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新土司
所有被賦予政治意義的活動, 都繁瑣得嚇人。
程丹若上次去永寧,輕車簡從, 自己騎馬, 這次就得用上二品誥命的馬車,周圍一圈護衛保護。
赤韶和金愛也坐了繡帶青幔的馬車,由梅蕊貼身“服侍”。
梁太監就更不必說, 風光得很,完全超出了他應有的品階,不知情的人看了, 還以為是一品大員出巡呢。
他們的這支隊伍,前后總計三千人,浩浩蕩蕩, 望不見頭尾, 無形之中給了周邊很大的壓力。
赤韶沒見過世面, 有點被嚇住, 全程都很安分。
等到了永寧縣, 魯郎中又給她彩排。
赤江十四個寨子(有兩個沒了), 各寨都會派人參加, 到時候, 他們會先痛批赤碩一頓, 與他割席, 隨后“推舉”赤韶成為土司。
赤韶要先拒絕:我年小力微, 擔當不起重任, 另請賢明。
寨主們會說:你是你偉大的祖父的血脈,你的父親英勇善戰,你的母親受山神祝福,是唯一的人選。
赤韶第二次拒絕:我輩分小, 沒有經驗,還是請別的有能力的人做吧。
寨主們表示:不行,就是你,你名正言順啊。
赤韶再拒絕第三次:雖然我有心為代領大家走向美好前程,但我真的不合適。
寨主們:你合適,只有你,為了所有的子民,不要再推辭了。
這次,赤韶就得接受了。
光這一段,就把赤韶折磨得不成人形。若非金阿公到了,和她談過一次,她根本堅持不下來。
可怕的是,這才是開始。
成為土司之后,赤韶要帶領寨主們向梁太監投順,再重申一遍赤碩的錯誤,表示赤江一直認大夏為主,沒有二心。
梁太監給程丹若面子,申飭的內容不多,不痛不癢地警告兩句。
然后,表示既然你們這么誠心,我就代為回稟天子,如果天子認可你的血脈,你才能繼承土司之名,繼續管理赤江。
赤韶:天子圣明。
這段結束后,晚上還有一頓宴席。
不過,這次赤韶可以當花瓶了,是夕照和寨主們的主場。
程丹若很給梁太監面子,前面兩個場合都不出席,只在最后參與談判。
儀式當天。
早晨起了淡淡的霧,但太陽一出來就是晴空萬里。
赤韶被梅蕊打扮了一番,像木偶似的推到前臺,被從前只見過一面的叔叔伯伯們圍在中間。
她渾身僵硬,還有點害怕,張嘴都不知道在說什么。
這時候,她看見了他們輕蔑的眼神。
赤韶詞匯量有限,難以描述其細微之處,非要說的話,好像看見了一只兔子,無害弱小,隨時隨地可以殺了飽餐一頓。
她覺得很不舒服,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外公。
金阿公在和人說話,他表情嚴肅,眼睛緊緊盯著對方,就好像平時和寨子里的大人們說話一樣,顧不得小孩子,只會讓他們離遠點。
赤韶感覺到了極其的怪異。
一方面,她被眾星拱月,像是勇士一樣圍在中間,可大家都不正眼看她,完全不像是對勇士的欣賞。
她明明在這里,卻無足輕重。
“阿公——”她下意識地出聲。
在場的人紛紛投來視線。
金阿公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說:“別擔心,很快就好了。”
“是啊,照我們說的做就好。”千魚寨的寨主爽朗地笑了笑,好像和藹的長輩。
赤香上前,替她理了理頭發和帽子,然后說:“不要忘了昨天教你的話。”
赤韶想說“我才不會忘”,昨晚上金愛盯著她背了一晚,可她下意識地覺得,現場的人不會在乎的。
他們只是在安慰小孩子。
果然,象征性地安撫了她幾句,他們就重新開始說事情了。
赤韶抿住嘴巴,不再看他們。
接下來的整個流程,都和彩排的時候一模一樣。
寨主們真情實感,抑揚頓挫,好像多么誠懇慷慨,而赤韶背著拗口的臺詞,像個傀儡一樣,沒有任何感情。
太陽很曬,大家的眼中都閃著別有用心的光,似乎期待什么,謀算什么。
人人都圍著她。
人人都不看她。
赤韶麻木地走完了所有的過程。
梁太監說了什么,她聽不懂,膝蓋跪得很痛,很不舒服。可稍微走神了一下,背后就有人推她,粗壯有力的手指重重按在她背上,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被拎住脖子的兔子。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赤韶卻連蹬腿都做不到。
她只好把頭低下來,緊緊咬住牙關。
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會兒,一切都結束了。
金愛過來拉住她的手,擔心地看著她:“你還好嗎?”
“我沒事。”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尊,赤韶不想表露出脆弱的樣子,故意說,“現在,我是土司了。”
金愛糾正說:“要朝廷同意你才算。”
很奇怪,昨天的赤韶只把這句當做耳旁風,可此時此刻,她醍醐灌頂似的,忽然理解了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是大夏讓她當土司,她才能站在這里。
如果大夏沒有同意……會怎么樣呢?像養肥的兔子,被殺掉嗎?
