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脆弱
王言卿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她在睡夢中并不安生,仿佛身處一陣空茫中,她不斷跑, 四肢卻被束縛, 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忽然她感覺到一陣下墜,王言卿一震, 猛地驚醒過來。
她身上還蓋著陸珩的披風, 但身邊已不見他的蹤影。王言卿按著衣服, 緩慢坐起來。
屋里沒有點燈, 借著窗外的火光, 隱約能看到書桌上放著東西。角落里的炭盆已經熄滅很久,屋里空空蕩蕩,寒氣從地上爬上來, 顯得尤為冷清。
王言卿心中一涼,陸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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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陸珩正下了馬,他神情冷淡,隨意將韁繩扔給后面的人, 大步朝里走去:“人在哪里?”
“回指揮使, 在前面, 已經圍起來了。”
陸珩本來在保定府看公文,他再缺德也不至于占一個入睡女子的便宜,他將屏風拉住,自己在案后看京城公函。丑時, 去滿城搜山的錦衣衛回來, 說人找到了。陸珩怕吵醒王言卿, 沒有聲張, 悄悄帶著人出門。
錦衣衛有自己的情報網, 官府其他機構一見錦衣衛辦案,沒人敢攔,所以錦衣衛真想查什么案子,向來很快。才半晚上,前線就有結果了。
錦衣衛找到梁榕的尸體后,本想拉回來,但是陸珩不讓,親自出城查看尸體。夜晚按律不得出入,但來的人是陸珩,城門守衛什么話都不敢說,乖乖打開城門。
陸珩一馬當先,幾乎都沒有減速,踏著寒風從城門疾馳而過,沒過多久就到達拋尸地點。陸珩聽到屬下回話,點點頭,示意在前面帶路。領頭的人親自拿了火把,小心引在陸珩前面。
冬夜的風又寒又烈,冷風從深山中卷過,嗚嗚不絕,宛如嬰孩啼哭。火光被寒氣吹的左右搖晃,在幢幢黑影中,陸珩隱約看到前面躺著一具尸體。
溝渠里倒著一個男子,身高大概六尺上下,體型瘦削,皮膚膨脹,面、口、鼻等處已有腐敗跡象,身上套著一件厚重的黑灰鼠斗篷。火把的光時明時暗,光影從尸體身上掠過,顯得陰沉可怕。
兩旁錦衣衛怕陸珩不喜,連忙道:“指揮使,這具尸體應當有些天了,已經出現腐敗和異味。指揮使不必靠近,有什么吩咐交待屬下就好了。”
陸珩沒在意,繼續往前走。詔獄里再血腥的場面他都見過,活人他都不怕,何況一具死尸。這還是外面天冷,尸體沒怎么壞,要是夏天,尸體會更難看。
陸珩停在尸體旁,仔細看了一會,問:“他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你們動過嗎?”
領頭模樣的那個人答道:“屬下發現尸身時不敢妄動,立刻派人給指揮使回話,并沒有挪動過。”
“叫人來認了嗎?”
“沒叫梁家人來,但衛所里有和梁衛相熟的人,他們過來看了,說就是梁榕。”
陸珩點點頭,突然朝旁邊伸手道:“拿手套來。”
周圍人聽到都是一驚:“指揮使……”
陸珩沒說話,抬眼冷冷掃了他們一眼,眾人頓時噤聲,乖乖給陸珩遞來手套。陸珩帶上手套,按了按尸體的皮膚,又解開他脖頸上的斗篷。
這件斗篷沉重,應當就是門房所說的新斗篷了。陸珩解開笨重的皮毛,按住尸體的喉嚨。梁榕尸體已經有些變形,但是還能看出面色發紺,雙眼大睜,眼珠有點狀血痕,嘴唇、指甲呈紫青色。
陸珩收回手,稍有動作,旁邊的人就連忙蹲身代勞。陸珩沒有制止,說道:“把他的衣袖解開,小心些,不要破壞了他的表面。”
梁榕已經拋尸半個月,哪怕現在天氣冷,尸體腐壞的慢,他的四肢也異變很多。他的骨肉和衣服連在一起,很不好解,錦衣衛干脆抽刀,將他的衣袖從側面劃開。
陸珩看到他的手臂上有灰黃色的傷痕,大小不一。錦衣衛還要再割更里面的,被陸珩抬手止住:“不用了。把他翻過來,看看背后有沒有外傷。”
