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吃飯時，八個工匠一桌，菜式是六菜一湯，比起一般宴席上的菜，這六菜一湯的菜量是足足的，湯說是一個湯，實際上是用了兩個九寸的斗腕上的，長桌兩邊一邊一大碗酸辣湯，喝一口酸辣適口，很是下飯。

        菜是兩葷四素，其中有倆是涼拌菜。

        黃文虎笑呵呵地道，“我一看這菜就是林娘子做的，色香味都不錯！”

        林春華正往桌子上端一大笸籮的雜糧饃饃，聽到黃師傅的話，抿嘴不好意思笑了，“黃師傅，您猜錯了，這菜不都是我做的，涼菜是我家三弟妹做的呢！”

        “那也不錯！”

        黃文虎說著，就跟大家一起坐下開動了。

        干了一上午的體力活，也著實是累了，餓了，所以一開始沒人說話，大家都忙著吃，晌午主家是不供應酒水的，蓋大屋到了后期也是要爬高，上大梁的，萬一喝醉了，腳下沒數兒，就很容易出危險。

        在這方面，黃文虎是很有原則性的，他做工匠師傅四十年了，從來沒有在干活的時候喝過酒。

        貪杯誤事，誰都知道，但能堅持做到不貪杯的卻很少。

        “黃大哥，我聽說咱們對面蓋大屋的主家張路生被抓回來了！老洪老畢他們都去張家要工錢了！老洪說，自從他們去張家干活，就頭幾天工錢給了，后來干了快一個月，一文錢都沒見著，那主家竟不照面了，老洪他們這才有所覺悟，都撤走不干了！

        快吃完了，大家肚子里都有了底兒了，吃飯也就不那么急了，一個叫冷武的說道。

        “要我說，老洪老畢他們有今日，那是活該，當初他們都是在陳主家這邊……”

        黃文虎的小徒弟小柳子想起那天老洪他們被張波攛掇，把陳家這邊的活兒翹了，跑張家去賺所謂的更高的工錢就來氣，話說的也就帶了些嘲諷，不過話沒說完，就被他師父黃文虎瞪了一眼，小柳子被嚇得縮縮頭，不再敢說了。

        “咱們都是做工匠出來混的，哪兒能事事都順？！總有犯糊涂被打眼的那天，這都是該著的事兒！”

        黃文虎的話得到了冷武他們的點頭贊同。

        “不過，小柳子說的也沒啥不對的，老洪那人就是太愛計較，算自己的賬，就好像老以為旁人是傻子似的！不說遠的，就說去年臘月，我跟老洪在一個姓吳的主家做活兒，老洪是我介紹去的，講好了工錢，結果最后算賬的時候，那姓吳的壞了良心，少給了兩百文錢！

        我覺得老洪是我介紹去的，這兩百文錢的損失不能由人家和我一起來承擔，所以我就啥話都沒說，直接按照當初講好的工錢，支付給了老洪！這是臘月二十五的事兒，臘月二十九呢，我又去了老洪家一趟，那是因為，老洪冬月里介紹我去一個叫三胖子的主家干了十幾天的活兒，工錢沒給，我想去問問老洪咋回事？

        結果把我氣夠嗆！原來，人家三胖子早把工錢給他了，他呢進了一趟城里，置辦年貨花費多了，就琢磨著把我的工錢扣下來留著過年，說是等年后有了進項再還我！

        這把我氣得，他過年，我們一家子就不過了？那天我把他罵了一頓，逼著他把工錢給了我，這關系以后也算是掰了……不過，我不后悔，老洪這種人人品不成……”

        冷武的話讓眾人都直搖頭。

        其實，這世上哪兒有傻子？

        不過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懶得跟人計較罷了！

        就老洪這樣的品性，恐怕到哪兒都交不到實心實意的朋友！

        他如今被張路生給坑了近一個月的工錢，說起來，也是他咎由自取，沒有他當初的見錢眼開，妄圖去賺張家那兩倍的工錢，哪兒有如今的懊惱氣憤？

        “張路生被抓回來了，那趙氏呢？”

        有人問。

        “她好像跑了，有人見著她去城里了，估計著是找她那倆不爭氣的兒子，讓他們拿錢回來贖張路生的！”

