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  洪尚宮站在檐下，呵斥宮人：“急急慌慌的做什么，小聲。”

        “是、是。”手捧銀盆的宮人本來著臉孔,  但洪尚宮鎮(zhèn)自若,  甚至有心思糾正宮人的儀態(tài)，反而松口氣,  腳步舒緩下來。

        程丹若不由想,  雖然是嫡親的堂姐妹，但洪尚宮和洪夫人截然不同。

        洪夫人生活安逸，表情總是溫柔和氣，像自在悠閑的水仙,  洪尚宮卻端莊嚴肅，凜然鋒芒，恰如堅貞的翠竹。

        “尚宮有什么吩咐？”她問。

        “你膽子很大。”宮務(wù)繁雜,  洪尚宮養(yǎng)成了不多廢話的『性』子,  “不怕嗎？”

        程丹若：“我是一個大夫，匯報病情而已。”

        洪尚宮『露』出一絲微笑：“公交給你，能做好嗎？”

        “但盡全力。”她想想，又道,  “身病好治，心病難醫(yī)。”

        洪尚宮嘆口氣，罕『露』出許奈：“公年幼,  難免固執(zhí)，等出嫁以后就好了。”

        她親自教過榮安公大半年，當時答應(yīng)得好好的，也知道錯了。誰想王詠絮一進宮，被嫉恨蒙蔽心智,  一錯再錯。

        這是洪尚宮最反感的情況：女人一旦嫉妒，什么道理拋之腦后，公又不得罵不得，確實棘手。

        程丹若道：“通常死過一次的人，不會有勇氣死第二次。”

        尤其榮安公又不是遇到了什么活不下去的難關(guān)，純粹是失戀而已。然而，“折騰別人，總是可以的。”她神『色』冷淡，“王三娘的好運不會有第二次。”

        洪尚宮瞥向她，倒也不是太意外。

        王詠絮自行請罪時，不曾提及程丹若分毫，一力擔下罪名，但半年多來，六尚王家姑娘的『性』子，多少有了解。

        聰明，傲氣，這是令人欣賞的優(yōu)點，但未受過磋磨，少了幾分仔細和謀算。

        背后有人出招，不奇怪，考慮到同行者就是程丹若，這個答案亦不稀奇。

        “王三娘才名在外，又是大宗伯的孫女，公這才格外關(guān)注。”洪尚宮道，“你不必太過擔憂。”

        “我不是擔憂自己。”程丹若搖頭，哪怕知曉她是晏鴻之的義女，榮安公也不會過于關(guān)注她。

        六親死絕的孤女，命可不是一般得硬。

        但，“擷芳宮的其人呢？”她問洪尚宮，“妄之災(zāi)。”

        伺候茶水的宮婢，已經(jīng)被人拖下去關(guān)押，明日，就再也不到這個人了。

        “她們發(fā)公心存死志，就是失責。”洪尚宮不贊同她的說法，可也不希望繼續(xù)公繼續(xù)鬧下去，這人己好處。

        嘆口氣，她道：“慢慢勸吧，你上心，有什么事及時來報我。”

        程丹若頷首：“是。”

        小半個時辰后，太醫(yī)終于來了。

        隔著簾子給公診脈，又看了她吐出的穢物，暗松口氣：“毒物吐出大半，但胃經(jīng)有損，甘草綠豆湯雖能解毒，今后卻要仔細調(diào)養(yǎng)，以免落下病根。”

        遂開養(yǎng)胃之。

        折騰完，還得去乾陽宮，和皇帝回稟病情。

        “公誤食夾竹桃葉。”首先，必須是誤食，服毒什么的絕不可能，看伺候茶水的宮人要被杖斃嗎？肯是她出了差池啊。

        “鳳仙『性』溫而有毒，以葉為最。”葉子毒『性』最強，病情很嚴。

        “瓜蒂苦寒，涌吐?lián)p傷脾胃，”又服毒又催吐，人很虛弱，治療難度大，“當靜養(yǎng)，飲食清淡，按時服養(yǎng)胃湯……”

        雖然皇帝未必不清楚，太醫(yī)們故意說得這么玄乎，其實是自保之法，可仍然煩躁，斷：“礙吧？”

        越老道的太醫(yī)，越油滑老辣：“公須靜養(yǎng)一段時日，才妥當。”