幾個錦衣衛搭手,把梁榕尸體翻轉了一遍。他們七手八腳解決梁榕身上的衣物,陸珩抬起眼,慢慢看周圍環境。
這是一個山溝,上方有一個山坡,坡度很陡,坡上碎石嶙峋。此處背陰,常年見不著陽光,又不靠近山路,所以尸體才這么久都沒被人發現。陸珩在坡下緩慢走動,他停在一個位置,抬頭看了看,忽然上前幾步,翻過來一塊碎石頭。
石頭上有血,上面還掛著灰黑色的絨毛。陸珩讓身后人將東西收起來,自己換了個方向,朝山坡上走去。
走到高處后,風明顯大起來。陸珩停在山坡邊緣,居高臨下朝下望去。腳下錦衣衛正忙著處理梁榕的尸體,火把像蛇一樣曲回彎折。陸珩站在風口,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等了一會,身后錦衣衛跑回來,抱拳道:“回稟指揮使,梁榕背后有數道磕碰傷,除此之外再無傷口。”
陸珩點頭,冷聲交待:“將這里做好標記,帶著尸體回城。”
善后、搬尸自有其他人效勞,陸珩帶著幾個精銳出發,很快就回到府衙。馬蹄聲踏在冬日的街道上,格外明顯,陸珩停在府衙門口,剛要吩咐什么,忽然眼神一凝,瞥到一個人影。
陸珩皺眉,躍下馬匹,快步朝臺階上走來:“卿卿?你怎么在這里站著?”
王言卿抱著他的披風站在寒風中,臉已經凍得煞白。旁邊一個執勤的士兵握著一盞燈,無奈道:“指揮使,屬下請過很多次,讓王姑娘進去等。但姑娘不肯走……”
他走了這么長時間,她竟然一直站在外面?陸珩臉色沉下,執勤的士兵很識趣,抱拳后退到門外。陸珩握向王言卿的手,上面的溫度讓他心驚。
冷冰冰的,像一座沒有生命的冰雕。陸珩又是心疼又是氣,握緊了王言卿的手,沉下聲音呵斥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還敢大晚上站在門口?”
王言卿嘴唇泛著淡淡的青,她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將懷中的披風遞給陸珩:“你沒帶披風。”
她剛醒來時發現屋里只剩自己一人,她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還是抑制不住地害怕,陸珩是不是丟下她自己走了?
她沒有記憶,偌大的保定府她只認識陸珩一人。如果陸珩走了,她連去處都沒有。
衛所里人來人往,入眼所及都是陌生男子,王言卿本能恐懼起來。即便守門的錦衣衛說過好幾次,指揮使帶著人去城外驗尸去了,她還是放不下心,執意要在門口等他回來。那么多惶恐、害怕、慌張,在見到陸珩時,都變成一句“你沒帶披風”。
陸珩看著她蒼白的臉,虛弱的聲音,哪還生得起氣來。他心中嘆了一聲,接過披風,抖開披在她身上,說:“我怎么會丟下你一個人,便是你舍得,我也不舍得。你不用害怕,走吧,我們回去。”
王言卿朝門外的錦衣衛看了一眼,問:“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要安排?”
陸珩神色淡淡,道:“不急,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陸珩遠比王言卿高大,他的披風穿在她身上都拖地了。陸珩將王言卿牢牢罩好,拉著她往前。王言卿被動走了一步,剛一行動,她小腹就傳來一陣抽痛。
雖然失憶后還沒有經歷,但她本能知道自己怎么了。
王言卿臉色變化,身體告訴她,她來小日子時一直都有腹痛的習慣,但這次似乎格外嚴重。昨日她又是坐車又是爬樹,入夜后還在寒風中站了許久,可能就是這樣刺激到了。
王言卿疼的全身冰涼,冷汗直冒,前面陸珩一無所知,還在大步往前走。王言卿咬牙忍著絞痛,盡量無恙地往前走。陸珩發現她走得格外慢,回頭問:“卿卿,你怎么了?”
王言卿勉強地笑了笑,搖頭道:“沒事。”
她極力掩飾,但陸珩還是看出來不對了。他伸手碰了下王言卿額頭,發現大冷的天氣,她竟然已經滲出冷汗。陸珩臉色頓時鄭重起來,問:“到底怎么了?我走后你吃了什么?”