        冷武說道。

        “我看張家那倆敗家子手里未必還剩下什么錢？青樓那是啥地方，銷金窟啊！就他那點銀子，夠幾天禍禍啊！”

        “說的是呢！這回張家是真的要倒大霉了！”

        “那是他們貪心所致，隨隨便便拿別人的錢當自己的錢使，他們就沒想到后果嗎？一家子沒腦子的蠢物！”

        黃文虎說著放下筷子，環顧四周，指著陳家小院道，“你們瞧瞧陳家，雖然沒了當家的，可這家里家外的事兒，被處置的井井有條，一家子娃兒也都積極上進，成天忙著干活，哪兒有一個如張家那幾個貨色一樣的貪心不足啊？”

        “對，陳家現在這主母雖是后娘，但卻真是個實心實意對娃兒好的，了不起的女子啊！”

        冷武他們齊齊地夸贊。

        --

        下午，何月娘進了趟山。

        說起來也是老天爺照應，她竟出乎意料的順利打了兩只袍子，天不黑就出山了。

        不過，她沒回家，直接把兩只袍子背去了城里。

        她到馬記皮貨鋪的時候，鋪子里剛剛掌燈。

        見到她，尤其是看到她背簍里的兩只袍子，馬老板的嘴巴都笑歪了。

        “哎呦呦，陳家大嫂子，我知道，你這是想四娃了，特意來看看四娃的，對不對？”

        他邊迎上前，邊沖著鋪子里喊，四娃，快出來，你娘來看你了！

        四娃忙從里頭跑出來，看到何月娘眼圈驀地一紅，轉身去倒了一杯茶水，雙手遞給何月娘，“娘，您這是家都沒回，自己奔這里來的嗎？”

        “袍子總歸是要送過來的，背回家呢，還得再背出來，我懶得麻煩！”

        何月娘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再給娘倒一杯！”

        她也的確是渴了，今天進山的時候，秀兒本來是給她帶著水壺的，結果她在山里歇息喝水的空當兒，忽然就瞧見一頭袍子往茅草叢里跑去，她忙丟了水壺，抓起弓箭就追了上去，結果追過兩道山梁，才把那只袍子給射殺了，水壺自然也就沒法兒回去拿了。

        所以，這忙活了半下午，都一直是渴著的。

        四娃又倒了一杯水，看著他家后娘咕咚咕咚喝了，心里難受得鼻子一酸，眼淚就要落了。

        被何月娘瞪了一眼，她說，“做娘的沒啥別的本事，也就只能在你想上進的時候，給你扶扶梯子，趟趟路子什么的，這是做娘的本分，你若是知道娘的好，那就該更努力的上進，別讓我失望！”

        “嗯，四娃知道了。”

        陳四娃用力點頭，同時狠狠咬咬唇，把內心激蕩的情感都死死地壓制了下去。

        娘說的對，娘如此辛苦的幫我，可不是為了看我流什么眼淚，娘想看的是我學有所成！

        兩只袍子，連皮帶肉的馬老板給了十四兩銀子。

        皮五兩，狍子肉二兩，本來袍子肉馬老板是不想要的，但他又不敢真的跟何月娘說，肉你拿回去，我只要皮！

        人家連皮帶肉的都背來了，那意思就是要他一并收了！

        行吧，收了就收了，只當是買了狍子肉給一家老小補補營養了。

        何月娘沒多待，跟馬老板請了個假，說是要帶四娃出去吃個飯。

        馬老板也沒猶豫，當即就答應了，還硬塞給四娃一百文錢，說只當是他老馬請陳家大嫂子的，感謝她一個月給皮貨店送來了四張狍子皮！

        一張狍子皮處理好了，賣給江老板他賺三十兩銀子，四張那就是一百二十兩銀子啊！

        想想，馬老板的雙眼就爍爍放光！

        他越來越覺得，把陳四娃留下當學徒這事兒，是他這輩子干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兒，這個陳四娃就是個福星，給他老馬帶來了絕好的財運啊！

        娘倆出了皮貨店，就去了朱記灌湯包。

        正好遇上尤老板收了豬肉攤子回了包子鋪，正跟他娘子尤朱氏說話呢，見著何月娘來，尤老板笑呵呵地道，

        “大嫂子，今兒個沒見著你家大娃，我還盤算著要把那些豬腸子咋辦呢！正好遇見你了，你就順便帶回去吧！”

