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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中國,呂韻音換回清末已婚婦女的裝扮,她給上發(fā)髻,穿著淡雅,一身中國婦女的賢淑氣質(zhì)。\wWW、Qb5、coM//韓諾忽然發(fā)現(xiàn),這樣樣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識,對了,家極了他小時候從母親身上得到的回憶。

  呂韻音會抱怨中國服的單調(diào),而且,原來,她一直有個遺憾。

  她對韓諾說:“回去英國之后,我想再給一次婚。”

  韓諾放下手中書木,問她:“為什么?”

  她便說:“你有留意英國婦女結(jié)婚時一身的雅白嗎?我想穿婚紗到圣堂行禮。”

  韓諾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呂韻音說:“不讓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教堂呢?我們可以嗎?”

  呂韻音說:“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請F(tuán)atherLuke幫忙,或許可以辦得到。”

  韓諾聽罷,覺得問題不大,便答應(yīng):“你照辦好了,一切隨你喜歡。”

  呂韻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韓諾鞠一個能,然后說:“謝謝你,老爺。”

  韓諾一聽“老爺”這兩個字,臉突地漲紅,他不好意思起來。

  然而卻又想再聽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懷中,在她耳畔鈿語:“多說一遍。”

  她便乖巧嬌柔地稱呼他:“老爺”。

  聽得他心也癢,接著是妻子的嬌笑。

  韓諾忽然知道,他也會如自己父親那樣,一生也不納妾。

  他已經(jīng)太滿足于她。

  回到英國之后,呂韻音真的找來一間教堂,以及訂造了一襲婚紗。來觀禮的都是韓諾的同學(xué)和他們在當(dāng)?shù)亟Y(jié)識的朋友,婚禮完畢之后,還在草地上舉行了一個小派對。

  韓諾對教堂有一種奇妙的感應(yīng),他感覺到這小屋的神圣,卻又不期然的,每當(dāng)走近之時也會有點(diǎn)抗拒。他說不出那是為了什么,小時候也在神父開辦的教會學(xué)校讀書,只是一走近圣堂,心便虛。像心臟剎那間停上一停那樣,有種休克的虛無。

  剛才,在圣堂內(nèi)宣誓永遠(yuǎn)愛她之時,他一邊說話一邊全身發(fā)抖,呂韻音望著他,還以為他是太緊張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耶穌基督有何不妥當(dāng)?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來休息了許久,不住的對著藍(lán)天深呼吸。

  呂韻音握住他的手,她說:“上主會保佑我們的婚煙。”

  他一聽,當(dāng)下全身毛管寒起上來。這反應(yīng),是絕對的害怕。縱然,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勸他人教,他也推辭。明顯,還是有些東西不能與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呂韻音懷了孕,韓諾興奮莫名,再沒有任何事比這一樁更刺激新奇,他將有與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愛的妻子的身體之中。

  是不是太厲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這就是幸福。

  九個月之后,韓諾的兒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韓磊。

  小磊長得跟韓諾一模一樣,雙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兒,居然已十分英氣。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雙明清的大眼睛,望著成年人之時,仿佛有那透視一個人的能力,但凡接觸過小磊的人,都有這大同小異的感覺。

  是的,那種堅(jiān)定、深邃、透徹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個月的嬰孩。怎可能看成一個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內(nèi)。

  連呂韻音也說:“小磊不是有點(diǎn)太與眾不同嗎?是不是我多心?剛才mrsFarrow與mrsHowart討論著嬰孩的健康時,小磊目光內(nèi)帶著冷笑。”

  韓諾把嬰孩接過來抱在懷中,他觀察了一會,說:“不覺得啊!”

  呂韻音把臉湊過來,她說:“現(xiàn)在還可愛一點(diǎn)……”

  接下來,小磊嘩一聲的哭了出來。之后,兩名成年人都沒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還只是個小嬰孩。

  但看過小磊的人都會說:“他好像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見的吧!”“這雙眼睛,怎可能是嬰兒的!”

  而結(jié)論的一句是:“小暴是出類拔萃的孩子!現(xiàn)在已那么不同凡響了!”

  韓諾與呂韻音,也就把這最后一句評語牢牢記住,抹殺了之前所有人的說話與懷疑。是的,只是小娃兒,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認(rèn)真。他們寧可想得簡單一點(diǎn)、美一點(diǎn)。

  小磊開始學(xué)行,又牙牙學(xué)話,一切也顯得正常,很喜歡玩,又喜歡大叫,吃東西糊得一頭一臉都是,漸漸,也就不再有人記起他曾經(jīng)有過的眼神,那種成年人也不習(xí)慣的通透冷峻。

  當(dāng)小磊十八個月之時,呂韻音提議帶他去受洗,韓諾沒什么意見,于是便與神父安排。雖然他對圣堂有不安的感應(yīng),但他不抗拒兒子成為教徒,有信仰,不會是壞事。

  嬰接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呂韻音邀請各方友好到圣堂觀禮。儀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舉行,云在做的窩中盛滿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親抱住,神父一邊頌禱一邊把水輕撥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是到最后神父接過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窩中之時,小議忽然尖叫:“呀——呀——”

  他掙脫離開神父的懷抱,在云石窩中亂撥雙手,不斷的狂叫,小小的身軀在淺水中上下跌墮,表情痛苦,尖叫加上雙手伸前掙扎的動作,分明像個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贖的受洗儀式,變得與死亡接近。

  成年人驚嚇起來。呂韻音急急上前,抱起兒子,小磊亂抓的手,在母親左邊的頸項(xiàng)上劃破了一道血痕,十八個月大的孩子,抓出來的血痕,竟然那樣深,血立刻淌下來,染在母親白色衣領(lǐng)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適,今天不受洗了!”韓諾上前一步,邊擁抱妻兒邊向大家宣布。

  后來大家說起韓諾的兒子,都說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嘗試受洗失敗后,一直的病,發(fā)熱、咳嗽。

  父母看著,非常心痛。韓諾決定:“以后也不要帶他走近圣堂。”

  說這話時,他想起自己。

  呂韻音反對:“如果他有什么不對勁,我們更要引導(dǎo)他走向神!”

  韓諾卻堅(jiān)持:“不!”

