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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覆滅


旁邊套著湖綠比甲的丫鬟嗤道:“這不是應當的嗎。侯爺才二十歲就襲了爵,  文武兼備,相貌堂堂,還得了武定侯賞識,  侯夫人當然要娶個大家之女。永平侯府三姑娘是武定侯外甥女,  侯爺又跟著武定侯辦事,  如今傅家和洪家結親,那叫親上加親,  皆大歡喜。”

        先前說話的丫鬟聽了,不斷往西北邊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爺和永平侯三小姐定親……那位呢?”

        湖綠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陰不陽道:“原形畢現、各回各位唄。她只是個普通軍戶的女兒,家里還絕了戶,  老侯爺接她入府是還她父親在戰場上為老侯爺擋箭的恩情,  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貴,也該知足了。老侯爺也真是犯糊涂,竟想讓她嫁給侯爺,  老侯爺說說便罷了,  她還真把自己當侯夫人呀?”

        紅裙丫鬟聽著多少有些唏噓:“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  從七歲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爺身邊。女人命里有幾個十年,她都這么大了,以后婚事可怎么說。”

        湖綠比甲的丫鬟不知為何有些不高興,  噘噘嘴道:“侯爺還能看著她另嫁別的男人?你別憐惜她了,她的命可比我們好著呢,  說不定日后我們還得叫人家一聲主子。”

        “噓!”紅裙丫鬟連忙提醒同伴,  示意她別說了。一個穿著藍色緞面襖的丫鬟從正房掀簾出來,正好和她們打了個照面。藍襖丫鬟臉上神色淡淡的,說:“大冷天的,  兩位妹妹怎么這么早過來了?”

        紅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轉眼換上滿臉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擔心姑娘受寒,特意讓廚房熬了羊乳羹,讓我們給王姑娘送來。”

        翡翠在紅裙丫鬟的笑臉上瞥過,仿佛沒聽到方才的話一般,讓開身子道:“有勞二位了。里面請吧。”

        紅裙丫鬟不斷賠笑,湖綠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禍,垂下頭,安安靜靜去里面請安。她再張狂也知道自個兒斤兩,那位無論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還和侯爺一起長大,僅青梅竹馬的情分,怕是連未來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現在看著風光,等入府后,未必能爭的過這位。

        雖然沒有明說,但鎮遠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認,王言卿以后還會留在傅家。侯爺是超品侯,正頭娘子總要娶門當戶對的勛貴小姐,但王言卿畢竟陪伴多年,留下來做個貴妾也無妨。

        她們兩人進門后不敢抬頭,隱約瞥到多寶閣后有一道側影,立刻蹲下給王言卿行禮:“奴婢給姑娘請安,姑娘萬福。”

        過了片刻,一道清淡的聲音響起:“起吧。”

        她音線很獨特,不是長輩最喜歡的清脆銀鈴,也不是男人喜歡的嬌媚婉轉,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爭不搶,但凡聽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兩個丫鬟道謝,慢慢起身。湖綠丫鬟借著動作悄悄看了一眼,一個女子側坐在羅漢床上,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脖頸纖細,雙腿放在腳踏上,顯得尤其修長。她側著臉,越發凸顯骨相優越,鼻梁挺拔,臉色素白,下頜近乎是一條直線流淌下來,干凈又冷清。

        這樣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來的,難怪侯爺喜歡她。湖綠丫鬟覺得喪氣,強壓著給王言卿道好后,就快步退下。

        等那兩個丫鬟走后,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氣憤道:“這些丫頭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議論姑娘,我非要稟告侯爺,打她們板子!”

        “她們只是群小丫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打她們有什么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邊似乎浮上一絲笑,“是老夫人要讓我聽到這些話,你能借著二哥的手處理丫鬟,還能處理老夫人嗎?”

        翡翠頓時噤聲,她看著王言卿,嘴唇翕動,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靜的像一汪冰湖,沒有絲毫波動。孝字大過天,終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況,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嗎?