        “多謝尤老板啦！”

        想想鹵豬腸炒辣椒的香氣，何月娘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尤朱氏很熱情地張羅他們娘倆，不但給他們兩人上了兩屜包子，還又贈送了兩個小涼碟。

        何月娘忙感謝人家兩口子，同時也跟陳四娃說，瞧見了沒？這就是生意興隆的法子，誠心待人，人必也會回報他們以誠意！

        陳四娃用力點頭。

        吃完飯，天已經黑乎乎的了，何月娘背著豬腸子準備回村。

        陳四娃不肯讓她走，他急匆匆跑回皮貨店，跟馬老板請了一晚上的假，然后自己把背簍背上了。

        “娘，四娃長大了，有力氣幫您了！走，咱們回家！”

        “嗯，回家。”

        何月娘并沒有如那些所謂的疼孩子的娘一樣，以孩子還小，背不動那么重的背簍為由，拒絕給孩子表現孝心的機會！每個孩子都是一張白紙，這張白紙上能書寫些什么，其實當爹娘的起很關鍵的作用！若是孩子想要孝順，可是當爹娘總是拒絕，時間久了，孩子就會懶得再表現，把當爹娘的疼自己，愛自己當成了習慣，而他們呢，則再不想要表現什么，完完全全地淪為了享受一族了！

        何月娘嘴角含著微笑，把背簍給了陳四娃，還頗有些動情地夸了孩子一句，我娃兒真是長大了，知道疼娘了！

        陳四娃笑得更燦爛，“娘，您等我再大一點，我……我可以把您從城里背回村里去，不讓您走路那么辛苦！”

        “哈哈，好，娘就等著我兒背我！”

        何月娘開心地笑起來。

        娘倆有說有笑地往家走。

        陳四娃小嘴叭叭地，一直在說他怎么跟師父學手藝，有時候還得偷偷學，師父有些技藝是不肯教的，“娘，其實，有些東西，師父教不教的沒啥關系，因為學著學著，學到一定的程度，很多東西都可以做到融會貫通，多做幾次，多琢磨幾回，也就想明白了，自然就不需要旁人教了！”

        “嗯，我娃兒是個聰明的，一定能學好！不過，那個馬二茍他怎樣？這兩天有沒有對你怎樣？”

        何月娘終于把話題說到了她的擔心上。

        “娘，我知道，您就是因為怕二茍師兄心懷記恨，對我不好才又來皮貨鋪的，對不對？”

        何月娘沒點頭，也沒應聲。

        陳四娃說不感動是假的，他也是個半大小子了，知道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壞，就他家后娘對他這關心，這掛念，別說是他爹在世了，那就是他親娘活著，未必比得上后娘！

        “娘，二茍師兄對我挺好的，雖然他還是不怎么跟我說話，但他對我說話態度，看我的眼神都很溫和了，我能感覺得出來，而且，有些地方，他不懂的，我也會幫他！他就對我更好了！”

        “那你不擔心他會學得比你好？”

        何月娘問道。

        月光下，小少年的神采恍惚會發光似的，他眼神熠熠地看向他后娘，“娘，技術活兒其實還是要看天分的，我師父是這樣說的，我師兄他沒這方面的天分，他就算是把我知道的都學去了，他也未必能做的比我好！”

        “哦？驕必敗呀！”

        何月娘話是這樣說，但看著她家娃兒自信的臉上都發光了，她心里其實是歡喜的。

        “娘，這叫……自信！我比師兄強，這一點，我還是有自信的！不過，我沒有瞧不上師兄的意思，師兄的染色我就比不過，我得跟師兄好好學呢！”

        “嗯，知道自己的短處，肯好好去彌補，這也是好的！”

        有娃兒如此，當娘的，即便是后娘，那也是很欣慰的！

        --

        不過，娘倆一路上的和諧氣氛，剛進村就被打破了。

        經過里正家門口，院門開著，屋里傳出幾個人爭執的聲音，何月娘剛欲快步回家，里正娘子從院里出來，一把拉住她，“大年家的，你咋才回來？快進來吧，他們都等你一個多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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