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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縫隙


養(yǎng)心殿前,嚴宵寒與剛從殿中退出來的金吾衛(wèi)上將軍擦肩而過。


金吾衛(wèi)接連出事,身為上官,易思明難辭其咎,更要命的是他在皇上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一落千丈。金吾衛(wèi)畢竟見識少閱歷淺,皇上愿意拿他們?nèi)㈦u,可到了宰牛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飛龍衛(wèi)。


為人臣者,最怕的不是貪,也不是奸,而是“不堪大用”。


嚴宵寒剛被傅深提醒過,因此格外留意。他有一陣子沒見過易思明了,乍一看險些不認得。那人臉色蒼白發(fā)青,眼窩凹陷,神色憔悴而陰鷙,與人對視的時候眼光竟然是直勾勾的,莫名瘆人。


嚴宵寒記得他和自己同歲,但兩人站在一起,相去何止是天差地別。


“易將軍。”


南北禁軍再不對付,兩位上官在路上遇見了也得打招呼。嚴宵寒拱手為禮,誰知易思明竟然不還禮,也不說話,就那么陰沉地盯著他看了一會,轉(zhuǎn)身走了。


嚴宵寒:“……”


來引他進宮的太監(jiān)是近日新得寵的劉吉公公,見狀忙打圓場道:“出了這等亂子,皇上震怒,易將軍怕也急的不成,因此禮數(shù)不周,大人多擔(dān)待。這找出兇手、查明真相的重擔(dān),可全撂在大人肩上了。”


原先在御前侍奉的田通早被嚴宵寒找了個由子踢走了,如今劉吉踩著田通躋身御前,知道自己是借了誰的光,故而對嚴宵寒格外客氣。


他目送著這位年輕的飛龍衛(wèi)欽察使步履沉穩(wěn)地走入養(yǎng)心殿,心想當(dāng)年段玲瓏在宮中一手遮天,嚴宵寒是他的義子,更是從入宮起就一路高升,榮寵不衰。圣眷如此,田通那不自量力的蠢貨居然還想跟他叫板,這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太長了嗎?


還有今日那臉僵的像塊棺材板的金吾衛(wèi)上將軍易思明,一看就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紅眼病。


元泰帝氣色不怎么好,大概是老了,煩心事又多,顯得面色蠟黃,眼袋松弛。嚴宵寒行了禮,他耷拉著眼皮,淡淡地問:“事情你都知道了?”


嚴宵寒:“臣已令人調(diào)集卷宗,分頭詢問家人及在場證人等,力求早日查明真相,緝拿兇手歸案。請陛下放心。”


元泰帝久久不言,沉默半晌,忽然長嘆一聲。


“外人辦事,終究不如你讓朕省心。”仿佛一口緊提著的氣突然泄了,元泰帝語中竟然帶上了幾分退讓之意,“夢歸,前日之事,委屈你了。”


嚴宵寒忙道:“不敢,陛下言重了。”


他其實不太拿得準元泰帝說的究竟是哪一件事,但謙虛退讓總是沒錯的。元泰帝思索片刻,問道:“聽說傅深不在京城?”


嚴宵寒道:“回陛下,靖寧侯不愿留居于微臣府中,婚禮隔日便遷至城外別莊居住。臣以為成婚伊始就別府另居,于禮不合,更有負陛下圣意,所以前幾日一直都留宿在別莊。”


“你做的好。”元泰帝夸了他一句,又感慨地嘆息道,“傅深……也難怪他不愿意留在京城。”


鐵骨錚錚的將軍,被他毀了前途,被他逼的不得不與男人成婚,京城這個傷心地,傅深愿意久留才怪。


嚴宵寒察言觀色,好像有點明白元泰帝的心態(tài)了。


元泰帝問:“你回來前,傅深在做什么?”


嚴宵寒為難道:“這……”


元泰帝:“怎么了?直言無妨。”


嚴宵寒奇異地沉默了一會,欲言又止,最后面露尷尬地道:“靖寧侯需要休養(yǎng),無所事事,現(xiàn)正在山莊里……種菜養(yǎng)雞鴨,還——”


元泰帝愣了:“還什么?”


嚴宵寒干咳了一聲,難以啟齒地說:“腌咸鴨蛋。”


元泰帝:“……”


“腌咸鴨蛋?”元泰帝難以置信,“他、他怎么突然想起這個?”


君子遠庖廚,時人都以手不沾陽春水為榮,廚子雜役地位極低下。傅深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長這么大恐怕連廚房都沒進過,怎么會忽然異想天開、腌起了咸鴨蛋?


他就是把腌出朵花來,那也是咸鴨蛋,萬一傳出去被人叫成“咸蛋將軍”,他就不嫌丟人嗎?!


嚴宵寒破罐破摔地全招了:“山莊的廚子是江南人,靖寧侯長在北方,不知道江南咸鴨蛋個個出油,竟全是腌出來的。”


“據(jù)靖寧侯所言,他在軍中時,吃到的咸鴨蛋多數(shù)味道苦澀,或有臭氣,十個中倒有一半是沒油的,還以為天下所有咸鴨蛋皆如此……他如今才知道南方腌制方法不同,所以自己也想試試。”


元泰帝先是覺得好笑,聽到軍中那段時笑容淡去,到最后,只剩下全然的沉默,一點點悵然,和幾乎微不可察的愧疚。


嚴宵寒見他不言不語,好似出了神,輕聲道:“陛下?”