陸家女眷少,陸珩從沒有痛經的經歷,他第一反應就是王言卿中毒。王言卿尷尬,慌忙搖頭:“我沒事。只是站久了,腿有點麻。”
陸珩瞧著她的臉色,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王言卿只覺身體一輕,就被陸珩抱在懷中。她嚇了一跳,又是慌又是怕,半邊身子都不敢動了:“二哥,快放我下來,還有人。”
陸珩置之不理,腦中飛快劃過來保定府的一幕幕。他走前雖然偽造了身份,但若有心打聽,他的行蹤并不是秘密。莫非是傅霆州設伏?可傅霆州即便報復也該沖著他來,為何給卿卿下毒。莫非,是卿卿無意中替他擋了刀?
陸珩一瞬間劃過無數個念頭,腦中思緒紛雜,一點都不影響他抱著王言卿大步向前。陸珩肩寬腿長,抱著王言卿絲毫不見吃力,反而這樣圈著,他才實際感受到王言卿身量多么纖細,體重多么輕。
她在他懷中,輕的像只貓一樣。
王言卿身上還穿著陸珩的披風,被陸珩的力道箍住后,布料蓬松鼓起,王言卿像是陷在里面,越發嬌小。她后背離開地面很高一截,她本能害怕,但是又不敢大動,只能揪住他的衣服:“二哥。”
王言卿的聲音里已經帶上哭腔,但是這次陸珩絲毫沒有心軟。他用力扣住王言卿的后背和腿彎,說:“別鬧,你可能中了暗算,不能馬虎。我帶你去看郎中。”
王言卿聽了簡直要暈過去,她緊緊咬著唇,窘迫又慌亂:“我沒有中暗算,我只是身體有點冷,回去暖一暖就好了。二哥,你相信我,真的沒事。”
陸珩卻不為所動,沒事最好,但他能活到現在,靠的就是謹慎,寧愿虛驚一場也不能心存僥幸。王言卿看說不動陸珩,試圖從他身上下來。但她越掙扎陸珩抱得越緊,她余光瞥到一個人過來了,羞憤欲死,趕緊低頭埋在陸珩的衣料里。
對面的錦衣衛看到指揮使抱著一個人,哪里還敢細看,遠遠就讓開,垂著頭一眼都不敢往上抬。幸而現在天色還早,衛所里沒幾個人走動,之后一路再也沒有遇到人。陸珩抱著王言卿完全不影響行動,大步朝客房走去,速度比他們兩人走路時快多了。
陸珩推開房門,明顯感覺到懷中的人松了口氣。他心中奇怪,將王言卿放到榻上,轉身就要去叫郎中,被王言卿手腳并用拽住衣袖:“二哥,我真的沒事。”
陸珩站在榻邊,居高臨下看著她。屋內沒有點燈,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他的眼睛深不見底,威壓十足:“卿卿,不要諱疾忌醫。”
王言卿絕望了,她知道以二哥的固執程度,不告訴他真實原因,他絕不肯罷休。王言卿從脖頸到臉頰染上一片緋紅,她咬著唇,細若蚊蠅道:“不是。是我那些日子到了。”
陸珩聽著皺眉,什么日子?王言卿說完已經羞的抬不起頭來,她深深埋著臉,恨不得原地找條地縫消失,手指卻緊緊攥著陸珩衣袖,生怕他真的去找郎中。
陸珩看著王言卿的表態,茫然了一會,似乎意會到了。他也難得有些尷尬,低咳了一聲,問:“真的沒事?”
王言卿只露出一個頭頂,小幅又快速地搖頭。這種事實在是陸珩的知識盲區,他自從滿七歲就搬出內宅了,對女人的了解可能還不及對女性尸體的了解多。他只是聽過女子成年后會來葵水,有些還伴有腹痛,但是他母親身體很好,從來沒有這些癥狀,所以陸珩對痛經可謂一無所知。
這是陸珩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到女子私密。王言卿大概就是會腹痛的那一類女子,他不清楚這些事,王言卿說沒事,他也只能暫時相信。他扶著王言卿躺倒,看到她像嬰孩一樣將自己緊緊抱住,臉色煞白,細眉緊緊擰著,額頭上滿是細汗。
王言卿似乎不太愿意他留在這里,睜開眼,有氣無力看了他一眼,說:“二哥,我沒事了,你出去做你的事情吧。”
陸珩看著她的表現,實在不相信這叫沒事。他仔細盯著王言卿的臉,問:“很不舒服嗎?用不用我叫人來陪你?”