        皇帝不耐煩擺擺手。

        太醫(yī)麻溜告退。

        皇帝沉思片時，道：“吩咐一聲，明天下午，讓司『藥』的那個女官過來趟。”

        石太監(jiān)趕忙應(yīng)下。

        --

        這一夜，程丹若在擷芳宮度過。

        她有睡覺，其人也有，大家守著入睡的榮安公，提心吊膽，生怕再出差池。

        程丹若有品階，待遇稍微好點，不用和值夜的宮人一樣，只能坐上守，能在耳房里坐著。

        初秋的天氣尚熱，窗戶開著，嗚咽的風聲吹過，夾雜著女孩絕望的哭泣聲。

        萬籟俱寂。

        她閉上眼睛。

        被迫嫁給不愛的男人，痛苦嗎？當然痛苦。

        所愛之人，求不得，痛苦嗎？當然也痛苦。

        榮安公的痛苦是實的，而那個即將被杖斃的女孩的痛苦，也一樣實。

        可惜的是，榮安公有機會走出痛苦，但那個宮女有機會了。

        她下了決心。

        一夜飛逝。

        天蒙蒙亮的時候，程丹若悄然進殿，撩起紗帳，瞧了眼熟睡的榮安公。她半蹲下來，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默默數(shù)著心率。

        基本恢復正常，脈象也較為平穩(wěn)。

        她抽手，示意守夜的宮女出來。

        問：“昨晚公睡得如何？”

        值夜的宮女可不止是□□而已，她們必須全夜醒著，豎起耳朵，默記公一晚上翻過幾次身，有有聲音——這是太醫(yī)詢問病情時必問的，答不上來，以后也就不用辦差了。

        “公翻過兩次身，呼吸偶爾有，倒是有醒過。”

        果不其然，宮人答得十分仔細。

        程丹若點點頭：“一會公醒了，即便是餓，也不能進食太多，只能喝加糖的米湯。”

        古代有輸『液』，想避免胃部的刺激，唯一的辦法就是——餓著。

        昨晚，太醫(yī)也是這么說的。

        宮人應(yīng)下。

        程丹若又找來『奶』嬤嬤，問她：“你是先皇后的人吧？”

        『奶』嬤嬤其實歲數(shù)也不大，僅四十出頭，但宮廷枯寂的生活折磨了她，鬢邊已有斑斑銀絲。

        “是，老奴是先皇后身邊伺候的。”嬤嬤不卑不亢說，“掌『藥』有什么事，請直說妨。”

        程丹若問：“之前服瓜蒂是嬤嬤的意吧？你通醫(yī)理？”

        “略知一二。”

        果然。程丹若頓頓，笑道：“那嬤嬤應(yīng)該知道，公先服夾竹桃，又大吐特吐，脾胃受損嚴，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折騰。若心中郁結(jié)難解，五臟失調(diào)……我希望嬤嬤能陪伴在側(cè)，多多勸解。”

        嬤嬤說：“這是老奴的本分。”

        誠如所言，『奶』母比程丹若更上心，一直守在床榻前，直到公醒來。

        然而，宮人們喂她喝溫米湯，她不喝，發(fā)脾氣拿枕頭砸人。

        洪尚宮來的時候，就看程丹若立在簾外，冷漠注視著屋里，說出的話卻很溫和：“將容易弄傷公的撤出來，床角桌角包上墊子，別讓公磕碰著。”

        她眼光閃動，又望向屋里。

        『奶』嬤嬤抱著榮安公，大宮婢端著米湯，兩人苦口婆心勸說不住。

        榮安公卻別過頭，伏在枕上流淚，不吃也不喝。

        大宮婢出來，焦急哀求：“公不肯進食，如何是好？”

        餓兩頓就好了。程丹若心里想著，卻說：“脾胃受損，厭食是難免的事，太醫(yī)開的養(yǎng)胃湯呢？『藥』還是要吃的。”

        大宮婢猶豫片刻，壓低聲音：“若公之后也不進食呢？”

        程丹若看向她，慢慢道：“那，我們有麻煩了。”