  “為什么?”呂韻音目光炯炯地望著丈夫。

  韓諾深呼吸,盡力放輕語調(diào),他解釋:“宗教容許自由意志,你讓小磊長大了之后自行挑選要接近還是不。”

  呂韻音覺得有理,便不再與丈夫爭辯下去。孩子的燒沒退,還是身體緊要。

  小磊病了三個月才康復(fù),之后一直再無大險,也顯得聰明伶俐,學(xué)習(xí)能力很高,不夠兩歲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匯,很討人歡心。

  與父親也特別投緣,他喜愛韓諾的小提琴音樂,他會像個成年人那樣,在書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這音樂的美。

  某天,韓諾正在拉奏一段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時,還在拉奏的中段,他聽到一句說話:“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

  韓諾把弓架起,音樂靜止,他望向他的兒子。

  書房內(nèi)只有他們父子二人,他不能夠比月定,這聲音的來源。

  只見,他的兒子望著他笑,那笑容,像一個成年的男人。

  韓諾向前走去,朝向兒子的方向,但覺,這十步之內(nèi)的距離,像是千里的遠(yuǎn)。

  而且驚心。

  兒子的臉,那張成年男人的笑臉,凝在空氣中,韓諾每行一步,都覺得那張臉橡在發(fā)出一個信號,陌生的,卻又帶著命令,令朝著這張臉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這個笑容的眼前。

  韓諾與他的兒子只有半尺的距離,卻忽然,兒子收起那張笑臉,在千分之一秒間,回復(fù)一個孩子應(yīng)有的單純、童真以及無知。

  他望著她的爸爸。

  瞬間,一切膠在空氣中的驚煌傾刻瓦解。

  韓磊伸出胖胖的雙手。

  韓諾忽然間,只想哭叫出來。

  他抱住他的兒子,剛才短暫卻又不明不白的恐懼,在骨肉擁抱的體溫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逝,不見了,沒有了,像內(nèi)軟綿綿,溫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愛兒,單單純純,是他的兒子。

  韓諾在余悸中懷疑著,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自此,韓諾十分留意韓磊的一舉一動。

  呂韻音卻似乎沒有為意兒子的不妥當(dāng),她看著韓磊,總是心滿意足的。

  他們請來了私人老師教導(dǎo)孩子,韓磊聰明伶利,學(xué)東西很快上手。韓諾一直觀察著兒子,當(dāng)日子漸過,他逐漸懷疑,當(dāng)天在書房所見的那張笑臉,是其抑或假。

  或許,是自己多心。對了,事實(shí)本該如此。

  韓磊已四歲了。一切,也相安無事。

  就在此時,韓諾收到急件,他的父親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國。“路上,韓諾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著他,也是愁眉相對,只有小兒子,有那不知情的純真快樂,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曬太陽,可愛歡樂一如天使。

  回到中國后,韓諾便知道父親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說已是時日無多。呂韻音時不時走到圣堂為韓老先生祈禱,作為一名賢慧的媳婦,她利用她的信仰協(xié)助家公渡過難關(guān)。

  而一天傍晚,當(dāng)韓諾抱著兒子準(zhǔn)備把妻子從圣堂接回家之時,忽然,韓磊這樣說:“你不要走近這地方。”

  韓諾望著兒子,問:“小磊,你說什么?”

  韓磊說:“我告訴你,這地方不是你來的。”

  韓諾望進(jìn)兒子的眼睛,才四歲的娃兒,目光內(nèi)是一股認(rèn)真,仿佛在說著真理。

  韓諾忍著心中的迷惑,他問他的兒子:“為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們不屬于這個地方。”

  兒子的眼睛,蘊(yùn)含住不該有的威嚴(yán)。

  韓諾問下去:“我們屬于什么地方?”

  兒子回答:“你屬于我。”

  韓諾抽了一口冷氣。韓磊的表情卻苦無其事。韓諾但覺,他抱著兒子的一雙手,已經(jīng)太過沉重,快抱不住了。

  呂韻音此時由圣堂走出來,看見丈夫與兒子,便走到他們跟前,三個人邊行邊說些家常話,譬如韓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龍井,以及英國那邊的家事。

  韓諾因著兒子之前的說話,早已有點(diǎn)困擾了,這時一邊聽著妻子的聲音一邊有點(diǎn)心不在焉。

  忽然,兒子抱住他的頸項(xiàng),小聲地對他說:“我不要這個女人。”

  韓諾望著兒子,兒子的眼內(nèi)有笑意。他站定下來,他心寒。

  呂韻音轉(zhuǎn)頭,看見韓諾抱著兒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過去。韓諾見到妻子走前來,下意識地背轉(zhuǎn)面,放下兒子。他不敢讓妻子看見韓磊的眼睛。

  呂韻音說:“干嗎?停了下來?”

  韓諾的臉色慘白。

  呂韻育看見了,便說:“不舒服嗎?”

  韓諾分神望了望腳畔的兒子,韓磊只家一般孩子那樣左右盼顧。

  韓諾說:“沒什么。”

  呂韻音說。“來,我抱小磊吧!”

  “不!”韓諾立刻說:“我來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兒子。

  兒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檔的一只小狗上。韓諾暗地抽了一口冷氣。

  那天晚上,夜半時分,韓諾走到兒子的睡床前,輕輕推醒了他。兒子睜開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說了一句:“爹爹……”

  韓諾一聽,心便軟了,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問:“你究竟是誰?”

  韓磊疑惑地看著他的父親,他的表情明顯是不明白。

  韓諾不忍心了,他不知應(yīng)該怎樣問下去。

  于是他告訴兒子:“去睡吧,乖。”

  韓磊翻了翻身,韓諾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之時,忽然聽見兒子說話:“我看見兩個爺爺。”

  韓諾立刻轉(zhuǎn)身對兒子說:“兩個爺爺?”

  可是,韓磊卻又沒回答。他合上眼,有一個要去甜睡的表情。

  韓諾再度走近兒子,地蹲到兒子的旁邊,問他:“你還知道些什么?”

  韓磊便說:“一個爺爺躺在床上,另一個爺爺魂游太虛。”

  韓諾怔了一怔,然后問:“還有呢?”

  韓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韓諾知道兒子不會再說些什么,于是,他離開了兒子的房間。他在狐疑著兒子說及兩個爺爺?shù)氖隆R欢ǎ瑫惺虑榘l(fā)生。

  過了三天,果然,韓老先生的病情急劇變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覺,什么人也不認(rèn)得,只懂睜眼“嗚嗚嗚”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樣。

  韓諾明白了,什么是兒子口中的“兩個爺爺”。一個躺在床上無知覺,仿如活死人;而另一個,是由這軀殼浮游出來的靈魂,造靈魂沒有完全脫離身體,但他飄呀飄,把知覺帶離體外。

  韓磊在大廳中跑,與仆人玩皮球。韓諾斜眼看著兒子,滿心都是不祥的預(yù)兆。

  他與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會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他一直以為擁有極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綻。

  夜半,他再次走進(jìn)韓磊的房間,他把兒子喚醒,“醒醒。”他搖醒兒子,然后抱住他離開韓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兒子不哼一句,四歲的小娃兒,似乎心里有數(shù)。

  走進(jìn)一個樹林,韓諾放下韓磊。

  他喘著氣。

  而他的兒子說:“爹爹,你不要我了?”

  韓諾這樣回答他:“我受不起這樣的兒子。”

  韓磊這樣回應(yīng)他的父親:“但我還沒有嫌棄你。”

  韓諾看著他的兒子,孩子臉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風(fēng)。

  忽然,韓諾頓覺軟弱無力,人太軟弱了,剎那間,他便跪了下來。

  什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說:“求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韓磊問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兒子?”