“不用。”王言卿腦子里仿佛有什么影子,一些聲音對她說每個女子每個月都要來葵水,有什么妨礙,用這種事纏著男人才是沒皮沒臉。她不知道這些聲音來自何方,但她自然而然地,脫口說道:“我一直都是如此,我自己明白的。二哥,你快去做正事吧,不用管我。”
在這種事情上王言卿的話語權確實比陸珩大得多,她說沒事,陸珩也不好再問。他起身,給王言卿拉好了衣服,說:“好,你先睡吧,我一會來看你。”
王言卿像是如釋重負,連忙點頭。陸珩看在眼里,按而不發,他出門后,京城跟來的錦衣衛已經在外面候著了。見他出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指揮使,梁榕尸體已經安置好了,接下來要怎么辦?”
證據已經俱全,只剩下收網捕魚了。陸珩看了眼天色,東方泛起微光,天快要亮了。陸珩說:“去搜查梁家,逮捕梁文氏、梁彬,帶回衙門問話。”
“是。”
屬下抱拳,轉身欲走,陸珩卻細微咳了一聲。屬下覺得不對,停下來問:“指揮使,還有何事?”
陸珩問:“衛所里有侍女嗎?”
屬下聽著都愣了:“侍女?指揮使您是指女探子嗎,這些人都在外面,并不養在衛所。指揮使有什么吩咐嗎,屬下這就去召人。”
陸珩擺手:“不用了。廚子里,總該有女人吧?”
屬下不明白陸珩想問什么,訥訥道:“保定府的人手,屬下也不明白。應該是有的吧。”
“叫一個廚娘去給客房送飯,今日她不用做工了,全天候在客房,有什么吩咐立刻去辦。”
屬下終于懂了,指揮使繞了半天,只是想給那位王姑娘送飯?早說啊,何必兜這么大一圈。屬下抱拳,下去安排人手。陸珩心知有人看著她后,多少松了口氣,也能安心去處理梁家的事了。
昨日京城來的陳千戶到梁家吊唁,待了一下午,梁文氏送貴客出門,好容易歇了一口氣。她這半天勞心勞力,精力實在跟不上了,就打算明日再去盤問看押梁芙的丫鬟。可是梁文氏沒想到,錦衣衛比明天來得更快。
大清早,天色還是黑的,路上沒幾個行人,梁家的大門就被人敲響。梁文氏被一陣喧鬧聲吵醒,她還沒來得及詢問怎么了,就被闖入的錦衣衛告知,他們涉嫌命案,被逮捕了。
錦衣衛可從來沒有等嫌疑犯梳妝的雅興,梁文氏狼狽地被錦衣衛帶走,絲毫不見以往的光鮮精致。梁文氏被帶出來時勉強還能維持鎮定,等她發現梁彬也被押走后,心里狠狠一咯噔。
但她依然告訴自己不用慌,她將一切處理的天衣無縫,沒有任何破綻。錦衣衛叫他們去府衙,說不定只是瞎蒙,胡亂詐一詐而已。
梁衛就是千戶,梁文氏見慣了這種辦案方法。錦衣衛破案,大部分都靠打,把有嫌疑的人都抓過去一通逼供,誰熬不住招認了,誰就是真兇。
梁文氏是錦衣衛千戶的遺孀,他們總不至于在她身上上刑。梁文氏一路冷靜自若,但是等進入錦衣衛內廳,一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時,她狠狠一怔,臉上的表情再也維持不住。
“陳千戶……”
陳禹暄對梁文氏拱拱手,后退一步,讓出身后的人,肅容道:“這是南鎮撫司指揮使陸大人,爾等還不快行禮。”
梁文氏如遭雷擊,緩慢轉頭,看向案臺后方的年輕男子。他還穿著昨日那身衣服,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貴重裝飾,此刻他坐在案后閑適喝茶,臉上甚至沒有兇惡表情。可是,他半垂著眉眼的模樣,卻讓人打自心底里戰栗。
梁文氏身上發抖,牙關打顫,不可置信道:“陸指揮使?”
陸珩放下茶,他一夜未睡,臉上絲毫不顯疲態。他惦記著王言卿,實在沒心思和一群蠢貨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梁文氏,梁彬,梁榕之死,你們可認罪?”
