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風(fēng)吹熄了落日，遙見漁火一盞盞歸港，天邊出現(xiàn)一粒亮星。

        孟回的注意力始終在對面男人身上，橘色光影將他棱角分明的輪廓柔化了幾分，那雙眼仍是無波無瀾，有著不動聲色的疏淡。

        但很動人。

        美色搶先入眼，占據(jù)全部思緒，好半晌她才理清他的話意。

        他在等一位孟小姐。

        一位和他有約，卻遲到了好幾分好幾秒的孟小姐。

        艷遇成空，孟回頓時興致大減，剛想說“你認(rèn)錯人了”，有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他們身側(cè)。

        是一個西裝革履，職場精英模樣的年輕男人，他微喘著氣說：“沈先生，卡恩先生他們已經(jīng)到了。”

        沈先生。

        孟回印象中，霏市圈子里并沒有說得上名號的沈姓人物，可看他通身氣質(zhì)，絕非出自尋常人家。

        “沈先生，”高樓正想?yún)R報德語翻譯孟楠來的路上出了車禍，目前在醫(yī)院治療的事，冷不防發(fā)現(xiàn)了孟回的存在，面露驚訝，“這位是？”

        他是總部臨時派來的助理，還沒怎么摸清沈先生的性情，問得也是忐忑，主要是他近日來工作上的正事沒做兩件，光是幫忙應(yīng)付聞風(fēng)而至的各路桃花，就搞得心力交瘁了。

        此刻乍見漏網(wǎng)的一朵，正明艷艷開在沈先生近旁，高樓不由得眼皮直跳，頓覺失職。

        夜色里，沈寂面容清冷，淡聲道：“德語翻譯，孟小姐。”

        聞言，高樓再次打量孟回，滿臉疑惑。

        孟回則是心思百轉(zhuǎn)千回，沈先生在等的是一位和她同姓的翻譯，大概是聽到她用德語回應(yīng)那兩個外國女生的道歉，誤以為她是他要等的人。

        而他助理，又誤會她是他另外找的翻譯孟小姐。

        無巧不成書，孟回還發(fā)愁在不用身份證的前提下，要怎么找工作賺錢，這不正打著瞌睡，枕頭就送上門來了。

        她幫忙做了事，他能不付錢？

        何況是他錯認(rèn)在先。

        換做今天之前，孟回肯定不屑做這種冒名頂替的事，然而丟了20萬，囊中羞澀，吃都吃不飽，她的道德感就開始搖搖欲墜了。

        對不起咯，孟小姐。

        孟回跟著他們走進不遠(yuǎn)處的瀾月會所，花色繁復(fù)的藏式地毯，踏上去安靜而柔軟，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高腿長，襯衫帶風(fēng)，她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很快，他若有所察地慢了下來，配合她的節(jié)奏。

        來到電梯前，高樓按亮上行鍵，門打開后，誰都沒有動作，孟回意會到這是女士優(yōu)先，她進了電梯，男人隨后走入，和她并排而立。

        還挺有紳士風(fēng)度。

        高樓按了23層，后退到一邊。

        孟回看著亮起的數(shù)字鍵若有所思，這家會所去年上過熱搜，有位家里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富豪，霏市納稅大戶，醉酒后侵犯了會所的服務(wù)員，就在23層的某個包間。

        小姑娘不肯私下和解，報警了，在眾人看來，對方來頭不小，里面的水深著呢，此舉無疑是以卵擊石，討不了好。豈料會所毫不徇私包庇，不僅配合警方調(diào)出有力的監(jiān)控證據(jù)，還提供法律援助，小姑娘成功將人以強j罪告上法庭，最終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從那以后，沒人再敢在會所惹事生非。

        網(wǎng)上輿情發(fā)酵，瀾月會所態(tài)度如此強硬，背后投資人的身份引起熱議，沒多久，就變成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法規(guī)，搜索結(jié)果未予顯示了。

