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信來往
夜幕四合,東花廳點上了燈。
程丹若一面梳頭,一面聽謝玄英說事,等聽到彭哥出現,不由感慨:“他們竟然來了大同?”
謝玄英道:“夫妻兩人都在,還有孩子。”
程丹若笑笑:“看來私奔得很成功。”
謝玄英聽出了話音,望向她:“嗯?”
程丹若清清嗓子:“我在惠元寺義診的時候,給過美娘一些安神藥。”
他頓時了悟。
私奔這種事,恥于道德,但至于情感。考慮到美娘前夫的垃圾程度,謝玄英心中的天平便快速傾斜。
“希望他們好生過日子吧。”他給出了自己的祝福。
程丹若說:“只要不被抓回去,一定會的。”
“既已在大同入籍了,以后也有個說法。”謝玄英道,“只要不是她丈夫過來告官,應該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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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反問:“如果過來告,會怎么判?”
謝玄英斟酌道:“和-奸的罪名不大不小,一般杖九十,假如丈夫愿意發賣,可判于奸夫,如果不愿,只能判給丈夫。”
她道:“即便丈夫毆妻,也要聽他意愿去留嗎?”
他道:“告到官衙自是如此。”
程丹若瞧他:“什么意思?”
“民不舉,官不究。”謝玄英慢吞吞道,“不要讓他有告官的機會就好了。”
程丹若:“……比如?”
他顧左言他:“不早了,睡吧。”
程丹若懂了,吹滅蠟燭,上炕睡覺。
被窩里,催他繼續說:“快說。”
只有在這種時候,謝玄英才愿意說點白日里不便說的話。
果然,他似乎拗不過她的催促,側臉看去:“最簡單的辦法,拿錢買休書,只要休書到手,此前種種便不重要了。”
程丹若道:“若以此為要挾,恐怕銀子填不飽他的胃口。”
“那就可以用點手段。”他壓低聲音,只入她耳,“如果此人好賭,就找人設局讓他輸,輸無可輸的時候,一定會賣妻典女,這也不是什么新鮮的事了。”
“這都要本錢。”她客觀道,“他們未必拿得出來。”
“也是。”謝玄英道,“那就在半路打他一頓,逼他按下手印,雖有后患,但也是個辦法。”
程丹若:“還有嗎?”
他:“沒了。”
她感慨:“你也不是很會干壞事啊。”
吞吞吐吐的,還以為有是什么錦囊妙計呢。
謝玄英更住,反問她:“你有什么辦法?”
“你真的想聽嗎?”她問。
他當然想聽:“嗯。”
“我不會私奔,我會直接把他殺了。”她道。
謝玄英:“不值得,殺夫重判。”
“不讓人知道不就行了?”程丹若道,“假如他愛喝酒,就讓他喝,喝醉了,把嘔吐物塞進他的喉嚨,被子捂住他的口鼻,他自然會嗆死。”
謝玄英學她方才的假設:“倘若他不愛喝酒呢?”
程丹若道:“用兩種相克的食物,提前給他服用一種,然后請客人到家,一起吃第二種。”
“這只有你能做到。”他客觀點評,“其他婦人怕是不懂醫理。”
“這倒是。”她沉吟片時,又有了新想法。
“據我所知,她丈夫腿腳不便,躺在床上,利用燈油滴落,引起灶房余火,燃燒屋舍。”程丹若構思道,“等大火燒起來之后,立即回家救人,最好在他死前將人救出來。”
謝玄英問:“這是為何?”
“燒傷之人痛不欲生,他用不了幾天就會死。”她道,“屆時,人人都知道她起火時不在家,又進屋救出丈夫,豈能疑她?”
謝玄英想想,道:“太危險了些,若是自己也被燒著可如何是好?況且,用燈油怎么做到人不在點火的?”
“……”
“嗯?”
“我還沒想好。”
他忍俊不禁,用力摟過她。
君子慎獨,可人生來就有惡念,故而平時要以道德來約束自己。但與最親近的人相處,也是清白完美的面孔,太累也太虛偽。
謝玄英喜歡與她“密謀壞事”,這一刻,拋開了道德和律法,可他們仍然站在一起。
這種感覺,是不是也是私奔的人所倚仗的勇氣呢?