  他終于說了,他終于肯說了。韓諾望著這有形但無靈魂的孩子,內(nèi)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親,但他保護(hù)不了他。

  韓諾說:“你放過我的兒子,你離開他吧!”

  韓磊笑起來,表情陰冷。“自他是嬰兒之時,我便與他分享一個腦體,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會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韓諾,伸手抓住韓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兒子交回給我!”

  韓磊看見父親哀痛的臉,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臉笑起來,天上繁星伴著這孩子的笑聲,回響在這樹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閃耀,這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夜空,而這夜的中央,有一對父子,在樹林內(nèi)交談,父親下跪在兒子跟前,兒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聲清脆尖削的在夜間空氣中蕩漾。

  聽得為父的心也震。

  笑聲是一個他控制不了的命運(yùn),籠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韓磊笑完了,垂頭望著他的父親,他說:“他日韓磊長大了,會繼承這個世界。”

  韓諾搖著頭,他問:“為什么你偏要揀選他?”

  韓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聰明。”

  韓諾說:“這些特質(zhì),天下間的例子多的是。”

  韓磊說:“就當(dāng)這是他的命運(yùn)。”

  “不!”韓諾說:“我只想他做一個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繼這個世界。”

  韓磊說:“你該感到榮幸,你的兒子是被挑選的,而你,也是。”

  韓諾望著韓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個角色。

  韓磊說:“你要輔助你的兒子成長。我看中你,因?yàn)槟阌信c我溝通的能力,你的靈魂偏私于我。”韓諾屏住呼吸,從來,他也不知道他的靈魂向誰偏私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難道,這已經(jīng)是碣私?

  韓磊說:“我需要你,你該感到榮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顧你。”

  但覺,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韓磊一直說下去:“但是,父親,我不喜歡那個生我下來的女人。”

  “不!”韓諾驚呼:“她沒有做錯事,請不要傷害地!”

  “但她的靈魂異于我所需,她與我不同類。”韓磊說。

  韓諾明白,那是呂韻音的信仰。

  他立刻說:“我叫她改!”

  韓磊微笑:“但她始終沒有歸向我的命運(yùn)。”

  “不!”韓諾繼續(xù)懇求。“那是我深愛的人……”

  “我答應(yīng)你,父親。”韓磊說:“失去她之后,你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榮華富貴。”

  韓諾搖頭:“我不想要任何不屬于我的人與物,我只想要回一個幸福的人生。”

  韓磊于是說:“誰說你該有一個你認(rèn)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運(yùn)根本不是如此。”

  說過這話后,韓磊的表情剎那間迷惘起來,接著就是疲倦,他的雙翻一軟,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來揉了揉眼睛,他說:“我要睡覺啊。”表情是單純的疲累,韓諾猜到,這一刻,面前這一個,該是他真正的兒子。另外一個,走了。

  韓諾抱起他,沿路走回韓府。

  懷中的小孩是他的兒子,起碼這秒鐘他是他的兒子。他丟不低他。

  就算拋棄了,難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來。又或許,換一個軀殼,侵占另一個身體。

  兒子很重。韓諾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腦袋,回蕩韓磊剛才的說話,他說他的命運(yùn)不該擁有一個他認(rèn)為是幸福的人生。那么,他該擁有什么?

  返回韓府,把兒子放回睡床,韓諾走到他與妻子的床上,呂韻音的臉,睡得那么熟,她不會知道,剛才,就在這一晚,她的丈夫與兒子,作了一段怎樣的對話。

  之后數(shù)天,韓諾都茶飯不思,他知道,當(dāng)中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也無論往哪里去,他都把韓磊帶在身邊。

  韓磊表現(xiàn)正常可愛,韓諾望著兒子,他明白了為何偶爾,小小孩子會有那些邪惡陰暗面。

  對了,如果那令人顫抖的力量愿意永遠(yuǎn)離開韓磊,他便從此無所畏懼。

  韓諾決定了,他要保護(hù)他的兒子。

  一天下午,韓諾出外打理韓老先生的生意,兒子也跟看去,在錢莊中,韓諾周旋得很順利,間中望到韓磊所在的角落,只見他與兩名職員玩得興高采烈,韓諾看著,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韓府內(nèi),正發(fā)生著意外。

  呂韻音慣常地吩咐仆人準(zhǔn)備晚上菜肴,然后在臨近黃昏之時進(jìn)入廚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況。這一天,她在黃昏內(nèi)進(jìn)廚房時,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該在的廚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樣猛烈,四個爐頭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鏤內(nèi),鍋中有湯,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么沒人在?

  卻在半秒之內(nèi),腦中狠狠一晃,呂韻音忽然失去理性,腦袋中原本思想著的事情,一下子煙消云散,腦袋內(nèi),瞬即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察覺,而雙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見,她有那迷夢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著一大鍋湯的火爐前,那鍋湯足夠韓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貼近那鍋了,湯在鍋中沸騰,有種憤怒的氣息。

  呂韻音的上身貼著鍋邊,衫尾輕輕觸及火焰,她半點(diǎn)知覺也沒有,由得火燒看她的衣衫,火光閃起來,卷動翻騰,綠色的雀鳥花紋上衫,頃刻著了火,衣服上的鳥兒,被燒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夢一樣,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著一個怎樣的夢?夢中可會感覺灼熱?抑或是,連夢,也沒有意境。

  驀地,她垂下了她的雙手,隨隨便便的放進(jìn)湯中。沸騰的液體,掩蓋了她的一雙手掌。

  火一直向上饒,她的上京都燒破了,火舌剛好觸及她的下頜,那團(tuán)火,要?dú)娜萘恕?br />
  就在此時兩名下人走過廚房,看見當(dāng)中一個火人直直的站著,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數(shù)聲,便有人趕來撲熄呂韻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呂韻音涂傷口和降溫,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張一直張開眼來的臉,竟然一臉的憧憬,望著廚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為什么她不知痛?為什么她臉上充滿旖旎?她究竟往哪一個世界去了啊!

  韓諾回家之后,驚聞噩耗,立刻跑到寢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經(jīng)被大夫治理的呂韻音,一雙手掌以及整個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藥,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處于沉睡當(dāng)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溫婉如昔。

  韓諾心生激動,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說:“不知為什么少奶會半身著火,雙手又插在熱鍋中……”

  韓諾一邊哭一邊搖頭,又向仆人擺手示意離開。

  于是房間內(nèi),只有韓諾,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韓磊。

  韓諾知道韓磊在不遠(yuǎn)處,也沒望向韓磊,他就這樣說:“求你停手。”

  韓磊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我一早已告訴你,我不喜歡她。”

  韓諾望向聲音的方向,只見韓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樣的威嚴(yán)。

  韓諾說:“我愿意以任何東西,來交換我妻子和兒子的性命。”

  韓磊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唉……”

  這一口氣,有嘲弄,也有惋惜。

  “韓諾,”他說:“原本你可以清清靜靜享受榮華富貴,失去這個女人,你還可以有更多;失去這個兒子,你卻可以換來世間景仰的權(quán)勢。只要你聽話,你便什么也能擁有。為何你固執(zhí)愚笨至此?”

