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長安城還有什么地方是治安官也不能完全掌控的，那就是西市中的黑市。這里有一條潛入長安的捷徑，許多非法物資就是通過這里源源不斷的進入長安城。

        而在花魁選舉的這一天，黑市卻迎來了一次朝廷的突擊檢查。

        據說是治安官狄仁杰不知從哪得到了消息，說是有不法之徒意圖趁選舉花魁人群無防的時候擾亂長安城，結果這一搜查竟真的搜出了大批火藥。

        白日里的長安城仍是車水馬龍繁華似錦，誰也想不到一場巨大的危機即將隨著夜晚的到來降臨。

        長樂坊中，絕世琴姬一曲畢，五陵少年爭纏頭，美人輕垂眼簾，對那些金銀珠寶視若無物，當她懷抱琵琶正欲離去，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道朗朗清音，令她不禁駐足。只聽那聲音帶著三分疏狂和三分醉意緩緩吟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

        一時間眾人皆靜，就連那琴姬也忍不住懷抱琵琶回眸一望。只見滿座錦衣紈绔中那一身白衣，酒劍相伴的男子鶴立雞群般出眾。初來長安人事不知的人只道這男子詩才絕艷氣度非凡，而認識他的人皆在心中驚嘆——劍仙李白，三入長安了。

        男子仰頭飲盡葫蘆中的酒，就聽身后傳來長樂坊老板娘熟悉的聲音，似是故友重逢般帶著幾分嗔怪和欣喜。

        “你可算舍得回來了？”

        青年偏頭一笑，眉眼依舊俊朗，只是褪去了幾分年少輕狂，添了些許沉穩和漂泊在外的滄桑。

        “闊別許久，老板娘可好？”

        “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沒什么變化。”

        老板娘莞爾，“這里人多耳雜，還是老習慣，去包廂吧，紫金泉都替你備好了。”

        李白藍眸微瞇，唇角的笑意肆意迷人。

        “既然如此，悉聽尊便。”

        ……

        再一次坐在幽微閣中，看著正下方的舞臺，陳設布置一概沒有變，只是坊中的舞女琴姬早已不是昔日那些。

        李白感嘆著物是人非，然后笑道：“不過老板娘慧眼識珠的本領越來越高明了，方才那位琴姬技藝已出神入化。”

        老板娘頷首道，“玉環的琵琶的確是京中一絕，不過她卻不是我尋來的，我也不知道她從哪兒來，這孩子有些古怪，表情總是淡淡的，彈出的旋律卻總能讓人感到幸福。”

        李白默然不語，他從剛才的琵琶聲中看到了故鄉覆滅之前的模樣，真切的不像是幻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好的預兆，因為他這次回到長安城，就是為了尋找千窟城壁畫上記載的時空倒流之法，回到一切悲劇發生之前。

        “你這次回來，是有什么大計劃嗎？”老板娘準確的接上了他的心思。

        “老板娘怎么知道我有計劃？”

        “除了這個理由，難道還有什么人或事值得你劍仙留戀的么？”

        李白的眸光有一瞬間的黯然，千燈之下少女的笑顏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他的心刺痛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桀驁。他半開玩笑道，“老板娘你不就是么？”

        “別，我可消受不起。”老板娘見他還是不肯說實話，無奈的嘆了口氣。

        “前幾日上巳節，你猜我遇見誰了？”

        李白挑眉，“老板娘閱人無數，誰能讓你印象如此深刻？”

        老板娘不理會李白的吊兒郎當，正色道，“我遇見公主殿下了。”

        她說完，意料之中的看到了李白倏忽僵硬的笑。

        “……哦？”

        李白裝作不很在意的樣子呷一口酒，“然后呢？”

        他其實很想問一句“她還好嗎”，但這句話跟著酒一起被咽了下去。

        “那天在畫舫上，我和她提到了你。”

        李白有些尷尬的苦笑，“我有什么值得提的。”

        老板娘搖頭嘆息，“李白，那個孩子是真的喜歡你。即使你離開了這么久，她聽到你的名字還是會哭。”

        “……她，哭了？”

        李白心里突然很難受，那是一種愧疚心疼但又無可奈何的難受。

        “我問你，如果沒有云中漠地的事，你會承認你對公主的感情嗎？”

        “可惜這件事沒有如果。”

        李白悵然的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老板娘。“你不也很清楚么，不是每一對兩情相悅的人，都能在一起。”

        ……

        當宵禁的鐘聲敲響，朱雀大街上漸漸空無一人的時候，卻也是長樂坊中絲竹最盛之時。人群聚集于此爭睹花魁的誕生，可喧鬧中獨獨不見了白衣青年的身影。

        老板娘推開包廂的門，里頭空無一人，只是桌案上擺著一首墨跡未干的詩：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老板娘會心一笑，望向窗外一輪明月。

        “呵，還是這么不坦率的性子，但終究是重情重義的人啊……”

        明月照九州，有人歡樂，就有人憂愁。清瑤獨坐在房間里，對外面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的房門外掛著一把厚重的鎖，寢宮外則是一整隊金吾衛，將整個宮室圍的水泄不通。在向狄仁杰坦白了一切之后，她就被這么名為保護，實則更像是“囚禁”一樣關在房間里。

        說來也奇怪，她現在的心情有種近乎絕望的平靜。本來按照計劃，明世隱應該會在今晚兌現他的諾言，可她向狄大人的告密破壞了他們之間的約定，所以現在她不奢望任何人會幫她了。