        老夫人能仗著父母之命給傅霆州說親,但婚事要成,必須得有傅霆州點頭。聽說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進一步。傅霆州那么聰明的人,當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將帕子放在矮幾上,輕輕嘆道:“門當戶對,才俊佳人,好事啊。該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個月的酸楚決堤,眼淚撲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爺選定的孫媳婦,您等了侯爺十年,十年啊!侯爺要學武,您就不顧女戒去學騎馬射箭,侯爺要掌軍,您就女扮男裝,陪著他在軍營里跌打滾爬。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傷疤,到現在,他們一句門當戶對,就要抹殺姑娘十年的付出嗎?”

        翡翠一邊抹淚一邊訴苦,王言卿卻像個外人一樣,無動于衷坐著。翡翠都委屈成這樣,王言卿這個正主真的不在乎嗎?怎么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歲被接到鎮遠侯府,她的生命里,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來京城的十一個年頭。大明文官與武官、士林與貴族涇渭分明,文官都是科舉考出來的,一茬換一茬,下一代讀書不好,說敗落就敗落了,但武將卻是世襲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幾代人掌軍,在京城的時間比當今皇帝都長。

        傅家是近幾年發跡起來的,但祖上也是軍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鉞那一代立了軍功,被先帝正德封為鎮遠侯。因為這個緣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勛貴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總是矮一頭。

        不過傅家再如何底蘊淺,那也和王言卿沒關系。本來,按她的身份,她一輩子都接觸不到這些將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傳,兵卒同樣是世襲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里是軍戶,王家男丁一生下來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死于大同和蒙古人的戰斗。

        正德十二年,鎮遠侯傅鉞調去大同任總兵,王言卿的父親王驄因為機敏果敢,逐漸受到傅鉞賞識。在一次追擊戰中,王驄為了給傅鉞擋箭,戰死沙場。

        后來和蒙古人的作戰贏了,傅鉞因為軍功被調往京城。傅鉞很喜歡王驄,如今王驄又為他而死,傅鉞傷心過后,派人去王驄老家,安撫王驄的家屬遺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驄不在家這些年,妻子沈蘭因為產后體虛離世,母親李氏為了養活孫女,一把年紀還下地種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闔家上下,就剩下一個七歲的幼女——王言卿。

        邊境像王言卿這樣的遺孤有很多,但事情發生在傅鉞眼皮子底下,他就沒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鉞復命后,傅鉞思忖片刻,決意收養王言卿。

        以鎮遠侯府的權勢,養一個小姑娘不成問題。但若他不管,這個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歲那年,命運大變。那年她失去了最后一個親人,她在鄰居的幫忙下為祖母辦完喪事,之后,他們家的祖地被遠房親戚占據,但關于誰收養王言卿卻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誰都不愿意多養一張嘴。

        一伙奇怪的人來看過她,過了一段時間,那伙人又回來了,并且帶來了更多財帛人手。他們給王驄上了香,還說要接王言卿入京。

        親戚們的嘴臉頓時大變,十里八鄉都知道王家祖墳冒了青煙,王驄被貴人賞識,王言卿要進城里享福了。村民們不知道鎮遠侯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個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隊。那些刻薄的叔嬸紛紛變臉,爭相搶奪王言卿,還想騙王言卿改口,將他們自家閨女帶過去。

        王言卿雖然才七歲,但生活早已教會她人情冷暖,察言觀色。她一個子都沒有給那些所謂親戚留下,沉默地跟著傅鉞的部隊,來到她一無所知的北京城。

        那時候,她還不知她要進入怎樣一個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窮人有富人,有官差有農民,但沒想到,階級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進宣武門后,沿途每一樣東西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繁華,她暈乎乎地隨著馬車左拐右拐,最后,駛入一座威武雄渾的宅子中。

        王言卿下車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一句話不敢多說,一步不敢多走。高門大戶,不怒自威,侍從躬著手走來走去,隨便一個掃地婆子都比村長家穿的好。這就是她接下來要生活的地方嗎?

        王言卿正茫然無措時,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少年聲音:“這是誰?”

        她回頭,看到一個貴氣華庭的少年,年紀十歲上下,已經長得修長挺拔,儀表堂堂。身邊人轉了態度,討好道:“二少爺,這就是侯爺收養的那個孤女。”

        少年盯著她看了好一會,似乎終于想起些印象,問:“叫什么名字?”