梁文氏心里又是一顫,路上她就預料過可能是梁榕的事情被人發現了,但她自負毫無破綻,一路上不慌不忙。直到此刻面對陸珩,她才知道,她可能太天真了。
她就說京城前程大好的青年才俊無緣無故上梁家的門做什么,她就說一個普通侍衛怎么會那樣年輕俊美、氣度非凡。原來,他根本不是侍衛,而是大名鼎鼎的皇帝發小,陸家二郎。
陸珩昨日一直在梁家,獨自翻了許多地方,還去后院見了梁芙……梁文氏想到這里心中一緊,她勉力支撐著臺面,說:“指揮使,您在說什么,妾身聽不明白。”
還裝傻,陸珩身體后仰,單臂撐在扶手上,按了按眉心,淡淡開口道:“昨日,錦衣衛在滿城一座荒山里找到了梁榕的尸體。”
梁文氏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卻還裝出一副驚詫模樣:“什么,梁榕死了?他不是去訪友了嗎,是不是路上不小心,出什么意外了?”
梁文氏在前面驚驚乍乍,梁彬跪在后面,垂著頭,縮著身體,一句話都不說。陸珩耐心告罄,他一晚上不睡,加班加點把梁榕的案子查出來,就是為了早日回京城辦貪污案,他可沒功夫陪他們在這里耗。
梁文氏的演技十分拙劣,陸珩都不用叫王言卿來,便已經看出她許多破綻。陸珩點點頭,問:“那你覺得他出了什么意外?”
梁文氏嗓子尖細,試探著說道:“大少爺酷愛游山玩水,以前也經常到深山里尋仙覓道,或許,他不小心踩滑,從山上摔下來了吧。山溝里陰冷又偏僻,他沒人發現,興許就這樣摔死了。”
梁文氏剛說完,陸珩就猛不丁反問:“你怎么知道那個地方陰冷偏僻?”
梁文氏心中一慌,隨后趕緊找補:“妾身也是猜測,在山里身亡的人,一般都是這樣。”
陸珩居高臨下看著梁文氏和梁彬,慢慢說道:“我念在你們是錦衣衛親屬,給你們顏面,在內廳審問,沒有去外廳公開。你們非得要我上刑,才肯說實話?”
梁文氏跪在地上,咬死了是意外,急切說道:“大人,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梁榕那天大清早就出門了,妾身一直待在家里,身邊有許多小丫鬟作證,哪能騰出身去殺人?您既然已經找到梁榕的尸體,應當看到他身上的傷口了。您可以叫仵作來驗尸,如果他身上有明顯外人所做的傷痕,您再來懷疑妾身,也好讓妾身死個明白。”
陸珩輕笑一聲,目光冰冷譏誚,緩慢道:“時至今日,你還拿那一套把戲糊弄我。梁榕十六晚上就死了,那天早上出門的是梁彬。梁榕身上確實沒有刀劍、擊打等外傷,但他鼻骨受損,口唇發紫,眼睛出血,是明顯的窒息死亡。你若還不承認,那就去看看他的尸身,對著他的眼睛說你不知道。”
梁文氏一時失語,陸珩呷了口茶,繼續道:“你們在梁衛身邊耳濡目染,知道不能在尸體上留下明顯外傷,所以將他悶死,然后拉到山上,從山坡上推下去,想偽造他失足摔死。但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若是生前受傷,傷口呈青紫色,可梁榕尸體上的磕碰傷卻是灰黃色,可見他是死后被人拋尸,而非自己失足摔落。十七那天你宣稱回娘家,卻有人在滿城山路上看到梁家的馬車,梁榕拋尸的山坡上有車轍,錦衣衛去你們的馬車上搜證,也找到和梁榕衣料相似的毛屑。人證物證俱在,梁文氏,不如你解釋一下,你為什么說著回娘家,卻出現在梁榕拋尸之地?”
梁文氏嘴唇張了張,卻不知道說什么。陸珩看著她驚慌失措的臉色,不為所動,道:“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正好撞到行兇,還聽到兇手偽裝她哥哥的聲音。第二天梁芙在梁榕門口找到一枚珍珠,那枚珍珠是從鞋上掉下來的,保定府唯有一家店鋪訂做這樣的鞋,賬冊上明白寫著你買過一雙。你身邊的侍女也指認,你曾經穿過類似的鞋,你本來很喜歡,后來有一天突然把這雙鞋燒了。梁文氏,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梁榕身亡那晚你為什么會出現在他門口,梁榕死后,你又為什么要燒掉這雙鞋?”
