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孫家人
金秋十月, 孫秀才,哦不,孫舉人回了一趟老家。
他在今年的鄉試中考出了第名的好成績, 已經是位舉人老爺了。
窮秀才,富舉人, 舉人可以免賦稅, 故而這些日子,家鄉的父老鄉親沒少托他掛名, 以求避稅。
孫舉人無法拒絕這樣的“合理請求”。他當年去清平讀書, 路費是宗族出的, 現在,到他回報族里的時候了。
他在老家待了半月, 臨走時帶走了妻子。
孫老太太本不樂意,大兒媳婦要下地, 小兒媳婦再走, 誰在家做飯洗衣裳?她自己要喂羊養雞, 還得織布劈柴,少個勞動力怎么行?
但孫舉人道:“與我往來之家多有女眷, 總要有人應酬。”又掏出十兩銀子, 叫大嫂去買兩個粗使丫頭。
孫家貧苦, 他母親從未用過丫頭, 一時又驚又喜,也不提留兒媳婦了。
反倒是他妻子忐忑:“我大字不識一個, 你帶我去城里, 可會給你丟臉?”
“我會教你認兩個字。”孫舉人并不愛妻子,她是打小換過來的童養媳,雙方與其說是愛人, 不如說是親人,“和在家里一樣,你替我打理衣食就成。”
他解釋,“如今我在城里買了間院子,雇了兩個人,我今后在永安書院教書,每月都有月錢,等多攢點錢,就回老家買幾畝地。”
妻子嚇一跳:“城里買了屋?這要多少銀子?”
“幾十兩,東家太太給的賀禮。”孫舉人道,“一會兒進了城,你先和我去拜見一回。”
妻子連連擺手:“我連城都沒進過幾回……”
“阿姐。”孫舉人安撫道,“你別怕,程夫人是善心人。隔壁村子去年夏天,不是雇人去采辣椒么。”
妻子點頭:“是,聽說只做幾天,但給了不少工錢。”
“那就是程夫人的地。”孫舉人道,“人家不缺佃農,出錢雇人做,就是給百姓一點掙錢的機會。”
妻子不識字,卻懂基本的道理,點點頭:“這是好事呢,大妮婆家掙到錢,今年多蓋了兩間屋子,他們終于有單獨的屋了。”
孫舉人“嗯”了聲,對家長里短提不起興趣。
妻子看出了他的敷衍,沒再說話,安靜地看著前方的路。
金秋的貴州很美,但她早就看膩了。有時候,她也會想這山外頭是什么樣的,可只是想一想,這輩子能進城,放眼望去不再是山連山,她就心滿意足了。
騾車慢慢地走,趕在天暗前到了新家。
家是新的,宅子是舊的,不過兩進的小院子,瓦片微微泛灰,墻粉過,殘留著潮潮濕氣,青石地磚锃亮又光潔,顯得腳底的泥土格外可惡。
門口有個老頭看門牽馬,廚房一個廚娘看著灶火,兩個丫頭迎上前,一個替她拿包袱,一個卻睇著孫舉人,眉角頗具風情。
妻子微微一怔,看向丈夫。
孫舉人沒看她,也沒看丫頭,只問道:“今兒家里來過人沒有?”
“費家遞了帖子,說是老太太過壽,請您去喝杯酒。”唯一的書童回答,“老爺去不去啊?”
孫舉人暗暗嘆氣,別人家送來的丫鬟小廝就是這樣子,沒規沒矩的,可也沒有法子,只能將就著用。
“吃飯吧。”
草草吃了飯,孫舉人洗腳睡覺。
妻子有點心事,半天睡不著,試探著問:“二郎……”
“怎么了?”
“沒事。”她又咽了回去。
“早點睡吧,明兒一早跟我出去。”
“欸。”
床下鋪著褥子,很軟,可妻子一整晚都沒睡好,但習慣使然,第二天才擦黑就起床燒火去了。
她按照家里的習慣切菜熬粥喝,廚娘起來瞧見,從筐里掏出兩個紅薯:“再放點這個吧。”
“這是什么?”妻子沒見過,“茯苓還是山藥?”
“這叫紅薯,填肚子的好東西呢,程夫人帶過來的,城里才有。”廚娘麻溜地將紅薯切塊,放到蒸籠和饅頭一起蒸。
很快,灶房里就飄出了香味。
妻子嘗了,紅薯吃著味道一般,但吞咽容易,還頂餓,便問:“這東西可貴?”
“不貴,米鋪里有,也能買回家里種。”廚娘人好,不吝指點,“種這東西前兩年不交稅,種出來就是自己的。”
妻子暗暗記住,端著菜粥和紅薯出去了。
孫舉人起來,瞧見寒酸的早點,沒說什么,默默吃了,叫兩丫頭給她換衣裳。
妻子一動不動,僵硬地換上襖裙,左看看右看看,生怕扯壞了。
“小家子氣。”薄有顏色的丫鬟小聲嘀咕。
妻子漲紅了臉皮,強自忍耐。
孫舉人卻“啪”一下摔了筷子:“嫌貧愛富就別來我家!硯臺,叫人牙子來,賣了她去。”
那丫鬟嚇住了,趕忙跪下求饒:“老爺開恩、老爺開恩。”
孫舉人厲聲道:“我家廟小,不如送你到山里嫁給蠻子去。”
丫鬟連連磕頭哀求:“老爺息怒,太太開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妻子見狀,反倒勸道:“二郎莫氣,她才多大,算了吧。”
“外頭跪著去。”
丫鬟趕忙到外間跪下了。
孫舉人這才饒她,同妻子道:“阿姐,該走了。”
妻子走到外頭,見丫鬟跪的地方有一灘積水,便道:“別跪水里,仔細腿疼,到屋里去。”又和孫舉人說,“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做錯事挨罰沒錯,可不興作踐人的,二郎,你就算成了老爺,咱們也不能狠了心。”
而那丫鬟原本眼眶蘊了淚,聽見這話,竟硬生生忍住淚珠,忙在墻根跪了,叩頭道:“太太善心,奴婢再不敢了。”
竟收了媚色,低眉垂首,老老實實地挨罰。
孫舉人收回嘴邊的話,搖搖頭,道:“走吧。”
兩人坐上騾車,往城里的大路駛去。
孫舉人指點妻子:“你記住了,這是生民藥鋪,平日有什么小病小痛,就到這里叫大夫抓藥。”
又讓騾車繞路,到另一處認門,“這是惠民藥局。”
“怎的這般多人?”妻子望著長龍似的隊伍,滿臉擔憂,“出什么事了嗎?”