        孟回收回心神，看向鏡面，旁邊的男人站姿挺拔，似月下雪松，目光落到他襯衫袖口，上面綴著兩顆菱形墨藍寶石袖扣，鏤空銀色鑲邊，別致又講究。

        她還察覺到他助理在時不時地偷看她，眼神格外復(fù)雜。也許在想，德譯界的孟含量這么高嗎，這位孟小姐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電梯到達23層，孟回率先走出來，一見會議室的規(guī)格，她便意識到，這是一場級別很高，超出她意料的會議，極有可能涉及商業(yè)機密。

        賺錢雖重要，但她不想陷入麻煩。

        孟回停住腳步，隱隱打起了退堂鼓。

        “沈先生。”

        男人聞聲回頭，燈光下眸色清淡：“有什么問題嗎？”

        “我不是……”話到了唇邊，孟回不經(jīng)意瞥見等在會議室里的人，杏眸微斂，冷意曇花一現(xiàn)，她搖頭笑了笑，“沒問題。”

        與會的另一方也是三個人，卡恩先生站在中心c位，助理和隨行翻譯分立兩邊。

        雙方打過招呼，依次落座，只剩卡恩先生的翻譯嚴(yán)濤突兀站著，驚疑不定地看著孟回，仿佛她是前來勾魂索命的女鬼。

        嚴(yán)濤的失態(tài)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沒忘記這是什么場合，強壓住情緒坐下。

        作為德國人的卡恩先生，是把守時刻進民族基因里的，他鄭重地表達了遲到的歉意，足足講了一分多鐘。

        這番話聽起來冗長，但翻來覆去都一個意思，孟回畢竟不是專業(yè)翻譯，簡單提煉出大意：“在跨海大橋上遇到了連環(huán)追尾事故，無法按時赴約，對此我深感抱歉。”

        孟回翻譯完，又捕捉到高助理投來的懷疑眼神，她偏過頭，幾乎同時，沈寂也側(cè)目看她。

        兩人的視線再次撞了個正著。

        女孩子端坐在墨綠真皮椅子上，長睫微翹。

        海棠色的裙擺，紅色花瀑般流落地面。

        裙子是去年夏天定制的，尺寸貼合，現(xiàn)在孟回又瘦了些，布料略松垮，隱約露出黑色內(nèi)衣的肩帶，以及蕾絲邊緣。

        雪膚白得晃眼。

        孟回對此渾然不覺，微微挑眉，眼神在問：有什么問題嗎？

        沈寂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稍稍向前傾身，擋住了同排來自助理角度的視線。

        這才開口：“意外難以避免，不必自責(zé)。卡恩先生遠(yuǎn)道而來，歡迎之至。”

        簡單兩句話，被嚴(yán)濤翻譯成了長篇累牘，其中不乏大量諂媚之語，孟回聽得心中冷笑，才近三個月沒見，溜須拍馬的本事倒是長進了不少。

        只是，他為什么不敢看她的眼睛？

        會議進入正題，前半小時還算順利，可嚴(yán)濤在被孟回抓住一個數(shù)據(jù)的翻譯錯誤后，心態(tài)開始崩塌，冷汗直冒，接連出錯。

        孟回有分寸，見好就收，體貼地轉(zhuǎn)換成德語：“卡恩先生，您的翻譯有些不在狀態(tài)，也許他需要休息。”

        遲到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己方翻譯關(guān)鍵時刻又多次掉鏈子，卡恩先生臉色并不好看。

        嚴(yán)濤襯衫汗?jié)翊蟀耄�舔了舔發(fā)白的唇，不停道歉，態(tài)度卑微極了。

        連聽不懂德語的高樓都忍不住別過臉去，丟人。

        會議至此終止。

        孟回打好腹稿，準(zhǔn)備澄清誤會，領(lǐng)錢走人，誰知金主爸爸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留下一句“把孟小姐的薪水結(jié)了”，就離開了。

        孟回：“……”