        “回二少爺,她叫王……”

        “沒問你。”少年淡淡瞥了仆從一眼,對王言卿抬了抬下巴,“讓她說。”

        雖然還沒介紹,但王言卿已經明白情況了。她垂下頭,乖乖巧巧回道:“回二少爺,我叫王言卿。”

        少年似乎難得見來了一個同齡人,親自帶她去見鎮遠侯。之后,王言卿才了解到,給她領路的少年是傅鉞的孫子——傅霆州。雖眾人稱呼他為二少爺,但孫輩中活著的男郎只有他一個,已是眾人默認的世子了。鎮遠侯府那么熱鬧,因為那天正好是傅霆州的生辰。

        后來傅霆州一直開玩笑,說王言卿是上天送給他的生辰禮物,正好他心情不好,出來散心,一轉彎便看到了王言卿。

        傅鉞見了王言卿很高興,王驄年紀和傅鉞的兒子差不多,為人又機靈討喜,他私心里一直把王驄當孩子看待。沒想到王驄的女兒卻冰雪可愛,一點不似王驄淘氣。

        傅鉞一生戎馬,雷厲風行,訓兵時的嗓門在營地外都能聽到,初一見這樣軟糯糯的小姑娘,心都要融化了。正好王言卿的年紀和傅霆州差不多大,傅鉞便將兩個孩子放在身邊,親自教養。

        說起這個,其實還有另一樁官司。傅鉞常年征戰在外,打起仗來一連好幾年不回家。傅鉞的兒子傅昌被老妻溺愛,后來搬到京城,又成了侯爺的兒子,慢慢的,便養出一身壞毛病。

        等傅鉞從大同調回京師后,見兒子眠花宿柳、斗雞走馬,氣得大發雷霆。但那時候傅昌都快三十了,談何改造?傅鉞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實在糾正不過來,索性眼不見為凈,專心教起孫子來。

        他這些年征戰不易,萬不能將偌大家業交給敗家兒孫。幸而傅霆州還小,現在教來得及。

        王言卿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傅家。傅鉞讓傅霆州和王言卿以兄妹相稱,親自教他們讀書習武,閑暇時帶傅霆州拜訪同僚戰友,收拾起來一點都不手軟。王言卿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她是傅鉞部下的女兒,和傅家差得遠呢。傅鉞惦念救命之恩將她養在身邊,但她自己得明白,傅鉞教的是自己孫兒,她只是順帶。

        所以王言卿很認真地學習,傅霆州學什么她就學什么,從不叫苦。傅霆州去校場習武時,丫鬟都說王言卿一個姑娘家,何必受這份罪,但王言卿一言不發,也跟著堅持下來了。

        王家是軍戶,世代從軍,所以婚事很不好說,往往是軍戶這個小圈子內部嫁娶。王言卿的祖母、母親都是軍戶人家的女兒,而大同府是邊防九大重鎮之一,拱衛京城,常年處在和蒙古人的沖突中,民風剽悍,無論男女老少,前一秒拿鋤頭耕地,下一秒就能舉起刀砍人,即便女兒體內也留著驍勇善戰的血。

        王言卿是在動蕩中長大的,遠比同齡人成熟,京城貴女們覺得苦兮兮的體力活,她都忍了下來。前些年是為了討好傅鉞,后些年是為了傅霆州。

        傅霆州繼承了他祖父的能力,高大英武,劍眉星目,堅毅果決,并且因為生于京城,比傅鉞更多一份聰明敏銳。即便在藏龍臥虎的勛貴圈子中,傅霆州都是人人稱贊的“將才”。傅鉞很滿意孫兒,同時為了照顧屬下的孤女,曾私下說過肥水不流外人田,讓王言卿嫁給傅霆州。

        傅鉞說這話也不只是為了報恩,王言卿越長大越見瑰姿艷逸之色,而且善解人意,聰明懂事,上能彎弓射箭,下能讀書寫字,不比那些嬌嬌怯怯的千金小姐強?傅鉞親眼見著兩個孩子從小豆丁長成風華正茂的少年人,合不合適他心里清楚。

        傅鉞臨終前留下兩道口令,一是繞過傅昌,直接將侯位傳到傅霆州手里,二是讓傅霆州不必守孝,盡快完婚。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傅鉞第二條是為了王言卿。但是等傅鉞安葬后,傅昌夫婦改口了。他們裝作不知道傅鉞的意思,大張旗鼓給傅霆州說起親來。