        大宮婢面『色』一，本能看向后頭。

        那里關(guān)著今天即將被杖斃的宮婢。

        她叫翠莖，十六歲，出自《芍『藥』歌》的“翠莖紅蕊天力與”，能泡一手好茶，香氣清幽。

        平日里，只有她們這大宮婢，才能指使她泡一杯茶，還要被她數(shù)落：“你們是牛嚼牡丹的人，懂什么茶？”

        在，她要死了。

        “安心做事。”程丹若簡單安撫了句，留意到洪尚宮的身影，“尚宮。”

        洪尚宮背后，跟著兩個高大的宦官。

        “翠莖在哪？”宦官說，“陛下吩咐了，拖到外頭行刑，別嚇著公。”

        大宮婢別過頭去，有作聲。

        程丹若也有說話。

        “兩位公公稍等。”洪尚宮道，“我須問明她家的籍貫，和托送回家的包袱。陛下開恩，此事不連累家人。”

        宦官賣她面子，佇立等候。

        片刻后，另一個宮婢扶著翠莖走了出來。她失魂落魄，已如行尸走肉，木愣愣被宦官押著走了。

        檐下，窗后，回廊邊，數(shù)人默默看著。

        洪尚宮沉默了會，問：“公怎么樣了？”

        大宮婢嘴唇顫抖：“不肯吃『藥』。”

        洪尚宮蹙眉。

        “其實，”程丹若緩緩道，“光吃『藥』是不夠的，病根不在胃里。”

        大宮婢猶豫片時，提議道：“讓、讓謝郎來勸，如何？”

        洪尚宮斥責：“胡鬧！”

        “你弄錯了，這事和謝郎有關(guān)系。”程丹若輕聲說，“公是不想嫁韓郎，關(guān)鍵在，不在謝郎。”

        大宮婢愣住了。

        一上午過得很慢，擷芳宮上下安安靜靜的，大約在物傷其類。

        只有『奶』嬤嬤心疼公，始終陪著勸，口水說干了，才哄榮安公喝了水，但她始終不肯吃米湯。

        午后，光明殿來人，傳程丹若面圣。

        她遞過荷包，問傳話的小太監(jiān)：“可否容我回去換身衣服？”

        “陛下關(guān)心公的身子，掌『藥』還是盡快得好。”小太監(jiān)回答得很麻溜，但推走了她的賄賂，“以后，說不有麻煩掌『藥』的時候。”

        程丹若有強求，人情要欠著，雙才能有來有往，還清可就意思了。

        “那便走吧。”她有耽擱，立即去光明殿。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權(quán)力的最中心，卻依舊有時間欣賞風景。

        “拜陛下。”她平穩(wěn)下跪。

        “公今日如何？”皇帝正在看奏折，頭也不抬問。

        程丹若道：“已經(jīng)醒了，脈象趨于平和，昨夜睡得也較為踏實，毒素公造成的影響已經(jīng)減少許多。”

        但凡是干實事的皇帝，就會喜歡踏實利索的屬下。

        點點頭，又問：“中午吃了什么？”

        “公胃口不佳，只喝了水，不曾進食。”

        倏皺眉：“她又不肯吃飯？”

        又這個字，足以不悅。

        “昨日催吐，多少損傷了脾胃，近兩日食欲不佳是正常的。”程丹若從醫(yī)學角度給出意，“即便有胃口，也要清淡飲食，盡量吃易克化的粥面。”

        頓了頓，在皇帝不高興前，馬上道：“不過，公食欲不佳，與情志內(nèi)傷亦有關(guān)聯(lián)，除卻飲食調(diào)養(yǎng)，舒暢胸懷能痊愈。”

        皇帝臉『色』微沉，辨不清喜怒：“榮安讓你說這的？”

        “陛下明鑒，微臣是大夫，只論病情，有私情。”程丹若平靜說，“請陛下準許臣把話說完。”

        皇帝瞥她眼，已然記起她和洪尚宮的關(guān)系，心底已有成算，面上不動聲『色』：“說來聽聽。”

        上的金磚很涼，膝蓋很痛，程丹若本來很緊張，但在這樣的痛楚里，思緒反而更冷靜，身體微微發(fā)熱，激素在迅速上升。

        她低垂的面孔上，出了一絲微妙的笑意。

        “常言說，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微臣斗膽，替公診了回心脈。”程丹若不疾不徐說著，“公情志內(nèi)傷，一半為婚事不遂，一半是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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