愿渭州化險為夷。
好在神佛垂憐,沒有漏聽她的愿望。
閨中密友久別重逢,自然要寒暄一番,杜云若見她正有上菩鏡寺之態,當即笑彎了眼:“凈月,我陪你去。”
姚楹也不推辭,掛一彎春風和煦的淡笑,手心朝上比了比:“杜姑娘請。”
杜云若向來是個風光快意的性子,也學著她的模樣客套一回,聲線卻藏不住將將溢出來的喜悅:“瑯窈郡主也請。”
菩鏡寺天階九十九,鐫石長階一步一蓮臺,一印一佛文。
階前鎮著兩只白玉獅子,陽光輕慢地移過來,照得瑩白玉石閃閃發亮。
那大師背過青松古寺,流云低垂,微風洄緩,明光浮躍,繚繞周身,一瞬真有仙人之態。
姚楹面向他,雙手合十,點頭致意。
欲走時,卻聽那大師忽然出聲。
“可是瑯窈郡主?”
姚楹方才并未自報家門,杜云若也沒有表露她的身份,按理說,能一眼辨出她是瑯窈郡主,倒真有些稀奇。
“敢問大師是?”
那大師見了她,并不回禮,漆黑眼眸猶有三千世界凝縮,正淡淡地注視著她。
“多年前,貧道曾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
從相貌來看,眼前大師年紀分明不重,若是以尋常挑剔眼光來看,他還生得異常俊美。
姚楹自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見他坦然無謂,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毫無頭緒,只得試探著問:“大師所說多年前”
她輕微一怔,方才先入為主,錯以為是三四年或五六年前,不曾想,他口中的“多年前”,該是十多年前。
姚楹沉吟,不大確定地問:“難不成您是云游大師?”
杜云若看見兩人該是舊相識,雖然疑惑,卻沒有出言打擾。
大師忽地一笑,頗有云開月照之感,他眼中的三千浮世化為如夢似幻的泡影,沉沉積淀下來,成了眼前繁華繚亂的上京。
“貧道法號并非‘云游’;不過郡主這般稱呼,卻也無妨。”
原來真是他。
那位斷言她活不過雙十,又身攜鳳命之人。
姚楹風輕云淡,微微提了唇角,很淺地漾開兩個小小的靨,說道:“今日與大師一見,實屬難得緣分。不知大師可有話指點我?”
“不曾。”
出于姚楹預料,他竟然搖了搖頭,手掌虛空點著心口位置,笑說:“姑娘心中自有答案,若得貧道所言,恐會擾亂姑娘本心。”
姚楹下意識要撫頸邊紅繩,薛劭交予她的玉佩貼抵心口,散著溫熱。
一席話聽在杜云若耳中,似懂非懂,她懵懵看著二人,那大師卻不多久留,踩著草鞋逍遙而去。
“大師!”
見他走遠兩步,姚楹不禁急慌出口,怎奈那人來無影去無蹤,不過眨眼瞬息,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遍尋不著。
杜云若見她面帶罕有急色,連忙勸道:“凈月,你別著急,我這就打發人替你尋來。”
“”姚楹抿了下唇,銀牙輕咬:“罷了,總歸緣分短淺。”
古剎竹林無風自動,撞響深處古鐘,清遠遼闊的鼎鳴仿佛敲擊靈臺,霎時讓她清明起來。
她壓了壓念頭,從容攜了杜云若的手,踏上菩鏡寺的第一級長階。
七月流金鑠石,惱得少女香汗淋漓,白皙前額泌了一層薄薄水意,杜云若用帕拭了拭微濕鬢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姚楹說:“這天怪鬧人的。”
身后瓊琚高舉著二十六骨琵琶傘,納開一小片陰涼地,姚楹牽了杜云若過來,無奈日頭斜照,又從另一方更狠毒的角度照射過來。
好容易上到菩鏡寺,杜云若站在百年古樹之下,一手扇風,一手扶腰,嬌|喘|細細,香腮薄汗。
她搖了搖雙手,有些羞赧地笑道:“在上京城呆久了,竟是有些食髓知味。”
姚楹面色不改,反倒被曬了一曬,粉面更顯紅潤,眼角眉梢凈是柔軟笑意。
她手執玉骨團扇,疲著勁兒給杜云若扇風,“都怪我,憑白讓你多跑一趟。”
杜云若被曬得瞇不開眼,爽朗笑了下,拉著姚楹的手進了內殿:“殿里清涼,咱們進去,我去給你舀一盞井水來,可甜的很。”
瓊琚跟著杜云若身后一塊去了,姚楹跪于澄黃蒲團,先行大禮,起身時,燒上三炷檀香,一時不岔內殿風大,叫那蓬蓬升騰的香氣熏了面。
今日難得,鏡玄大師竟然得閑,姚楹面見他,曳袖疊手,惶惶讓鏡玄大師給拖住了。
鏡玄大師胡須已然霜白,他面目和善,口中緩緩呢喃一聲:“瑯窈郡主,無需拘禮。”
姚楹微微一笑:“鏡玄大師,我來供燈。”
鏡玄大師手中捻著八寶菩提,沉眉點了點頭,問詢:“郡主所求之事,貧道已然辦妥。只是但求一問,這些海燈,是否同過去一樣,仍是無主海燈?”
