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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見故人


哈爾巴拉恨恨退走,緊繃的空氣終于得以緩和。

        謝玄英看了程丹若一會兒,卻沒有與她交談,返身回了得勝堡。

        程丹若走到門口,想替他處理一下傷口,卻被守衛的蒙古兵攔了下來。他們收到的命令很簡單,漢人不許進也不許出,尤其是她。

        這一點,程丹若也知道。

        布日固德的人頭是這么好拿的嗎?必然要付出代價。

        好在田北沒走,策馬過來,不高不低地說:“夫人放心,我等一行三十人,無一死亡。公子亦無恙。”

        程丹若點點頭,眼神明明白白寫著:我不信。

        田北只好道:“堡內有大夫,夫人不必太過擔心。”

        和下頭的人沒什么好說的,她應了聲,假裝自己信了。

        接下來,又是忙碌。

        有病人出現抽筋的癥狀,不得不加用回陽湯,這方子需要黨參,但梅韻來報,說黨參都用完了。

        程丹若無可奈何,嘗試用針灸。

        可她的針灸本事沒鍛煉過,著實一般,下了幾針都不見好。

        她盡量沉住氣,然而,午飯沒吃,又累一天,眼前時不時就有黑暈,實在有點堅持不住,偏生又不能表現出來,生怕激化醫患矛盾。

        牽扯兩個國的醫患矛盾,一不留心是要打仗的。

        程丹若有點猶豫,要不要給自己來兩針,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說:“讓老夫試試。”

        她扭頭,見到一個鶴發雞皮的老頭子,頓時唬了一跳:“誰放你進來的?我不是說了,朝廷旨意下達前,都不必過來嗎?”

        醫治異族過于敏感,她不想讓別的大夫冒險,她有謝玄英兜底求情,其他人被當典型處置怎么辦?

        遂命令范參將,不許其他大夫入內。

        然而,這老頭倔得狠:“就你這針灸本事,別來丟人現眼了。”

        頓了一頓,又道,“我壓根沒傳你爹。”

        程丹若怔住,旋即仔細打量對方,許久,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浮上腦海。

        “李大人?!”

        這頭發花白的老爺子,似乎就是當年教她父親的李御醫。

        他竟然還活著。

        李御醫手拈白須,嘆口氣:“當不起淑人的‘大人’,讓開吧,老夫今年七十了,不怕死。”

        程丹若抿抿唇,側身走到旁邊。

        李御醫顫巍巍蹲下,手指往對方的手腕一搭,片刻后,取針刺入穴道。

        病人慢慢平靜,不抽筋了。

        “留針一刻。”他吩咐隨侍的藥童。

        藥童應了一聲,守在旁邊等待。

        李御醫艱難地起身,程丹若饞了他一把,扶他到外面,病房的空氣對老人家還是十分危險。

        “你叫——”李御醫沒拒絕她,皺著白眉苦思冥想,“叫什么來著?我只記得你爹叫程天護。”

        “丹若。”她回答,“我叫程丹若。”

        “噢,是了,丹娘。”李御醫緩緩點頭,“我記得,你總是被你爹罵。”

        程丹若:“嗯。”

        剛穿越過來,還有點穿越女的傲氣,學不乖,她爹說了不對的醫學知識,她就忍不住糾正。然而,父親并沒有大驚失色,將她視為天才,疼如珠寶,反而火冒三丈,連罵帶打。

        “一個小丫頭,讓你學醫就已經是網開一面,偏偏學不乖,忤逆尊長。”李御醫五味陳雜,“誰能想到,二十年后,是你在這里救人呢。”

        她笑笑,不接話。

        李御醫道:“早知道有這天,我就該多教你爹一些的,不,我該親自教你的。”

        程丹若還是不接話,壓根沒當真。

        她記得很清楚,李御醫對她父親也多有保留,想把絕學傳給自己兒子,她爹沒少抱怨,又怎么會把技藝傳給和他無親無故的自己呢。

        是她今天站到了這里,才能換得這句肯定,可早已沒有意義了。

        “我小時候不懂事。”她和和氣氣地說,“我爹罵我也是應該的,您沒計較我給您添過的麻煩就好。”

        又轉移話題,“您怎么會來這里?”

        李御醫道:“謝知府四處找大夫,我聽說了,就過來看看。”

        風沙大,他嗆了口沙子,忽而撕心裂肺咳起來。

        程丹若連忙拍背,給他順氣,又遞上帕子。

        李御醫咳嗽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老了,真的老了。”

        “您回去吧。”程丹若勸道,“時疫兇險,您年紀大,被過病氣該怎么是好?”

        “到我這年紀,早就不在乎了。”李御醫復雜道,“十幾年前,我沒了兒子,三年前,孫子也沒了,留我一個糟老頭,還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向她,口氣堅決:“就讓我為家鄉父老盡最后一份力吧。”

        程丹若啞然。

        李御醫道:“這大頭瘟我見過一次,只是和今日不同,更似丹毒,這病你說是老鼠過的?這又是什么道理?”

        程丹若盡量簡潔地說了一下鼠疫的特征,至于病因,無法解釋病菌,只能參考清末中醫對鼠疫的猜測,說是天地之間門的濁氣,因濁氣沉,故先寄生于地下活動的鼠類。

        這說法勉強得到了李御醫的認可:“也有幾分道理。”

        再說解毒活血湯,這是名方,對癥又合藥理,李御醫挑不出毛病,卻道:“開方該因人而異,該清火卻只用竹葉石膏,未免死板。”

        程丹若道:“實在沒有法子分開熬藥,只能如此。”

        李御醫眺望這一間門間門的棚屋病房,片刻后,無奈地承認現實:“也罷,你主張完備,老夫也聽你便是。”

        醫者仁心,老人家這把年紀,直言無兒無女,不怕死,程丹若也不多客氣。

        直接懇求道,“鼠疫發作急,須及時搶救,扎針放血,可否委托給您?”