        傅鉞說不必守孝,兒孫卻不能僭越,傅霆州這一年內不得宴飲玩樂,縱欲婚娶。但不能定親,私底下相看卻可以,傅昌夫婦挑來挑去,最后看上了剛回京述職的永平侯府。

        永平侯先前戍守川西,三女兒還未定下夫家,兩家人一拍即合。傅霆州私底下去了趟永平侯府,回來后也同意了。永平侯三小姐喜得佳婿,鎮遠侯府搭上老牌勛貴的門路,武定侯籠絡了一個青年將才,所有人都很高興,只除了王言卿。

        傅霆州要娶永平侯的千金,那她呢?

        自從老侯爺傅鉞去世后,王言卿在傅家的位置就尷尬起來,如今侯府公然給傅霆州說親,連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這些丫鬟說閑話,不過一個微不足道的縮影。

        翡翠替自家姑娘叫屈,但她哭完后,實在不知道能怎么辦。王言卿祖父、父親都戰死,她沒有兄弟,老侯爺一死,根本無人給她撐腰。何況,就算王家有叔伯,在鎮遠侯府面前,又有什么話語權呢?

        說句不好聽的,以王言卿的身份,能在鎮遠侯府做妾,都是高攀。

        翡翠抽抽噎噎,而王言卿始終不說話,像幅畫一樣安安靜靜坐著。翡翠看著心里難受,找由頭出去了。

        王言卿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像以往無數個日子一樣,看書、習字、讀兵法。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一陣風,一片陰影在她面前坐下來,自然而然抽走她手里的東西:“《虎鈐經》?都年底了,還在看?”

        王言卿手指緊了緊,她抬頭,盡量用毫無破綻的笑容面對他:“二哥。”

        這話陸珩就不愛聽了,他抬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還和哥哥講究這些?”

        “還在別人家呢。”王言卿見他不放手,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陸珩終究沒太為難她,緩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趕緊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們說話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經進屋了。王言卿靜悄悄進門,貼著門窗而站,陸珩隨即跟過來,站在她身后。

        屋里陳禹暄正詢問梁文氏梁榕失蹤始末,王言卿跟著聽。梁文氏低垂著臉,時不時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個月十七那天,大少爺大清早就出門了,沒說要去哪兒。妾身沒有多想,只以為他又去會友了。沒承想,他竟半月不歸。”

        陳禹暄問:“大少爺常去的地方找過了嗎?”

        “都找了。”梁文氏說著指向另外三個族老,道,“客棧、酒肆、親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問過了。陳千戶不信可以問族老,妾身遣人時,三老都知道。”

        族老點頭:“確實。月初大太太就派人來問過,我們還幫忙找了,但并沒有找到梁榕蹤跡。”

        陳禹暄朝門口瞥了一眼,壓低聲音問:“賭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尷尬,其中一個族老矢口說道:“絕不會有這種事情。梁榕這個孩子我知道,他雖然獨來獨往,沉悶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紈绔之徒。他平素喜歡看書,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沒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爺竟然喜歡看書。”陳禹暄意外地應了一句,又問,“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沒有找過?”

        梁衛家官職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騰出這么大陣仗,如果梁榕還在城里,總會有人來報信。這么久都沒音訊,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聽著露出苦臉:“陳千戶,我們也想過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圍縣城就有十二個,更別說再遠些的荒山野嶺。梁榕一句話都沒留,我們上哪兒去找?”

        陳禹暄想想也是,這樣找無異于大海撈針,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個方向。陳禹暄問:“梁榕離家之前,有沒有發生過什么事?”

        王言卿雖然沒有問話,但她一直仔細看著場中眾人表情。她發現陳禹暄問完這個問題后,梁文氏都沒有猶豫,脫口而出:“沒有。那幾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樣,連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戶若不信,盡可找丫鬟小廝詢問,我絕沒有虧待他。”

        梁文氏說這話時眼睛睜的很大,聲音也響亮堅定,看起來問心無愧。王言卿突然開口,問:“梁太太,那你還記得,梁榕出門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發生了些什么嗎?”