赤韶不想做兔子。
她喜歡打獵,想做一個獵人。
日頭偏西,秋風吹拂,衣裳上綴著的銀片嘩啦啦作響,好像雨聲。
“韶姑娘,進屋吧。”梅蕊道,“一會兒該開宴了。”
赤韶回神,乖巧地點點頭,跟她進去換衣裳。
晚上的宴席,她又得換一件衣服,也是新做的,沒有那么多銀色亮片,但配有一把很好看的長命鎖。
更衣完,梅蕊端了碗甜甜的杏仁酪給她:“韶姑娘先用,晚上吃酒,用些奶品胃不容易疼。”
赤韶一聲不響地吃完了。
梅蕊替她重新梳頭,待天色漸黑,才領著她去參加宴席。
這時,赤韶就不再是中心了。她被安排到程丹若身邊坐下,然后就沒什么事情需要做了。
菜端了上來,撒上令人食指大動的紅色辣椒,香氣撲鼻。
赤韶看見寨主們抽動了下鼻子,都有點驚訝地看向面前的菜碟:“這是什么香料?”
“這是調味的辣椒,味辛,可溫中散寒,下氣消食。”程丹若道,“是我從海外找來的,諸位不妨先嘗一嘗。”
大家都很給她(也可能是辣椒)面子,紛紛拿起筷子開吃。
赤韶抿住嘴角,幸災樂禍地等著。
果不其然,他們很快被辣得涕淚橫流,看表情好像以為中毒了,掐著喉嚨往外摳食物。
程丹若道:“喝些豆漿吧,解辣。”說著,自己吃起了酸辣魚片。
她什么事也沒有,赤韶也小口吃個不停,方才失態的人終于相信,這只是沖一些的調料,而不是下毒,不免訕訕。
赤香趁機開口:“原來這就是辣椒,名不虛傳。我聽說,夫人將辣椒種子給了寧谷等地,允許他們栽培?”
“不錯。”
赤香試探地問:“不知道夕照能不能也嘗試一二?不瞞您說,外子很喜歡漢人的東西。”
程丹若道:“我可以私人送給安撫使一些。”
禮物送多了,可就不值錢了。安順的幾個寧寨是占了時機的便宜,她要打開突破口,夕照已經白得了赤江的好處,自不能再照顧他們。
赤香一臉失望,還要說:“多謝夫人。”
近些日子,赤韶被姑姑折騰得不輕,見她吃癟,難免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辣椒開了胃,也打開了眾人的話匣子。
赤江的寨主們識情識趣,又拿赤碩當借口,痛批了他一頓,好像是他拿刀逼著眾人反似的,連帶扯出了他的身世。
“不祥之子!”
“忘恩負義。”
“大逆不道。”
真不知道這些成語,他們都背了多久。
只有一個人聽不下去,說了實話:“赤留太過分了,當初——”
后半句話淹沒在了其他人的怒視中,空氣死一樣的寂靜。
程丹若慢慢抿口茶。
世界可真荒誕啊,短短數月,赤碩就從一個英雄變成了千古罪人。她不吝肯定他起義的功勞,卻不能說出口。
他畢竟參與過叛軍,畢竟弒親篡位。
是非功過,還是讓后人去定義吧。
“好了。”她叫停了對死人的討伐,“過去的讓他過去,眼下,赤江還有別的事做。”
寨主們調整態度,立馬表態:“我們會輔佐赤韶、不,土司,好生治理此地。”
“你們有這個心就好。”程丹若微微頷首,笑道,“今年八月的暴雨,沖塌了不少地方吧,正好這會兒人手足,夕照也能幫襯一把,不如合計合計,重新把驛道修一修,如何?”
現場鴉雀無聲。
夕照同知和赤香對視一眼,他們要借大夏的支持,對赤江進行滲透,當然不好違逆她的說法。
寨主們卻本能地不安,想反駁,又怕得罪了她,再惹來官兵大軍。尤其是被謝玄英打過的寨子,當家人還在當俘虜呢,這會兒出席的都是新上任的寨主,不敢隨意開口。
只有千魚寨的寨主,平白多了殺死赤碩的功勞,又是赤江數一數二的寨子,大膽開口:“這……馬上就是冬天了,我們得多狩獵囤糧,方便過冬,不如明年再說吧。”
“明年?”程丹若撇下唇角,不咸不淡地說,“也行啊。只不過,今年秋糧你們還沒交呢,原想著拿這筆糧食修路,若是明年,今年的稅先補上好了。”
千魚寨主頓時閉嘴。
秋糧?他們哪來的糧食?打仗都耗得七七八八了,把存糧交出去,今年冬天大家吃什么?
“韶兒是我的義女。”程丹若虛摟了摟赤韶,微微笑,“我還能害你們不成?”
赤韶擠出一個乖巧的表情,余光瞥過在場所有人。
他們表情各異,卻無一不在關注著她身邊的年輕女子,她名義上的“義母”,仔細評判她的每個字,每個眼神。
這是她姑姑都沒有的待遇。
如此差別,讓赤韶心里生出了模糊的念頭:我也想做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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