  韓諾紅著眼,跪向兒子的方向,他垂下頭,說:“只要他們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么也可以給你。”

  說過后,他抬起眼來,那流著淚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堅(jiān)定。

  韓磊說:“作為你的兒子,看著你流淚,我的心情也好難受。”說過后,他斜眼瞄了瞄韓諾,這眼神,其實(shí)帶著幾分輕蔑。

  韓諾說:“你放過他們母子二人吧。”

  韓磊又再嘆氣。當(dāng)嗟嘆來自一名四歲孩子之時,這嘆氣,除了表達(dá)心情外,只有驚栗的意味。純真的外表,覆蓋著萬年不滅的靈魂。好老好老。

  韓磊看著他的父親,說:“既然你也無心幫助我,看來我們這一個組合不會成功的了,你說,我好不好另揀一名小孩來承繼我的大業(yè)?”

  韓諾雙眼明亮起來,他跪著走到韓磊跟前,抓住兒子的小腳,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韓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說:“我也不想勉強(qiáng)你,既然你的心不向著我。”

  韓諾說:“感謝你!感謝你!”

  “但是,”韓磊卻又說下去:“我不能放過你。”

  韓諾聽罷,立刻屏息靜氣。

  韓磊說:“我讓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后都?xì)w順我。”

  韓諾靜默,他聽下去。韓磊說:“你的兒子的靈魂是潔白的,我一離開他,他便什么也不會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卻不能夠。”

  韓諾有點(diǎn)頭緒了。他明白這件事的后果。

  “你已經(jīng)沒有選擇,你這個有記憶的靈魂,以后千秋萬世也只屬于我。”

  這是韓磊的說話。

  韓諾只覺自己無任何反抗的權(quán)利,他垂下頭聽候生死。

  “但我不會待薄你。”韓磊說:“你知我從來不待薄人。”

  韓諾吸上一口氣,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樣,請說。”

  韓磊說:“我擁有一間當(dāng)鋪,來典當(dāng)?shù)呢浬华?dú)是金銀珠寶、傭人家眷,還有是人的身體、內(nèi)臟、四肢、運(yùn)氣、年月以及靈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現(xiàn)正缺少主理這當(dāng)鋪的人,你有沒有興趣?”

  韓諾想了想,便說:“這似乎是我能力范圍內(nèi)可以應(yīng)付的事。”

  “聽上去吸引吧!”韓磊說。“但你要記著,我要的最終是人的靈魂。金銀珠寶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寶貴的,是你們的靈魂。”

  韓諾沉默片刻。

  韓磊說:“心腸軟的你,還有否能力應(yīng)付?”

  韓諾知道,他亦只有一個選擇,他點(diǎn)下頭來。

  韓磊說下去:“那么,你將會生生世世為我打理這家當(dāng)鋪。”

  韓話反問:“生生世世?”

  韓磊回答他:“是的,無盡無遠(yuǎn),直至宇宙毀滅,直至人類不再有貪念——你說,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韓諾的腦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象當(dāng)中有可能發(fā)生的事。

  哪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生活?

  韓磊看著韓諾的眼睛,他明白韓諾的迷惘。他對他說:“你會長生不老,血肉之軀不再有損傷,不會有病痛,你永遠(yuǎn)健壯一如今昔。而且,你會享有無盡的財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請求,這個世界的榮華,是唾手可得。”

  韓諾皺住眉,他還是覺得不妥當(dāng)。

  韓磊告訴他:“而且,你會有一個伙伴,我讓你從眾生中挑選,這個人,伴你長生不老。”

  韓諾望進(jìn)韓磊的臉孔,他的兒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嚴(yán)。他知道,他無從抗拒。

  然而他還是選擇商議的可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妻兒將來生活會如何?”

  韓磊說:“他們會隨命運(yùn)飄流,命運(yùn)要他們好要他們壞,只看他們的造化,我不會阻撓,亦不會幫忙。”

  韓諾立刻說:“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們過得好!”

  韓磊似乎被觸怒了,他的眼內(nèi)有火光。他不滿意人類對他有要求。

  韓諾看到韓磊的怒火,卻又不知怎地,韓磊的不滿,只令他更加堅(jiān)持。韓磊憤怒,他要選擇更憤怒。望著韓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堅(jiān)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運(yùn),但他的妻子與兒子要無風(fēng)無浪。

  就在此時,呂韻音在床上呻吟起來,韓諾急急上前輕撫她的臉額,他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燙,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會聽得到,他與她親生兒子之間的交易?

  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福快樂。”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hù)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緩緩地,他望著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福?我就來做我的當(dāng)鋪的顧客。”他的說話,是說給韓磊聽。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福。”

  韓磊的目光也放軟下來,他望著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磊有權(quán)折磨他,亦有權(quán)滿足他。

  因?yàn)樗矂恿诵模谑撬麤Q定滿足他。

  韓磊說:“你用什么來交換?”

  韓諾凝視著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dāng)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福,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hù)地、包容她、全心全意愛她,她跟著那個人,比跟著我,幸福更多。”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韓諾說:“不值得嗎?”

  “不,”韓磊語調(diào)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挽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忽然他轉(zhuǎn)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dāng)鋪老板。”

  韓磊也就有了興致,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說過這一句以后,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摘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扎,韓諾的眼淚沁進(jìn)布條中,未及觸碰她的皮膚,便已經(jīng)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dá)最深深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yù)料不到。

  韓磊在背后問他:“你決定了?”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dāng)命運(yùn)都決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輕松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空間,然后,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擴(kuò)大,最后把他拉進(jìn)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nèi)一直往后飛墮。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還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dāng)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tài),她在馬車上的交談,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豐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nèi),瓦解了,分裂了,不復(fù)還了。

  他被越卷越遠(yuǎn)。他給予她幸福,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從此,他每當(dāng)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只像曾經(jīng)相識過。

  曾經(jīng)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只是曾經(jīng)有過。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云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福,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當(dāng)鋪老板,就這樣典當(dāng)了他的愛情。

  終于,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后,有一項(xiàng)特質(zhì),他永永遠(yuǎn)遠(yuǎn)不會擁有。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

  他撐起來,立刻便有仆人走來,仆人身上穿著西式的制服。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什么地方?”

  “老板。”仆人稱呼他。“這是第8號當(dāng)鋪。”

  “當(dāng)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問:“這是什么時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說,年月并沒有變更。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韓諾說:“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韓諾走下床,向著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diào),富貴而豐盛。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闊大高聳的全身鏡,云石的墻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書。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色繡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后看到宏偉的云石階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地鞠躬。

  他已經(jīng)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這世界不建于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dāng)鋪。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仆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她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仆人做了個手勢,說:“老板,請。”

  韓諾便跟著她向前行。仆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shè)施,又往大宅外游覽,他們騎上馬匹往范圍內(nèi)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后,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仆人簡單地回答。

  韓諾再問:“他為什么要離開?”