元泰帝微微闔目,喃喃道:“靖寧侯,傅敬淵……”


當(dāng)年他在黃金臺上目送少年將軍背影遠去,內(nèi)心滋味與眼下何其相似。只是那時他們誰也沒想到,終有一天,靖寧侯與元泰帝會走向截然不同的兩端。


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頭。


良久,元泰帝才道:“再過一陣子,萬壽節(jié)賜宴時,你讓他回來罷。”


嚴宵寒垂眸,遮去眼底一閃而過的嘲弄,恭敬道:“謝陛下隆恩。”


“沒別的事了,你退下吧。”


嚴宵寒再度行禮,正要告退之時,冷不防元泰帝忽然叫住他,沒頭沒腦地問:“傅深那咸鴨蛋……腌的如何了?”


嚴宵寒駐足,略一思索,答道:“不瞞陛下,依臣愚見,可能……不怎么樣。”


元泰帝坐直了身子:“嗯?說說。”


“手勁太大,”嚴宵寒坦然地道,“一筐鴨蛋,還未封壇,已被他捏碎兩個。”


元泰帝終于大笑起來。嚴宵寒躬身退出殿外。


春日暖風(fēng)吹過,他背后竟也絲絲發(fā)涼。嚴宵寒獨自在青磚宮道上走著,越想越覺得諷刺,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笑了起來。


路過的宮女太監(jiān)見他形如癲狂,笑的令人毛骨悚然,嚇得遠遠躲開,壓根不敢往他面前湊,生怕觸了這個瘋子的霉頭。


元泰帝如今真是年紀大了,還學(xué)會緬懷惋惜了。


金吾衛(wèi)惹出的亂攤子自己收拾不了,轉(zhuǎn)頭把嚴宵寒找回來。這下元泰帝終于知道了誰才是真正得用的能臣干吏。他覺得委屈了嚴宵寒的同時,又想起傅深,再被嚴宵寒三言兩語地一忽悠,元泰帝那顆銅澆鐵鑄的圣心里,終于產(chǎn)生了一點微末的愧疚。


也許是在他的印象里傅深一貫剛硬,很少有主動退讓的時候,因此傅深離開京城安心休養(yǎng),甚至歸隱田園腌咸鴨蛋的行為,在元泰帝眼里都是少見的識相。也正因如此,他終于可以居高臨下地憐憫這個解甲歸田的殘廢將軍,甚至動了惻隱之心,才格外開恩,給了他一個重返京城的機會。


“真是笑死人了,”嚴宵寒大不敬地心想,“你怎么不想想是誰把他逼成這樣的?”


而帝王終究是帝王,愧疚只有一時片刻,忌憚卻永遠都放不下。嚴宵寒知道他見不得傅深好,哪怕是在腌咸鴨蛋上天賦異稟也不行。


好在不需要做太多的退讓,只要告訴他咸鴨蛋腌的并不成功,元泰帝就會自以為是圓上自己的幻想和猜疑——傅深終究是個凡人,善于領(lǐng)兵打仗又如何,下了戰(zhàn)場,還不是連個咸鴨蛋都腌不好?


這邏輯愚蠢的令人發(fā)笑,但就是這點畸形的滿足,已經(jīng)足以在束縛傅深的層層鐵鐐上撬開一條縫隙。


從某種意義上說,嚴宵寒和傅深真是般配的天造地設(shè),傅深是個將才,嚴宵寒是個人精,這一手絕地求生、絕境翻盤的本事簡直如出一轍。


出了宮門向北走幾十步,飛龍衛(wèi)仗院近在眼前。嚴宵寒收斂笑意,推門進去,堂上圍坐的眾人就像看見了什么稀罕物,紛紛起身:“大人!”


“大人回來了!”


“謝天謝地!”


嚴宵寒疑道:“嗯?謝什么?”


飛龍衛(wèi)中年紀最小的一員、主掌“北獄”慎刑司的唐過,是個實心眼的老實孩子,聽見嚴宵寒發(fā)問,立馬毫不猶豫地把同僚賣了:“他們說您這些天不來,是被妖怪抓走□□氣去了。現(xiàn)在您平安歸來,當(dāng)然要感謝上天保佑。”


說完,他還虔誠地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嚴宵寒:“……”


院內(nèi)一片死寂,魏虛舟等人慘遭出賣,自動自覺地貼著墻根站成一排,垂頭喪氣,噤若寒蟬。


嚴宵寒氣的冷笑:“真行,我的喜酒都灌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數(shù)三下,都自覺點。”


三聲過后,院子里所有的飛龍衛(wèi)齊刷刷地翻上了墻,像一排大猴子,愁眉苦臉地蹲在窄窄的墻頭上。


這是嚴宵寒就任欽察使后想出的一個損招。北邊不止有飛龍衛(wèi)一個官衙,六軍衙門皆在一條街上。只要有人經(jīng)過,一抬頭就能看見掛在墻頭迎風(fēng)招展的將軍們。


隔著墻還能聽見街上幸災(zāi)樂禍的嬉笑聲:“喲,老魏,又被你們欽察使掛墻頭啦?”


賣了同僚的唐過抬頭觀賞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回屋,卻見嚴宵寒仍在站在那:“小唐,干嘛去?”


唐過無辜地與他對視。


嚴宵寒道:“你也有份。上去。”


唐過完全不能理解,委屈地問:“為什么?”


“給你長個記性,”嚴宵寒冷酷無情地道,“別人說什么你信什么,遲早要被人騙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不負責(zé)任的后續(xù):


傅深聽說這件事后,認為嚴宵寒說他腌不好咸鴨蛋純屬造謠污蔑。因此第一批咸鴨蛋開壇時,他一個都沒給嚴宵寒留。


但是那天嚴大人最終還是吃到了蛋,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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