        唔，被當(dāng)場炒魷魚了。

        這不正合她意嗎？

        孟回看向高樓，不由失笑，他就差把“明明失誤的是對方翻譯，為什么最后被開的卻是孟小姐”寫臉上了。

        她問：“結(jié)現(xiàn)金可以嗎？”

        高樓回了神：“手機轉(zhuǎn)賬不行嗎？”他沒有帶現(xiàn)金在身上。

        孟回?zé)o奈聳肩。

        “孟小姐這樣吧，”高樓還有不少事要處理，“你留個聯(lián)系方式，等我有空取了現(xiàn)金再給你。”

        “好啊，1360909……”孟回念出熟悉的數(shù)字，驀地頓住，摸出馮雪意給她的舊手機，“我不記得號碼了，你打給我吧。”

        兩人交換了號碼。

        孟回走出會所，在附近的大排檔吃了海鮮砂鍋粥，沿著環(huán)島路散步回到家，洗漱完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之際，馮雪意打來電話詢問情況。

        孟回不介意讓她更開心一點，言簡意賅講了自己的悲慘遭遇。

        馮雪意果然樂得不行：“你這是倒霉他媽給倒霉開門，倒霉到家了哈哈哈哈！”

        “對了你不是學(xué)音樂的嗎？去街頭賣藝啊，憑你這張臉光站那兒都有人給你扔錢吧。嗐，忘記你不能拋頭露面了。”

        孟回沉默以對。

        馮雪意也發(fā)覺幸災(zāi)樂禍得太明顯了，清清喉嚨：“看在你這么慘的份上，我把微信小號的權(quán)限密碼給你，再發(fā)個渣男在訂婚宴上氣到七竅生煙的視頻，讓你高興高興唄。”

        孟回解鎖點開微信，聊天頁面清理得干干凈凈，住處較偏，信號不好，視頻半天加載不出來，她困得眼皮直打架，沉入睡夢前唯一的念頭是：

        無論誰撿到20萬，拿好，別報警，就當(dāng)她買下那些情趣內(nèi)衣和套套了。

        月落日升，孟回睡到快中午才醒，床頭手機“嗡嗡”震動，高樓來電，約她下午見面。

        孟回刷完牙，就著溫開水吃了兩個昨晚買的菠蘿包，一并解決早餐午飯。

        趁天氣晴朗，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和床單被單全洗了晾好，帶上手機出門。

        一部深灰商務(wù)車停在巷口，等她走近，高樓拉開后座車門：“沈先生要見你。”

        如果孟回事先知道，高樓會把她送到名為“玉樓春”，處處透著古色古香的茶樓，她肯定不會隨意穿白t牛仔短褲，夾著人字拖赴約。

        孟回跟著服務(wù)生，沿木質(zhì)樓梯回環(huán)而上，停在南面的包間前。

        繞過屏風(fēng)，孟回一眼就看到了窗邊的男人，他沒戴眼鏡，換了淡藍色細(xì)條紋襯衫，頗有光風(fēng)霽月的清雋。

        復(fù)古雕花木柜擺著矮松盆栽，樹影下，胖乎乎的仿真幼童腳踩青苔，手捧香盒，白煙彌散。

        墻上掛了幅逼格很高的字畫，寫的是什么字，孟回看不出來。

        縱然和周遭格格不入，她仍淡然自若地走向他：“沈先生。”

        兩人對視的剎那，風(fēng)吹入室，掛在窗口的貝殼風(fēng)鈴互相撞擊，清脆作響。

        男人朝她頜首致意。

        孟回在他對面坐下，桌上的根雕茶海映入眼簾，隔壁間古琴悠悠，好似下一秒，就會有旗袍美人翩然出現(xiàn)，春水烹茶。

        沒想到還真有。

        只不過，美人不著旗袍。

        男人卷起衣袖，用袖箍固定，輕捏著茶匙，從茶荷里將茶葉緩緩撥入杯中，懸壺高沖，注水到七分滿。

        畫面極為賞心悅目，孟回目光全程被他的手鎖住，白皙修長，骨節(jié)分明，她難免附庸風(fēng)雅地想到了句也許不那么恰當(dāng)，形容美人的詩——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透過玻璃杯，她看到芽尖起舞般紛紛朝上，直立懸浮杯中，茶色由淺轉(zhuǎn)深，變成了晶瑩剔透的金黃。