  仆人回答:“他犯了規(guī)條。”

  “什么規(guī)條?”

  仆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dāng)之物。”

  韓諾點(diǎn)了點(diǎn)頭,以示明白。

  及后,他獨(dú)自在這新環(huán)境中——,一邊回想著之前發(fā)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卻仿佛是最不真實(shí)。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里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zhǔn)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wù)。

  首先,他要找一個伙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伙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jì)較的。最重要,是一個愿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wù)農(nóng)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yǎng)豬、牛和離,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余的農(nóng)作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挨餓的機(jī)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菜,填得飽人的食欲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著更豐盛的填補(bǔ)。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內(nèi)打轉(zhuǎn),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nóng)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nóng)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shù)眾多,份是挨餓的機(jī)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jié)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塊肉,不只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jiān)侔は氯ィ耗海谇粌?nèi)仍然有那一塊不腐不變的美味。

  沒機(jī)會讀書認(rèn)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羨慕的夢想。其實(shí)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這條村落惟一有趣的是,當(dāng)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著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其實(shí),這種小村落,會有什么起伏的命運(yùn)?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zhǔn)確也有七成準(zhǔn)。但是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yùn)是件快樂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曬又干,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飯送進(jìn)口中時,她的肚子一樣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著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愿望,一個偉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像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什么錢送回家,但當(dāng)這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條村的另一戶人家,大姐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馬,未結(jié)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大姐出嫁,那天有難有豬可吃,怎么說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姐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于有一個見世面的人。只是臨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憐,之后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她給主人打死了。

  說她偷東西,于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后打死她。

  因?yàn)榉噶艘?guī),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dāng),二姐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飽人的豐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志達(dá)成的。

  當(dāng)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二姐的遭遇,令陳宅一家認(rèn)為,出省城打工實(shí)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xiàng)之后,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親回答:“不要去!”

  陳精不滿:“有得吃啊!”

  母親喝罵她:“元寶蠟燭你吃不吃?”

  陳精看著母親既蒼老又悲傷的臉,只好噤聲轉(zhuǎn)身走開。她走到田邊,依看水牛一臉不憤氣。

  怎樣,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會,她決定自行與說項(xiàng)的人商議。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樓做小工,也替當(dāng)?shù)氐拇髴羧思椅锷蚬さ娜恕j惥业剿麜r,他正與家人享用著午飯,陳精睇了睇他們的飯桌,了不起哩!午飯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強(qiáng)了她的決心。

  男人看見她在門邊打量他的飯桌,于是便走出來,他問:“找我什么事?”

  陳精咽下喉嚨中的唾沫,說:“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準(zhǔn)!”

  “我想去。”陳精說。

  “沒你爹娘批準(zhǔn),我不能帶你去!免得被人說我拐帶。”男人搖頭又?jǐn)[手。

  陳精還是說下去:“那你告訴我那戶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絕:“怎可以這樣!”

  陳精便說:“我自己找上門了,然后告訴他們是你帶來的人,你的好處依舊呀!”

  男人這才肯考慮一下。這做法才似樣嘛。

  于是,男人便告訴她到達(dá)那戶人家的方法,走哪條路,攀哪個山頭。陳精在心中算著,要走三日哩,在山邊,要露宿啊。

  但她還是覺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過飽呀!

  男人說完了,阿精卻賴在男人的家門前不肯走。

  “干什么?”男人問她。

  陳精回答:“給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見她可憐兮兮,也就給她一片滿有肥羔的肉,再打發(fā)她走。陳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撼力傾刻填滿她的味雷,接著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舉止。太厲害了,為了享受這片肉,她不能動又不能叫,沒有任何別的意志,只能專心一致的,被這片肉的豐滿、滑溜、甘香、酥軟所蒙蔽。

  吃肉的時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這片肉存在。天地萬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蒼宇宙。

  當(dāng)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開始瓦解起來,她的四肢才重新聽話,帶動她的身體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棄到省城的機(jī)會?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過看相老婆婆的家門,陳精決定問一問。她說:“老婆婆,我該不該去省城打工?”

  她攤開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著叫出來:“不要去!”

  陳精望著老婆婆。

  老婆婆說:“會死的呀!”

  陳精連忙縮回她的手,繼而轉(zhuǎn)身就逃。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去省城打工就有會死的命運(yùn)嗎?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餓?

  若然會死,也可以做個飽死鬼啊!是了是了,陳精停步下來,不再逃跑。她決定了,做飽死鬼,依然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那個夜,陳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幾文錢,便往村外的山頭逃走,她首先要攀一個山,而這個山?jīng)]有太大的難度,皆因山地都被農(nóng)民變作農(nóng)田,沿路一邊走,還可以偷點(diǎn)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頗愉快。到天光了之時,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臉,繼續(xù)上路。

  如是者日復(fù)日,在山頭走著,到第三天,她在最復(fù)一個山上看到她夢寐以求的省城,十五歲的小姑娘,開心得雙眼泛起一層霧,看見了夢想,陳精便有那哭泣的沖動。

  那管一頭一身的泥濘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興畜已蓋掩一切李勞,快活的她哼著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陳精那樣由外地走來,碰運(yùn)氣,但求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沿路都是店子,賣布的、賣酒的、賣藥的,而陳精最感興趣的,當(dāng)然是賣吃的。

  那檔肉包好香,她瞪著狂吞唾沫。

  檔主是個胖漢,他問:“你有沒有錢?”

  陳精說:“兩文錢?”

  檔主立刻伸手卷開她:“過主,別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檔主一撥,陳精向前走了數(shù)步,然后她看見,好些本著艷麗的女子欄遂截停走過的男人,她們嬌聲嗲氣地說:“人來坐坐啊!”

  這些女子身穿花衣,臉上涂脂抹粉,白白胖胖,嬌美動人,陳精心想,一看而知,這是個絕好的地方,如果不是,養(yǎng)不出肥肥潤潤的女人。

  當(dāng)中一名姑娘看見陳精,便問她:“鄉(xiāng)下妹,干什么?”

  陳精忽爾決定這樣說:“我來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后走入院子內(nèi)向人傳話,未幾,一名傭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來,問陳精:“牛二叫你來的?”

  陳精不知牛二是誰,但她還是認(rèn)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進(jìn)院子中。陳精只見四周種滿鮮花,布置又花花綠綠,姑娘們嬌艷慵懶地各處坐坐,空氣中透看一陣香,陳精大開眼界之余,立刻決定留下。

  一定有好東西可以吃。

  她跟看傭人走到后房,那是傭人的休息間與住所。“我叫夫人來看你。”傭人對她說。

  陳精問:“有沒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沒好好吃過。”

  傭人顯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陳精食指大動:“好!”