        王言卿詢問,梁文氏回頭看了看,眉毛擰著,似乎不太情愿。但陳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沒發生什么。白日我們都待在家里給老爺守孝,晚上大少爺用了飯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書,看到很晚才熄燈,第二天一早就出門了。”

        王言卿緊盯著梁文氏眼睛,問:“那晚梁榕看書到什么時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頓了幾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憤怒道:“大少爺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繼母問成年繼子晚上的活動,確實有些不敬了。陳禹暄見狀,連忙出面圓場:“太太,我們也是想早點找到大少爺,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見怪。大少爺深夜還在看書,還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氣了,她沉著臉,緊緊抿著嘴,之后一句話不說。陳禹暄也不好再問,他嘆了口氣,說:“太太,族老,梁兄剛走,按理我不該說這些話。但人有旦夕禍福,大少爺這么久都沒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著嘆氣,梁文氏低頭,用帕子掩住半張臉。一位族老長嘆道:“梁衛尸骨未寒,梁榕又在這個當口失蹤了,真是禍不單行啊。”

        聽到這里,陸珩不動聲色打了個手勢,陳禹暄接到,心領神會地問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隱約聽到貴府千金傳出一些不好的傳言。敢問這些傳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機抹黑梁家?”

        陳禹暄提起這個,屋里霎間安靜了。三個族老對視一眼,低頭的低頭,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嘆了一聲,悲痛道:“是梁家家門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對列祖列宗啊。這些污糟事竟然傳到了陳千戶耳中,實乃罪過。”

        梁家人這樣表態,那就說明梁小姐通奸的傳聞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從幾人臉上掃過,問:“梁小姐通奸一事,確實抓到了現行嗎?”

        梁家族老視通奸為丑事,他們聽到王言卿一個女子竟然將“現行”掛在口邊,又鄙夷又驚訝。這是一個姑娘家能問的嗎?念在王言卿是陳禹暄帶來的人,他們沒有發作,但也沉著臉,一句話不肯多說。

        梁家人不配合,調查就進行不下去。不過沒關系,王言卿已經從他們的臉上得到答案了。她換了種問法,道:“發生這種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見見梁小姐嗎?”

        另幾個人聽到王言卿的話理都不理,只有一個族老拉著臉,居高臨下道:“這是我們梁家內部的事,不勞外人插手。”

        梁家人態度輕慢,王言卿沒生氣,陸珩卻不舒服了。不識抬舉的東西,看來下次就該把這些人提到詔獄里審問,王言卿好聲好氣和他們說話,他們倒得臉了。

        陳禹暄一看指揮使的臉色就知道要壞了,他趕緊接話,救場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爺下落不明,府里沒有當家人總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場,如果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我愿意修書一封,請京城的同僚活動活動。但是,我總要知道具體情況,將來上官問起,我也好回話。這位姑娘是信得過的人,絕不會將今日之事傳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覺得不方便,那就當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陳禹暄說著作勢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見慌了神,連忙將陳禹暄拉住,百般說好話。陳禹暄和梁衛雖然同是千戶,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實權上天差地別,如果陳禹暄愿意幫忙,說不定梁家的千戶繼承就有著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將女兒處死,哪能讓外人去見梁大姑娘?但他們有求于陳禹暄,陳禹暄話都說到這里了,他們不敢不從。他們心想王言卿不過一個女子,能問出什么來,便勉強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皺眉,臉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對上王言卿那雙明鏡一樣的眼睛總覺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陳禹暄,便站起身,說道:“有勞姑娘了。我們家大姑娘不懂禮,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說,“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說完,沒等梁文氏反應就轉身走了。梁文氏還想再追,被陸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駭得釘在原地。一轉眼那兩人走遠了,而身后陳禹暄說起千戶繼承的事,梁文氏左右為難,最后只能打發身邊的丫鬟趕緊去追,自己留在會客廳聽陳禹暄說話。

        說來說去,梁家千戶傳給誰,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陸珩出來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徑直往繡樓走去。期間梁文氏身邊的小丫鬟追出來,試圖給他們領路,陸珩只一個眼神就讓她不敢再動。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壯著膽子綴在后面,遠遠跟著他們。

        這個距離丫鬟聽不到他們說話,陸珩便留著她去了。陸珩壓低聲音,饒有興致地問:“卿卿,你又發現什么了?”