        ……

        “公主想從這里出去嗎？”耳邊突然響起明世隱的聲音。她以為是幻覺，畢竟這里已經被金吾衛層層圍住，不可能會有人安然無恙的走進來。

        于是她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也不回答，在床上縮成一小團，擺出自我保護的姿態。

        “哎…看我一眼都不肯了么？真是任性的小公主啊。就因為狄仁杰的那些話認定我會對長安城不利，迫不及待就交代了我們的小秘密，可狄仁杰呢，反而把你鎖在這里，為了一個根本與你無關的長安城，值得嗎？”

        聲音似乎又清晰了一些。

        “不是的，狄大人是在保護我……”清瑤躲在黑暗里，自己安慰自己。

        “呵呵，別傻了，他只想保護長安城，為了長安城他可以犧牲任何東西，包括你。”

        “不、不是的！你別再說了！”清瑤抓起身邊的枕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扔過去，卻許久聽不見落地的聲音，于是她睜開眼睛，赫然發現床前有個長身玉立的身影，一只手正拿著枕頭，饒有興味的盯著她看。

        “明——？！”她驚恐的呼喊只蹦出了一個字便戛然而止，明世隱修長的手捂住了她的唇，俊美的臉幾乎與她沒有距離，她甚至能看見異色瞳中倒映出不同顏色的她的影子。

        “噓～公主若是把門外那些金吾衛引進來，可就真的出不去了。”

        明世隱在她耳邊低語，呼出的氣息拂動她耳畔的碎發，撩的耳廓酥癢。

        “你別離我這么近！”她羞惱的掙開他的手，有些生氣的瞪著他，卻自覺的壓低了音量。

        “你怎么進來的？”

        明世隱指了指房間一角的牡丹花盆栽，“有牡丹花的地方，我都能隨意出入。”

        清瑤看了看那盆平平無奇的牡丹花，又看了看妖冶俊美的方士，有些驚恐的捏著被角往后退了幾步。

        “你…難道是牡丹花精？”她想起來狄仁杰說過明世隱數十年容顏不老，這么一想還真有這種可能。

        明世隱一愣，然后抑制不住的笑彎了腰：“公主啊，你怎么可以這么可愛呢？”

        “不許笑！”清瑤羞惱的兇他。

        誰知明世隱竟真的不笑了，他又掛上了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不鬧了，說正事吧，公主想出去么？”

        “我這個樣子出去做什么？”想到狄仁杰下令將她關在這里的模樣，她語氣低落下來。

        “難道公主忘了我曾許諾今晚會告訴您答案嗎？”

        清瑤身體一顫。“你是說，這句話還作數？”

        “不然呢？”明世隱笑的溫文爾雅，“雖然公主傷透了我的心，可我還是不能夠丟下公主啊。”

        “……”要不是知道了明世隱做的那些事，清瑤真的會認為他是在真心真意的為她好。

        “你要怎么幫我出去？”

        她看見明世隱的左眼又開始蔓延出黑霧，那種讓人窒息的禁錮感又來了，她排斥這種感覺，想要逃開，卻冷不丁的被明世隱捉住了手腕欺身壓在床上。

        “放開我！！”她想用尖叫把金吾衛引進來，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明世隱那雙漂亮的鳳眸此刻正散發出讓人膽顫的黑暗氣息，把她的五感漸漸剝奪。

        “公主殿下還是乖一點比較好，別怕，您馬上就能回家了。”

        她此刻已經聽不見外界的聲音，所以這句話是響在她的意識里。

        清瑤直覺眼前的明世隱又變了，雖然還是那個軀殼，可是靈魂已經不是他了。

        他冰涼的指腹輕點她的唇瓣，溫柔又陰郁。

        “現在先讓我來幫你找回那強大的力量吧。”

        話音未落，她眼前出現了熟悉的畫面——紅色的力量毀天滅地，整個世界像是血液和火焰編織的人間煉獄。

        不！我不要！！……

        她本能的抗拒著這股不詳的力量，可是卻不可控制的感覺到那股力量已經侵蝕了自己，如果她能看到現在自己的模樣，她會發現她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奇異的金色。

        她聽見耳邊“明世隱”陰桀的笑聲。

        “來吧，把這座宮殿燒干凈，就沒有什么能阻止你回家了。”

        ……

        理智在慢慢抽離，清瑤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恢復神志的時候她已經出現在空無一人的朱雀街上。回望大明宮，那里正升騰起股股濃煙，似乎還有隱約的火光。

        是她又一次燒掉了宮殿逃出來了嗎？

        身邊已經沒有明世隱的身影。他騙了她嗎？說是要帶她回家，其實只是想讓她背棄狄仁杰，背棄女帝，背棄大唐。

        她無措的站在寂靜的街上，不知道何去何從。

        子時的鼓聲在長街上空回蕩，遠遠的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鬼”又出現了，它在巡視它的城市。

        就在此刻，高高的屋頂之上，有一個身影在飛速的穿梭跳躍，似乎是在追蹤“鬼”的身影。

        清瑤像一只驚弓之鳥藏進墻隙的陰影里，然后她看到“鬼”在路口處現身，而屋頂上的那個人也停了下來，持劍而立，衣袖翩然，明月為襯，瀟灑若仙。

        即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清瑤還是幾乎要哭出來，因為這個人，是她心心念念從不曾忘記過，而她卻以為再也見不到的——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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