  未幾,便有人送來一大碟炒面,陳精埋頭便吃,炒面中有肉絲又有菜,香濃豐盛,陳精一口接一口,她發(fā)誓,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滿足得連眼角也會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濃級、富貴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見陳精便說:“怎會是個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個男的嗎?”

  陳精知事敗,她試圖張開塞滿炒面的口說話:“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著,皺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擔(dān)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費(fèi)米飯!”

  陳精連忙把口中炒面夾硬吞進(jìn)喉嚨中,她急著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說:“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繼而笑起來:“她們是老鴇,每晚要與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陳精也就明白那是什么,那即是大姐時常與姐夫光天化日在田邊做的那種事嘛。于是她自然地說:“沒相干啊!”

  誰料肥女人一摔開她的手,便是這一句:“你照照鏡啦!又黑又瘦一臉土頭土腦!哪有生意?”陳精打了個突。自己有這樣差嗎?

  “林媽,趕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轉(zhuǎn)身便走。

  那個林媽只好由后門推她走,推了三數(shù)次,才推得動陳精。木門關(guān)上了,陳精迷惘起來,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運(yùn)用天賦本錢,原來混得好飯吃。

  在后門踱步了一會,她決定找著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們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許多路,方才來到一座大宅,那該就是袁府吧!經(jīng)過通傳,果然便有人讓她內(nèi)進(jìn),一名中年婦人問了她一些問題,便著人帶她沐浴更衣,陳精知道,她找對了門。

  這似乎是一戶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隨其他家仆在院子內(nèi)打轉(zhuǎn),她經(jīng)過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婦人告訴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兩名婢女,而近來她多了個病,所以要多一個人來服侍。”

  陳精問:“吃得好嗎?”

  中年婦人瞄她一眼,說:“大太太不會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陳精便見著大太太。大太太年約五十多歲,肥胖,臉孔與體型和雙手也見腫脹,雙眼卻有點(diǎn)外露,說話時聲如洪鐘。陳精不知道她有什么病。

  后來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訴陳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統(tǒng)壞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爛,陳精要負(fù)責(zé)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褲子與抹身抹腳。陳精睜大眼,她沒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陳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糞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間洗了三次褲子,臨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時候讓她吃飯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與蒸肉餅,她望看桌上食物,只有作嘔的感受。

  還是生平第一次沒胃口。

  后來,隔了數(shù)天,她習(xí)慣了,便吃得慣一點(diǎn)。袁府的伙食的確比鄉(xiāng)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間,陳精有點(diǎn)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問下來之時,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發(fā)不了胃口。

  曾經(jīng)連一片肥羔也是極致美味,如今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脫離這極厭惡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沒忘記,她來省城的目的是為了吃。

  于是,陳精開始部署。目前最佳的辦法莫如調(diào)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來頂上,然后請一個外人來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陳精認(rèn)為這推論合乎常理,于是她便著手實(shí)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別貴重的首飾,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臥寢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環(huán)、手鐲、指環(huán)。

  卒之,當(dāng)首飾愈失愈多時,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們的臥寢,就在其中一張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飾物,而那可憐的婢女,被拷打一輪后,趕出了袁府。

  陳精以為奸計(jì)得逞之時,卻又事與愿違,大太太決定從袁老爺身邊調(diào)來一名婢女,而陳精的位置不變,新調(diào)來的負(fù)責(zé)服侍大太太飲食,而她,繼續(xù)抹屎抹尿。

  陳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雙手,無論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氣味。

  從袁老爺身邊調(diào)過來的婢女,倒是還有點(diǎn)好處,陳精偷聽到她與另一名婢女的對話,因而明白了還有別的好計(jì)可用。

  婢女甲問:“服侍老爺好還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說:“哎喲,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爺,真的不如走去怡紅院當(dāng)阿姑更化算!老爺呀,吃飯要人喂,一邊喂他,他又一邊毛手毛腳,完了塞來一只雞骼便當(dāng)打賞……”

  陳精聽著,雙眼亮起來,居然,服侍老爺有雞骰可吃!

  婢女甲問下去:“老爺真是賤風(fēng)流,三個妻子還是要羞辱下人!老爺這陣子沒到三太太那邊嗎?”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個不知是什么的女人病!怡紅院又要花錢啊!倒不如給下人一只雞髀作罷!”

  陳精一邊聽著一邊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優(yōu)差。

  于是處心積慮的,她想著服侍老爺?shù)目赡苄浴?br />
  袁府老爺年約五十多歲,人很瘦小,卻就是風(fēng)流,陳精其實(shí)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從來就簡單。

  他喜歡毛手毛腳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爺每天晚飯前都在書房中打理些少事務(wù),書房內(nèi)一向沒有下人侍候,晚飯前大家忙于張羅,是一個沒人管的時辰。

  一天,陳精早在廚房中盛起一碗湯,告知別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實(shí),她捧著湯走到老爺?shù)臅咳ァ?br />
  推門而進(jìn),又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陳精對袁老爺說:“老爺,大太太叫我先讓老爺喝一碗湯。”

  老爺抬頭,問:“是什么湯?”

  “雞湯。”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爺說罷,把視線放回公文之上。

  陳精于是說:“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爺喝完這碗湯為止。”

  老爺抬眼,看到陳精臉上有嬌美的笑容,心神當(dāng)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說罷,陳精便坐到老爺?shù)耐壬先ィ⑶艺f:“我第一次服侍老爺,請老爺見諒。”

  老爺立刻呵呵笑,陳精于是喝湯了。每喝一口,老爺?shù)拿级紦P(yáng)了一揚(yáng),眼角的魚尾紋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陳精的纖腰。他不太認(rèn)得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兩張臉這么近,體香又這樣怡人,腰肢兼且軟,他才決定,這是一張要記下來的臉。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湯送上,氣定神閑,他的手從她的腰上位置緩緩掃上,她也只是輕輕扭動半分,這個任由抱在懷的娃兒,十分之討人喜歡。

  湯喝完了,只得一碗。陳精放下空湯碗,把上身貼得老爺更緊,含情脈脈的,望進(jìn)老爺?shù)难劬Γf:“以后我也來喂老爺喝湯好不好?”

  “好!好!”老爺連應(yīng)兩聲。

  這幕喂湯上演完畢之后,老爺照樣往大廳與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陳精亦若無其事地走到后房與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飯。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魚有場,比起在鄉(xiāng)下時真已是天堂,只是陳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窩補(bǔ)身,燉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陳精有上進(jìn)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湯渣的層次。

  而且,她要趕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他倒不相信,討了老爺歡心后,她還要與大太太的屎尿?yàn)槲椤?br />
  此后每天黃昏,陳精都送一碗湯給老爺,老爺與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階段。有時老爺讓她喝掉那碗湯,于是陳精便嘗過了人參、魚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極品的流質(zhì)充縊著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處,教她合上雙眼,仰頭享受那在口腔打轉(zhuǎn)的鮮美,老爺?shù)氖稚焱睦铮膊还芰恕?br />
  一天,老爺終于要求:“你不讓老爺真?zhèn)享受享受啊!”