念及此處,他不由抱她更緊,想深深嵌到懷中,永不分離。
再貼要負距離了……程丹若腹誹著,掰開他的手,忽然記起一事,抓著他的手掌,湊到嘴邊狠咬了口。
謝玄英驟然回神:“丹娘?”
“沒事。”她若無其事地閉眼睡覺。
他抽回手,翻看手指上的牙印,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視線一旦受阻,觸覺和聽覺便格外靈敏。她能感覺到他修長的手指,握筆生出的繭子被好好修剪過,只有薄薄的一片,正在她的鼻尖。
“是不是這個?”他說,“世妹。”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掰掉他的手,拉高被子,“睡覺了。”
然而,謝玄英不似往常,阻止她蒙頭睡覺,反倒也鉆進被窩。兩人在漆黑而封閉的環境中,臉對臉,呼吸撲到耳邊,有種滾燙的熱意。
程丹若覺得熱,下意識屏住呼吸。
下一刻,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了。
沒有了呼吸聲的干擾,心跳變得更清晰有力,咚、咚、咚,亂一拍都會被發現。
她竭力保持鎮定,卻發現他的存在感無處不在。
腳趾下是緊實而有彈性的肌肉,手臂貼著柔軟寬厚的胸膛,頸間癢癢的,不知道誰的發絲在悄悄作怪。
他的熱力升高了被窩空氣的溫度,仿佛無形的流水,徐徐將她包裹。
忽然間,炕變得好硬,明明鋪了褥子,卻一點作用都沒有,惹她想起了惠元寺竹林的亭子。
她翻過身,背對著他。
“嗯?”
“背痛。”
他的手掌輕輕撫住了她的后背。
美娘夫妻的后續,雖然觸動心弦,卻也只是程丹若生活中的小插曲。
春日里,她最關心的還是毛紡織業。
一邊通過謝玄英這邊,以官府的名義和胡人收購羊毛,另一邊,要見一見發明新織法的織娘,給予嘉獎和鼓勵。
別看是做戲,這樣的表態不可或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她鼓勵在家的婦女參與織毛衣,那么,大同府的其他人就不能和她唱反調,在輿論上必須與她保持一致。
哪怕有老古板覺得,她所做的事,其實已經超出尋常婦人的職責,但紡織作為傳統的女性從事的行業,他們很難找到什么理由反對。
甚至,謝玄英勸課農桑,她鼓勵紡織,完美吻合“男耕女織”的傳統思想,應該大力褒揚才對。
——去年,大同的府學就有不少人寫了詩,贊美她送寒衣的美好品德。
而這正是程丹若想要的走向。
她不能與世道抗衡,那只會頭破血流,但可以選擇現下能利用的部分。
貞烈不行,她不想為了誰去死,但孝順可以。
賢惠不行,她不想圍著男人轉,但忠良可以。
忠孝二字能占住,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其他的,徐徐圖之。
當然,忠孝、忠孝,為皇帝做事是忠,孝也不能忘。
程丹若每個月都要寫信,這個月尤其忙,除了柳氏和洪夫人外,還要給黃夫人額外寫一封。
通常情況下,她每隔三個月,會給黃夫人寫一封客套的信,內容換湯不換藥:
春/夏/秋/冬天到了,天氣變冷/熱,老太太身體好嗎?胃口好嗎?您和姊妹們都好嗎?一連串問候以后,祝陳老爺鵬程萬里就行。
總之閉口不提自己的事情,只嘴上關心,并附贈一些土儀。東西不需要金貴,但裝車后要顯得多。
給洪夫人的信比較簡單,說一說最近忙的事就行了,最多的篇幅是在強調堅決不允許晏鴻之喝酒、吃海鮮、用肉湯,再關心一下洪夫人的身體,讓她如果有不舒服,不方便讓大夫看,就寫信跟她說。
比如上個月,洪夫人就說自己上火牙齦腫痛,她便抄了慈禧的漱口藥方,根據病癥加了連翹抗菌消腫。
對柳氏的信,反而要更“真情實感”。
首先,問候一下柳氏的身體,冬天好冷,您的身體好嗎?京城柳絮多的時節,您出門記得戴上口罩。最近您吃得多嗎?天氣暖和了,三郎希望您能常去莊子上走走,東籬村正是好時節,與妹妹們看看花也是好的。