        待茶葉沉立于杯底，沈寂做了個手勢，請她品茶。

        孟回端起茶杯，香氣裊裊盈來，她聞了又聞，低頭淺酌，入口清甜，內(nèi)質(zhì)醇和，好喝。

        “這是什么茶？”

        古琴聲清如濺玉，沈寂指尖輕撫著杯沿，低聲答她：“金風(fēng)玉露。”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名字聽起來真美，孟回點點頭，又嘗了兩口金湯，等她慢悠悠喝剩小半杯，一個信封和文件被鋼筆壓著，推到她面前。

        信封里裝的是錢無疑了，孟回拿起保密協(xié)議，從頭到尾認(rèn)真看完：“沈先生，協(xié)議我可以簽，但暫時無法提供身份資料。”

        “無妨。”

        他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孟回篤定，即使她違約，他照樣有辦法追究到底。

        既然沈先生這么相信她，孟回就沒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地執(zhí)筆在文件右下角空白處簽了兩個字：孟迦。

        沈寂喝了口茶，眼梢風(fēng)掠過她的簽名，在“迦”字上微頓，又遞去一支錄音筆：“整理好會議記錄，明晚之前。”

        賺錢不易，孟回嘆氣。

        窗外風(fēng)起云涌，頃刻間烏云堆積成城，壓到了檐角，黑暗洶涌而來，吞噬了全部天光。

        糟糕！衣服被單還晾在院子里。

        孟回急著起身，不小心撞到茶桌，膝蓋一疼，立即泛了紅，她拿起桌面的信封和錄音筆，匆匆跟他道別：“我要回去收衣服了。”

        “我送你。”

        “不……”孟回想起自己沒車也沒錢，拒絕的話拐了個彎，“那就麻煩沈先生了。”

        街上行人步履如飛，蟬鳴越發(fā)聒噪，紅綠燈前堵了一條車河。

        后座，男人正閉目養(yǎng)神，絲毫不受干擾。

        孟回留意到他眼底的淡青色，除了睫毛落影，還有倦意。

        她戴上耳機，歌沒打開，馮雪意的微信消息搶先進來：“在干嘛？”

        孟回：“剛剛有個大帥哥親自泡茶請我喝。”

        馮雪意明顯偏了重點：“什么茶？”

        孟回：“金風(fēng)玉露。”

        馮雪意直接懟了語音消息過來，孟回點開，只聽到“臥槽”兩字，被洗衣機洗傻的耳機又被下一條進入的消息，撞斷了藍牙。

        于是——

        “這男的段位太高了吧！據(jù)我所知，金風(fēng)玉露是黃茶啊！劃重點，黃！他哪里是泡茶，他明明是想泡你！！這茶名可sq了，贈以金風(fēng)，潛意思就是要你回饋玉露。再劃重點，玉露啊玉露，你該不會不懂什么意思吧姐姐？！”

        語音突然外放時，孟回愣了下，迅速反應(yīng)過來去掐斷，然而聽到了關(guān)鍵字“黃”，她心念微動，干脆置之不理。

        放任馮雪意激昂的聲音響徹安靜車廂，自帶立體環(huán)繞，震耳欲聾。

        高樓分了心聽八卦，減速帶前忘記剎車，車子有了幅度不小的顫動。

        孟回跟著晃了晃，驀地對上一雙映在車窗的深眸。

        男人眸色清明，哪見半分睡意？

        孟回不禁暗喜，她都縱容火燒起來了，就怕他刻意裝睡不接招。

        “沈先生，”孟回側(cè)身面向他，笑吟吟地問，“你是這個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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