姚楹昨夜方至上京城,心中便已拿定今日上菩鏡寺一事,這般行程忙碌,自然是牽念了一路的渭州。
她解開香囊,一截兒玉蔥似的指根卷著檀紅三股細繩,不急不緩地把香囊解開來。
繼而捏出一張寫滿名字的信箋出來,密密麻麻,俱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一雙素手遞到一半,姚楹驀然想到什么,流玉十指滯在半空,片刻,姚楹改換心意,笑說:“煩請大師寫上‘渭州’二字。”
“郡主為渭州而求?”
“是。”
鏡玄大師折身回大殿,親自添上香油,姚楹神情平靜地站在一片溫和火光中,愈發顯得模樣清冷。
她等鏡玄大師折身,微微啟唇,原想問一問菩鏡寺山腳下偶遇之人,下一秒卻越性想過,想來那大師并不想被她尋到,是以放了念頭。
姚楹調開視線,親自接了一捧火,抬手將那寫滿名字的信箋燒了。
宣紙化散,灰燼簌簌而落。
姚楹多年供奉海燈,從不是為一己之私,此刻她莊重磕頭,長睫垂攏,細語吟吟。
“信女凈月,今生但求歲月太平,海晏河清。”
姚楹虔誠叩拜,不免想起被困渭州之時,薛劭一番真心剖白。
遂想起多月之前,同是菩鏡寺,同是供海燈,她無意撞見一人低語,漏了前半句,卻聽清了后半句。
“惟愿長命百歲。”
原來說完整了,竟然是“惟愿凈月長命百歲”。
“哪怕用我的命交換也無妨。”
傻子。
姚楹心中無奈喟嘆,命數一事,怎能依照人的意志所更改?
卻又知他真心,凡是人力所不可及之事,終得懇求神明。
供完海燈,姚楹從殿中退出,她素手遮陽,便見不遠一隅,杜云若正和瓊琚頭碰著頭,似是研究什么的模樣。
見她款款步出門檻,杜云若隨即招了招手,笑容滿面:“凈月,來,咱們把上回沒下完的棋局完成。”
姚楹應了聲,正要過去,冷不防聽見一聲摔出門的踉蹌腳步,姚楹頓了頓,隱約間仿佛聽見一聲不大清的痛苦驚呼。
杜云若同瓊琚隨著她回頭,見回廊深處跑出一跌跌撞撞的粉衣少女,她懸著雙手,指尖滴滴答答地落下黏稠鮮血,黏連成一道細長的線。
少女慌得滿面煞白,唇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她趔趄一步,差點兒叫朱紅門檻給絆倒,幸及姚楹快步上前,順手搭了她一下。
不曾想她見了姚楹,竟如同救命稻草似的,雙膝一軟,直直跪下。
“郡主,郡主。”
她又慌又怕,雙手不知該往哪兒擱,只得掌著滾燙地面,一個勁兒地磕頭。
“瑯窈郡主,求您,救一救王妃。”
她哀聲太過,聞者感傷不已,杜云若悄悄睨了眼她跑出來的方向,那痛呼聲一陣兒一陣兒,方才還顯聽的很,眼下卻有些消散之意。
杜云若是個心善姑娘,側首去望姚楹:“凈月,你看”
姚楹不計較她那一疊聲的“郡主”,示意瓊琚把她扶起來,而后斬釘截鐵道:“趕緊,前頭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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