  陳精把湯送往老爺嘴邊,她瞇起眼說:“老爺,賤婢怕有辱老爺你啊。”

  老爺伸手掐了掐陳精的腰肢,說:“怎會!老爺不知多喜歡你!”

  陳精再把湯送往老爺嘴中。“老爺不會知道賤婢平日怎樣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進(jìn)她的衣襟中。

  “賤婢日日夜夜也要為大太太潔身。”

  老爺立到明白那是什么,他連忙停止了動作,也滿懷防備地注視她捧著湯的雙手。

  陳精乘機(jī)地放下湯,站起身來,距離老爺兩步,她說:“賤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老爺。”

  老爺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軟的軀體,立刻體會到失去溫柔的失落。“好!好!我會安排。”屎尿的厭惡,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軟肉,其實(shí)又算不了什么。

  “還有,”陳精一副楚楚可憐。“賤婢身體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爺可否批準(zhǔn)賤婢進(jìn)食三位太太的飯后菜?”

  因看她的表情動人,老爺被打動起來。“飯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樣。兼且——”

  “什么?”陳精心急起來。

  “兼且為你準(zhǔn)備一間閨房,讓你好好療養(yǎng)身子!”老爺如是說。

  陳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當(dāng)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爺把手伸向她一拉,陳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爺壓住了,她嘻嘻笑的,一點(diǎn)不介意。

  簡直是想也未想過的厚待。

  當(dāng)夜陳精便在后房收拾細(xì)軟,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滿意,當(dāng)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這些寵她不爭的了,三太太自從生下第二名兒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爺;這一年間,只有二太太與老爺最親密,要不然,就是怡紅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陳精身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才不理會,蓮步姍姍地移居進(jìn)她的小房間。雖然無下人服侍,但從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誰。老爺?雕蟲小技啦!哈!哈!哈!

  之后,陳精過的日子與少奶奶無異,根本沒事可做,老爺不要她之時,她便只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聲,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時辰,她都放到嘴中。

  蔥燒海參、松子魚、童子離、翠玉餃子、煎魚腸、黃蟹粥、百花釀瓜、油泡豬腸……一天之內(nèi),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這就是存活的意義。

  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過了一個月,陳精見老爺對她熱情稍減,她惟恐變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點(diǎn)辦法,而女人的辦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爺訴說,恐怕已懷了身孕,又說無面目愧對雙親,一邊說一邊飲泣,她哀求老爺讓她一死,好讓她有顏面見人。

  老爺?shù)奶嶙h是:“孩子生下來,袁家養(yǎng)。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陳精在心中盤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爺不再說下去。房間內(nèi)擺放了蜜餞官燕,陳精遙遙望著,忽然驟覺,一切無味。

  無名無分,根本無地位可言,也無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陳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聽說陳精有了老爺?shù)墓侨猓筇乐螅阆蚶蠣斕嶙h立陳精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討厭二太太,多了陳精,老爺?shù)男谋銢]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與陳精,總算主仆一場,理應(yīng)幫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藥茶,把消息告知陳精時,陳精再一次不可置信。來了省城不過七個月,她由下人變成袁府的四太太,簡直出人意表!

  陳精雙眼噙住了淚,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無憂了。

  當(dāng)今,最緊要,就是真的弄個孩子出來。

  袁府娶四太太沒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豐富的,陳精的生活也改變不大,房間依舊,但換了全新的被鋪,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掛了些金器,而身邊,多了一名婢女。

  稍為特別一點(diǎn)的事情為,自娶親的那天開始,天便狂灑下雨,又重又大的雨點(diǎn),密密麻麻地從天墜下,這樣一灑,足足灑了一個月有多。

  看不過眼陳精的二太太,會在四名太太用膳時說:“我們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開始哭,連天也看不過眼。”

  陳精忍讓著,不理會她。今天的荷葉飯夠吞,她一連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災(zāi)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灑二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稻田淹沒了,畜牲亦然,聽說,附近一條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許多人。

  而袁府開始懷疑四太太根本沒有身孕,陳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飽之后。

  本來這是要追究的事,然卻因?yàn)橛懈匾氖虑榘l(fā)生,卒之這件重要的事情,吸納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獨(dú)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災(zāi),最后的結(jié)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數(shù)條村落被水淹沒,死者無數(shù),無人理會的尸體一夜間尸疊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澗中,尸體腐壞發(fā)臭充滿疫癥的病害,透過水源,傳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個人,不死的,也病懨懨。

  袁府內(nèi)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爺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幾百人了。

  老爺決定帶備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鄉(xiāng)的都跟上來,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個省城的路走去。

  陳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車可以坐,這是大公子說的,據(jù)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沒停下,老爺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揮在泥濘中向前走,一同逃難的,還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間,上百人歇息在一間小破廟內(nèi),病的病,吐的吐,那種不衛(wèi)生,那些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濕潤,用力點(diǎn)吸上一口氣也叫人立刻難受得要嘔吐。

  難聞、腥臭、充滿尸的稀爛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氣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褲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爺思量一會,決定叫一個下人留下照顧大太太,其余成員一起照樣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絕望,相對著染病的大太太,這真與陪葬無疑。

  陳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變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顧活死人的,一定選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動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丟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攔腰,這樣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yàn)楹危恢榔渌用襁@樣走,他們也一樣。

  就在剛?cè)牒跁r分,袁家上下圍在一株大樹下稍歇之際,驀地,站著的她震動起來,被水浸住的雙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卻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大家你眼望我眼,還以為是地震,當(dāng)心神還在思考著之時,卻見不遠(yuǎn)處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難的人都準(zhǔn)備技足逃跑,卻在一提足之際,身后紛紛傳來慘叫的聲音,剛趕得及回頭一望,后面的人卻都被洪水淹蓋了。看見的,只是張大口苦痛的臉。

  一片大水沖散了這群人,陳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廚子的臉,而廚子,則雙手抓住樹的枝干。廚子拼命踢開陳精,而陳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樹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陳精與廚子雙雙被沖走。

  在臨窒息與昏迷的一刻前,陳精想著的是,她已剛好兩天沒有飽的東西到肚。

  怎會這樣的?千辛萬苦來到省城,又花盡腦汁一級踏一級,到最后,居然是空著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臉孔中隱約看到了怨恨。

  正當(dāng)中國的中部地區(qū)忽然被水災(zāi)蹂躍時,中國正在面對著一個大轉(zhuǎn)變,辛亥革命爆發(fā)了,滿清政府正被中國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國內(nèi)往往來來,一邊處理他的生意,一邊感受一場與他的生死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連的大事。人類只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統(tǒng)治,卻不明白,真正親縱生殺大權(quán)的,其實(shí)是命運(yùn),與反,干預(yù)命運(yùn)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個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運(yùn)作的是,利用另一個大能去干預(yù),然后逐點(diǎn)逐點(diǎn)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類的財產(chǎn),然后是身體,接著是快樂、運(yùn)氣、健康、愛情、理智……最后,便是靈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擔(dān)當(dāng)?shù)氖牵堰@條命收歸他的當(dāng)鋪。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滿意了。