堂下一片死寂,梁文氏癱坐在地,面色灰敗,完全說不出話來。陸珩已經沒心思陪他們兜圈子了,抿了口茶,說道:“你們懷疑梁芙知道了真相,便偽造通奸罪名,想借官府的手將梁芙殺掉。你們一個是她的繼母,一個是她的兄弟,卻聯手做出這種事,可真是好狠的心。我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十一月十六那天晚上,是誰殺了梁榕?”
那晚沒有任何目擊證人,現在可以肯定,兇手就在梁文氏和梁彬之中。但定案不止要鎖定嫌疑人,更要明確寫出誰是兇手,誰是從犯。這兩者一個死罪一個活罪,差別可大了。
梁榕是被人悶死的,他一個成年男子,清醒狀態下不會被人壓住口鼻而不反抗,他多半是在沉睡或昏迷狀態中被人悶住,等后期驚醒時已無力反抗。女子力氣不如男子,按理能按住梁榕的也應當是個男人,但不排除梁榕晚上喝的那盞茶里加了迷藥,梁榕在藥物的作用下失去了力氣,即便女人也能殺死他。
所以理論上,梁文氏和梁彬都有作案可能。
如果這是樁普通案子,大可把梁文氏和梁彬一個判成梁榕案主謀,一個判成通奸案主謀,反正這兩樁案子就是他們兩人辦的,兩案疊加,左不過一個死字,到底是誰動手無所謂。但現在不行,陸珩既然打了上級的臉接手這樁案子,就一定要把定案卷宗寫的漂漂亮亮。但凡有絲毫破綻,回到京城就會被陳寅發作。
陸珩在官場沉浮這么多年,怎么會連這種道理都不懂。
然而堂下,梁文氏低著頭,梁彬也瑟縮在一起,一言不發。行吧,陸珩站起身,說:“不見棺材不落淚,帶下去,上刑吧。”
陸珩本以為今日就能了結此案,沒想到梁文氏和梁彬不撞南墻不回頭,非得他動真格。陸珩沒心情看上刑過程,趁著結果還沒審問出來,他回到后院,去看王言卿。
他回到房間時,一個五大三粗的廚娘正坐在門口發呆。看見陸珩來了,她慌忙站起身,手忙腳亂行禮:“指揮使大人。”
陸珩淡淡嗯了一聲,問:“她怎么樣了?”
廚娘搓搓手,討好笑道:“姑娘睡著了,我給她帶來了月事要用的東西,還給她煮了碗紅糖水。女人每個月都是這樣,睡一覺就好了。”
陸珩聽著就覺得糟心:“每個月都要這樣?”
廚娘一怔,大概沒料到陸珩的關注點竟然這樣奇怪。女人月事不潔,男人一聽到都避得遠遠的,偶有心疼娘子的丈夫,那幾天避開房事,讓女子能安心休息,就已經是難得的體貼了。至于女子來時疼不疼,莫說男人,便是婆婆也懶得關注。畢竟每個女人都要來葵水,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有什么可矯情的。
沒想到,陸大人是朝廷高官,對妹妹卻這樣上心。別人聽到每個月都來,想的是她早就該習慣了,而陸珩聽到,想的卻是她每個月都要疼。
廚娘撓撓頭,不知道該怎么說:“姑娘還未出閣,鬧起來陣仗大,等成婚了自然就好了。”
陸珩無聲盯著廚娘,什么叫等成婚了就好了,他看起來這樣好糊弄嗎?廚娘被陸珩那樣的眼神看得害怕,戰戰兢兢道:“指揮使饒命……”
廚娘喊著饒命,心里卻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陸珩看廚娘的臉色,晾她不敢陽奉陰違,便打發她下去。廚娘如蒙大赦,趕緊福身走了。等門關好后,陸珩看向里面,屏風后,隱約可見一截纖細的背影。她面朝里睡著,屈膝抱在自己身前,像嬰孩一樣蜷成小小一團。旁邊放著陸珩的披風,已經折疊整齊。
陸珩本以為換了有經驗的廚娘,王言卿就該好受了,但是等靠近后卻發現,她臉色還是煞白,臉頰是不正常的冰冷,手指緊緊掐著掌心,都在皮膚上掐出深紅色的半月形痕跡。
陸珩臉色驟然沉下來,這叫睡一覺就好了?陸珩趕緊去掰王言卿的手,不讓她繼續傷害自己。這時候王言卿嘴里輕輕喚了句“二哥”,陸珩明知道喊的不是自己,卻還是低頭,附在她臉邊仔細聽。
王言卿不知道夢到了什么,聲音細的像一陣風,極輕極輕說道:“二哥,不要娶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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