然后再說自己這邊的事情。
她知道,柳氏其實最關心的只有一個人,所以近五百字描繪了謝玄英的生活。
他逐漸習慣面食,早餐能吃各種面點,喝一點羊乳,但午膳和晚膳至少要有一頓米飯。因為您的愛護,給家里送來了許多稻米,這個我們是不缺的,再藝術加工一下謝玄英感慨母愛的話。
簡而言之,你兒子很喜歡,下次最好繼續送。
春季已經開始做夏天的衣裳,尺寸一如既往并沒有瘦,他注重鍛煉,每天都會早起晨練,身體健康,請您一定放心。
林林總總講完謝玄英的近況,程丹若也匯報了一下自己的工作。
感謝陛下的器重,其實自己沒做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身做表率,在家里織毛衣,鼓勵紡織而已,有時外出做點善事,施粥施藥或者撫恤孤寡。
最后,說起去年三節兩壽,都給毛巡撫和聶總兵送了禮物。今年是毛巡撫五十大壽,請問母親,應該送點什么才得體又不惹忌諱呢?兒媳沒有經驗,很慚愧想不到好主意,請母親幫幫我吧。
拋完問題,再寫一串惦記和想念做結尾。
至此,工作報告就算結束了。
數數,差不多八百字,可以說,用十二分的辭藻,描繪她十分之三的生活。
重要的十分之七,不超過十個字,但她提了,提了就不算隱瞞。
她寫完這封信,謝玄英就會拿去參考。
他本來寫給靖海侯的信,基本都是干巴巴的,什么“爹,兒子出門在外,不能孝順你,請你原諒”“爹,你身體好嗎?母親身體好嗎?兄弟們身體好嗎?”“妹妹們定親了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總而言之,憋不出什么話。
等看過她的信,便改了寫法。
先聊天氣和季節,再問候爹媽兄弟侄兒們的身體狀況,囑咐幾句廢話。
然后提一提自己最近很忙,公務繁雜,多虧爹給的師爺和護衛,出門在外,我才發現爹你是關心我的。
昨天路過街邊,看到一對兄弟在追逐打鬧,不由想起曾經大哥教我騎馬,二哥送我弓箭的事,一時感慨萬千。
(程丹若看到這里,問他:“真有過這樣的事嗎?”他回答:“有。”)
聊完親情,再問問京城里有沒有大事,皇帝好不好,我看邸報說如何如何,會不會影響家里,我遠在千里之外,真的很關心您和兄弟們。
言下之意便是,爹,我消息不靈通了,您給點朝廷的最新動態。
寫完,夫妻倆一塊兒寄信回家。
京城離大同并不遠,四月初,他們就收到了各自的回信。
柳氏隨信送了一方古墨,讓程丹若送給毛巡撫,又隨車寄來滋補的食材,讓她燉給謝玄英喝,并盯住她多勸著丈夫,不要讓他太勞累。
程丹若打開匣子一看,人參、鹿茸、海參、雪蛤和燕窩。
她:“……”他還用得著補嗎?
“丹娘。”謝玄英忽然叫她。
程丹若條件反射:“你真要吃?”
“吃什么?”他不明所以,遞過自己的信,“父親有話給你。”
靖海侯有話給她?程丹若驚訝地接過信,仔細閱讀。
一些朝堂的事暫且不看,她重點看最后幾句話。
靖海侯說,陛下派了尚功局的女官去大同,應該和毛衣有關,讓她提早準備,并說,如果有必要,可以派幾個打理家中產業的管事過去,以備不時之需。
程丹若看完,不由感慨,能讓靖海侯在信里專門給她寫這兩句話,看來她混得確實不錯。
這位公爹可是純正的政治動物。
但派管事……“管事要嗎?”她問。
以兩人如今的默契,謝玄英不必問就明白個中意思:“還是不要牽扯家里。”
她頷首:“我也這么想。”
謝玄英又道:“尚功局突然來人,有點奇怪。”
“確實。”程丹若道,“我奏折所言,不過是想今后交接時,除織造局外,尚功局也能有份,可這會兒派人前來,不合常理。”
遂倒回去,將靖海侯在前面寫的朝廷諸事看了一遍。
越看,表情越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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