        王言卿一張小臉素白,她頓了片刻,低聲說:“我懷疑,梁榕可能已經遇害了。”

        陸珩輕輕挑眉,虛心問:“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陸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裝,你早就發現了。”

        被看出來了,陸珩也沒有不好意思,坦然地點頭承認:“沒錯。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發現的。”

        “梁文氏的破綻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蹤,她確實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話,那她表現出來的應當是氣憤、牢騷,可是她乍一聽到錦衣衛上門,第一反應卻是恐懼。若沒有做虧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蹤,她卻將梁榕的房間門鎖住,說明她知道這個人不會回來了。當我問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屢次用帕子遮擋臉部,而且不自覺地捏手指。一切跡象都說明,梁榕并不是出門訪友,他極可能已經遭遇不測了。”

        陸珩點點頭,問:“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斷死亡時間和死亡現場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見,這兩樣分別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壓低聲音說:“死亡時間我不敢確定,但我懷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陸珩回頭,饒有興致地看著王言卿,“梁家好幾個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門了,之后再沒有回來。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還是多虧了梁文氏,幫我一樣樣排除的。”王言卿說,“梁文氏一遍遍強調梁榕像往常一樣出門,家里沒有發生矛盾,她重復這么多遍,說明她心里很在意這件事。她想將我們的視線從梁府轉移出去,暗示我們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將目標鎖定在家里。陳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間看看時,梁文氏緊張的舔嘴唇,我便懷疑梁榕的房間里有什么。她開鎖時,身體朝著梁榕寢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對著書房,后來她發現我們在書房時,緊張的聲音都變了,所以我才確定,梁榕書房就是案發地。”

        陸珩定定望著王言卿,不動聲色從她冷靜的眼、挺拔的鼻、纖薄的下頜線掃過。他本來只是試試,沒想到,她給他的驚喜比預料中大多了。

        陸珩慢條斯理地開口,問:“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門,你卻說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門如何解釋?”

        王言卿眼眸漆黑,點綴在她素白的臉上,像墨玉一樣瑩潤生光,她停頓了一會兒,猛不丁說:“我懷疑那天出門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陸珩挑眉,不緊不慢地問:“哦?”

        “丫鬟說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門了,而且途中沒有和別人說話,看丫鬟驚詫的語氣,這在以往應當是很不常見的事情。一個人的行為一般不會改變,除非那個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兇手,兇手如此大費周章作秀,多半是為了遮掩某個時間。于是我試著詢問十一月十六,結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說了一遍。”

        王言卿沒說完,陸珩就開始笑。王言卿朝旁邊瞥了一眼,不高興道:“你笑什么?”

        陸珩不說話的時候眼睛都湛然生輝,此刻因為笑盈上一層水光,那雙桃花眼越發晶瑩瀲滟,燦若星辰:“所以,你才問梁文氏,繼子晚上什么時候睡覺?”

        陸珩當時聽到王言卿問這句話的時候就要笑死了,也虧她敢說。王言卿當時一心想著追查線索,并沒有多想,誰知道他們往這個方向發散。此刻被陸珩點出來,她惱羞成怒,本著臉道:“你還聽不聽了?我不管你了。”

        陸珩趕緊忍住,哄著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齷齪,我不說了。后面呢?”

        陳禹暄回鄉完婚是假的,但錦衣衛身份是真的,守衛士兵看到令牌,臉色立即變了。他們都不敢檢查陳禹暄隨行人員行李,二話不說放行。

        陸珩隱藏在隊伍中,輕輕松松進了城。他勒著馬,慢慢踱到馬車旁邊,隔著車簾問:“卿卿,身體還好嗎?”

        王言卿坐在馬車里,微微掀開一條縫,說:“我沒事。二哥,這就到保定府了?”

        “對,已經進城了。”陸珩說,“這一路辛苦你了,頭上的傷沒事吧?”

        王言卿搖頭,本來從京城到保定快馬加鞭,當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腦有傷,不能顛簸,所以馬車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達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陸珩行程,本來就很愧疚,哪還敢喊累喊痛:“我的傷沒有妨礙。二哥,其實你不用顧忌我,趕緊查你們的案子要緊。”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大結局,留言抽30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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