  這是一盤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著,什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來干什么?還是抵抗上窮困、貧賤與反饑餓來得實(shí)際。靈魂的賣出價,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剛熱的雞,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沒忘記要為自己找個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緣人。

  今天,老板來到中國中部,那里天災(zāi)頻生,人命賤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換到上百個靈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邊,他看見,這里的屋頂都被淹沒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條浮尸。

  很輕易的,他便能夠探測到誰還有一線生機(jī)。

  走到一個橫躺堤岸邊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來,伸手撫摸男人的前顥,這是一個五官端正的年輕男人,他該是心眼也正派的人,這種靈魂,值錢。

  男人經(jīng)過老板的手心的觸碰,神志便回來了,他緩緩地張開眼,當(dāng)看見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人時,男人下意識地發(fā)出求救的聲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經(jīng)開始過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來幫你。”

  說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傳送至他的感官與肌肉,剛從沉沉的睡眠中蘇醒,卻立刻感覺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個又一個的軀殼。

  他的即時反應(yīng)是:“我們來看看有否生還者!”說罷,探頭朝附近的尸體中檢查去。

  老板當(dāng)下對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這個人好正直,而且心腸俠義。老板也就不再把重點(diǎn)著眼在收買他的靈魂之上。

  被水浸過的尸體有一種紫藍(lán)色,身體膨漲,臉容浮腫,男人看了三、兩個,便已皺眉,他抵受不了這種恐怖,與反距離尸體太近時撲鼻的惡臭。

  老板決定幫助他。他已經(jīng)感受到,在可見范圍之內(nèi),只得一個生存的氣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塊浮板上,躺著一個女人。那張是一道水門的浮板,它救了這女人的性命。

  老板對男人說:“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進(jìn)水里,把木板推近岸邊,老板沒幫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圖觀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還有氣。”然后,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點(diǎn)不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強(qiáng)而有力,然而這一種救人的力氣,又令他感覺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穩(wěn)而墜定。對于這種正義的愉快,他起不了懷疑之心。

  老板說:“前面有一破屋,我們扶她入內(nèi)。”

  前面是一個小山頭,這小山頭與水災(zāi)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雖然是破屋,但這破屋似乎沒有被水毀過的痕跡,木塊都光鮮堅(jiān)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還有一只動物的烤肉。男人并沒思量,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來吃。

  老板在旁邊說:“一定是山賊留下的。”

  男人沒理會,他使勁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著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數(shù)。

  他說:“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肌餓嗎?”

  男人望了望老板,說:“所以我參加了革命。”

  老板說:“革命的最后,可能誰也救不到,你與你關(guān)心的人,都同樣的饑餓。”

  男人便問:“那么我們還可以做什么?”

  這時候,被救回來的女人蘇醒過來,她呻吟了一聲,痛苦地張開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兩個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視線落在食物之上,緊盯著。

  男人看見女人回復(fù)知覺,便問她:“你醒來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說:“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遞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給她。女人便拼命把食物塞進(jìn)嘴里,一邊啃著一邊吃。

  老板在這時候說:“人會挨餓,會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塵世間的苦。”

  男人笑起來:“人當(dāng)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難道升仙?”

  老板望進(jìn)男人的眼睛,他說:“人也可以長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隨即說:“吃長壽桃?”

  老板告訴他:“我可以令你長生不老。”

  男人駭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說:“我在尋覓一名同伴,與我共同經(jīng)歷生生世世。見你行事熱心,我很欣賞你的為人,所以意欲與你商量成為合作伙伴。”

  男人見老板表情認(rèn)真,使專心聽下去。

  老板說:“只要你成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榮華,衣食無憂,塵世間一切最尊貴的,你都可以擁有。想象中的金銀財寶、最動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為我的伙伴,你這半生所挨過的任何苦頭,都不用再重溫。”

  男人靜止了他的動作,思考著老板的話,然后合情合理地,問上這一條問題:“你要我做什么?”

  正當(dāng)老板準(zhǔn)備回答他之際,忽然,男人嗚呼慘叫,接看雙眼反白,繼而應(yīng)聲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后,有雙手捧著大石頭的女人,而石頭上有血漬,男人倒下來的腦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驚異地望看女人,女人說話:“你開的條件那么好,不如由我來做!”

  她一直在兩個男人身后,聽著他們的講話。大石頭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剛才出盡力一舉,現(xiàn)在不禁有點(diǎn)氣虛眩暈。

  老板簡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輩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著氣說:“你說可以長生不死,又說可以享盡榮華富貴……所以不如由我來做!”

  老板不喜歡她。他拒絕:“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說:“報酬那么豐厚,一定是做些見不得光的事!這種事嘛,我有天分!”

  老板不理會她,徑自走出這破屋,女人跟在后頭準(zhǔn)備起步,卻只見老板雙腳一踏出破屋之際,破屋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隨即叫嚷:“何等法術(shù)!好厲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著她,一邊走一邊說:“我叫陳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場水災(zāi)便家破人亡……但你別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實(shí)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棄,你就讓我跟著你當(dāng)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個轉(zhuǎn)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頭頂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來,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長生不死!我要千歲萬歲永世長存!”

  然后,她索性抱住老板的雙腿。

  女人的神情堅(jiān)決得一如高叫口號的革命黨人,因著她這種憤慨的堅(jiān)決,老板的手沒落在她的頭臚上。停在她頭頂之上的手,并沒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

  女人終于收聲,靜靜地跟在他身后。她其實(shí)還未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干什么勾當(dāng),她只知,跟得貼便沒錯。

  老板沒殺她,留下了她,讓她跟著看他辦事,她也見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個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個人的手,挖走一只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聲,接看乖乖的雙手接過。

  對女人來說,這算得上什么?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饑餓的感覺,吃不飽,肚子會叫,這饑餓,比任何血肉橫飛更毛骨聳然。

  沒有道德觀、是非觀,惟一盼望是塵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個好的伙伴選擇。

  相處不久之后,老板便認(rèn)真考慮她上來。

  而這女人最珍貴之處,在于她沒惻忍之心,她對任何人都狠,她沒有人應(yīng)有的憐憫、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腳、內(nèi)臟、知識、青春、快樂……她說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臉上沒有任何難過。

  再悲慘的身世,都打動不了她。

  老板明白,這特點(diǎn),她比他更優(yōu)勝。

  是在半年之后,老板與阿精,便成為了當(dāng)鋪的伙伴。

  “感謝老板給我希望。”阿精說,兼且做了個半鞠躬的討人歡喜的姿勢。

  老板望著這個女人,以后生生世世,他都會與她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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