        李御醫當仁不讓:“有何不可?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折騰一二。”

        --

        李御醫的加入,無疑大大緩解了程丹若的壓力。

        老人家見多識廣,用藥精準,雖然醫學理論不夠先進,勝在經驗豐富,尤其是面對突發抽搐、昏迷、譫妄病人,幾針下去就見效。

        于是,程丹若終于能在第三天的夜里,好好坐下吃口飯,歇歇腳。

        地方有限,她、梅韻、柏木、程必贏和四個蒙古侍女,都不分尊卑,擠在一個大棚子里歇息。

        李御醫年紀大了,程丹若讓出自己的交椅,由學徒服侍著吃面條,是的,這地方連桌子也沒有,得手端著碗。

        梅韻心有不忍:“讓人送個條案過來。”

        “梅姑娘不必如此。”學徒忙說,“我練手勁呢,這樣扎針才穩。”

        梅韻定睛一看,果然,學徒的手穩穩當當,湯碗一動不動,半點不顫。

        “針灸,練的就是眼和手。”李御醫吃光面條,慢條斯理地說,“你認穴不是很準。”

        程丹若道:“是,我以前只扎過自己。”

        “多練練。”李御醫說。

        她點頭:“好。”

        兩人均累極,不再多說,各自進食。

        程丹若吃的是炒飯,加有胡椒粉,嘗過就知道是家里廚娘的手藝。

        謝玄英肯定把她也捎上了。

        唉,也不知道他的傷得重不重,蒙古的兵器不干凈,萬一感染可就麻煩了。

        她越想越擔心,干脆擱碗,找出行囊筆和裁好的紙張,借著燭光寫注意事項。

        傷口必須清理干凈,不能留有臟污。

        傷口太深或者太長,需要縫合,但縫合有講究,千萬不要讓別人隨意嘗試,可以先敷藥看看。

        紗布必須是滾水中煮過的。

        如果有發燒感染的癥狀,必須馬上通知她,她會趕回來處理。

        林林總總寫了不少,總覺得還有疏漏。

        但程丹若怕拖得太久,反而延誤,依舊封口,派柏木送到門口。她不能進出,信箋卻是無妨,畢竟每天要送藥材名單出去,以便補充。

        “現在就去。”她吩咐。

        柏木笑了:“是,小人這就去,保管爺半個時辰后就能收到。”

        程丹若潦草點頭,再端起碗,飯都冷了。

        --

        同一時間門,得勝堡的院子,李必生正替謝玄英包扎傷口。

        他的右肩和左腿都被劃了道口子,肩膀的輕些,畢竟魚鱗葉齊腰甲不止好看,防護能力也很強。但腿上只有兩幅戰裙,以織錦和皮毛織成,且須騎馬,無法隨意挪騰,硬是挨了一下。

        錦緞和皮毛都被徹底劃開,有一道明顯的傷口。

        不過,發現大腿受傷后,謝玄英第一時間門用帕子系住了腿,流血不多,此時敷上止血藥,雖疼痛難忍,但傷口已經不再流血。

        “大人處置及時,幸好幸好,不過補血湯依舊要喝。”李必生囑咐。

        謝玄英點點頭,面色略有些蒼白:“內子擅外傷,曾同我說過如何處理。”

        李必生恭維:“程夫人醫術高明,在下望塵莫及。”

        謝玄英的唇角揚起淺淺的弧度。

        李必生沒瞅見,趕緊開方子,吩咐小廝如何煎服,又告罪:“草民還得去三圣廟一趟,如有不妥,煩請大人派人知會一聲。”

        “李大夫仁心仁術,不必如此。”謝玄英道,“松木,送大夫出去。”

        松木彎腰:“是,李大夫這邊請。”

        李必生行禮告退。

        他前腳走,田北后腳就進來,呈上信箋:“夫人送過來的。”

        方才還因為失血,難免有些疲憊的謝玄英立即睜眼,伸手奪過信封。

        拆開一看,登時好氣又好笑。

        全是如何處理傷口,別的一句也無。

        但……他拿起榻邊的冊子,翻到其中一頁。這是昔年去山東時,她塞給他的,里頭詳細闡述了該如何處理傷口。

        若傷在手臂、大腿等血流充沛處,要及時止血,在離身體近的地方,拿系帶勒一圈,過段時間門放一下。

        傷口需要清理干凈,周圍也要拿濕潤的紗布擦拭干凈。還有,傷口太深要縫合,卻必須是肉合肉,皮連皮,不能亂來。

        不獨這冊子,她寫《驅病經》時,也仔細為他解說過個中緣由。

        明明不止說過一遍,偏還要再寫一次。

        他還沒老,都記得清清楚楚。

        謝玄英想著,心底卻泛出綿綿不絕的喜意。

        處境艱難,丹娘絕對不會空費筆墨,寫一些無濟于事的空話和牽掛。她只會寫最要緊的、最迫切的、最有用的。

        但,她卻忘了,這些他早就知道。

        又或者,知道他聽過,卻還要再說一遍,唯恐他忘了,耽誤了傷情。

        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令他忘卻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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