“今兒義診,看病不收錢。”孫舉人道,“路口的布幡看見沒?那個字念程,這是程夫人出錢辦的。”
他解釋,“誰家捐了銀子,便掛誰家的幡。”說著叫車夫停車,自懷中摸出一兩碎銀,招手示意旁邊的藥童過來,丟進了他懷抱的瓷瓶中。
哐當、哐當,兩聲響。
書童認得他:“多謝舉人老爺。”
他抱著瓷瓶回去,不多時,在“程”的布幡桿子綁了張“孫”字的布條。
“這是孫。”孫舉人叮囑妻子,“你記住,別人家的不管,是‘程’咱們就出點銀子,不拘多少,一番心意罷了。”
妻子死死盯著布幡,竭力將字形記住。
而他們倆說話間,已經陸陸續續有人招手叫了書童,丟入碎銀銅錢,不知多少數目,只知“叮叮當當”,十分悅耳。
騾車又走動起來,不多時,拐入一條僻靜的街巷,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
這里已經停了許多馬車,車夫們靠著墻根說話,熱鬧得很。
孫舉人攜妻子上門,門子接了名帖,直接請他們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石雕影壁,繞過去,徑直穿門入正院。
兩只白狗在水缸邊追逐,十分可愛,墻頭趴著一只肥嘟嘟的橘貓,打著哈欠瞧向來人。
“孫夫子來了,快請。”蘭芳請他們夫妻入座,端上茶點,“夫人在里頭見瑪瑙姐姐,勞煩等一會兒。”
孫舉人應道:“多謝。”
妻子小心打量著周圍的布置,只覺桌椅腳踏,樣樣精美,但又不嚇人,案上供奉的桂花香得撲鼻,和家后面的一模一樣。
她口干心跳,下意識地看向丈夫。
孫舉人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在思索事情,十分嚴肅。
她只好閉嘴,耐心等待。
沒多久,里頭出來一位樣貌秀麗的年輕婦人,不過二十出頭,金釵銀髻,衣彩錦繡,十分富貴。
“張太太。”孫舉人客氣地招呼。
瑪瑙笑道:“孫夫子來了,這是孫太太?”
“正是拙荊。”孫舉人點點頭,“夫人于我有知遇之恩,總要前來拜見一回。”
瑪瑙打量了眼孫太太,見她雖穿著簇新的衣裙,卻束手束腳,頗不自在,露出的手腳粗大,膚色不均勻,便含笑道:“夫子是個念舊的。”
孫舉人抬首,迅速掃過她的表情。
“我該回去了。”瑪瑙親切道,“孫太太,今日匆忙,說不了幾句話,改明兒有空,再邀你到家里作客。”
孫太太慌張道:“啊,我,欸。”
瑪瑙笑笑,不緊不慢地走了。
“孫夫子。”竹香出來,清脆道,“夫人有請。瑪瑙姐姐,你這就走了?”
瑪瑙道:“我要去藥鋪一趟,放心,過兩日必定再來,我也舍不得你們呢。”
后來的對話,孫太太便聽不見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丈夫,小心謹慎地打量著上座的女人。
第一印象是年輕,孫太太以為的“夫人”,怎么也該是員外太太的年紀,至少十出頭,誰想是青年女子,頭發烏黑,身姿苗條,頭戴金狄髻,兩樣首飾,杏黃襖子湖藍裙,沉靜如湖水。
“孫夫子來了。”程夫人和氣得很,“這是——”
“是拙荊。”孫舉人拉著妻子一道行禮,“她頭回來此,特來拜見夫人。”
孫太太不知該不該跪,有點慌亂,胡亂福了身。
“請坐。”程夫人沒有計較,讓他們坐下,丫鬟重新上了茶水,“你此番回來,今后便去書院了。”
孫舉人畢恭畢敬:“是。”
“書院里頭是什么樣子,你很清楚。”程夫人道,“這差事不好做。”
孫舉人道:“在下一定盡心竭力。”
程夫人點點頭,慢慢道:“左先生要專心編書,若無要事,不必打擾。”
孫舉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仍舊道:“是。”
“過兩日,你再來一趟,朝廷派的教授到了。”她的口氣不疾不徐,聽得十分舒服,“他原是國子監司業,如今京官外放,任按察僉事,提學貴陽——你可要好生請教。”
孫舉人立即面露驚喜:“是,多謝夫人。”
“不必謝我,能不能成,還要看你自己。”程夫人抿口茶,換了話題,“家中事務可都安頓妥了?”
孫舉人道:“都好了。”
“那就好。”她道,“你未至而立便考中舉人,可見才華不淺,但有的時候,人能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僅僅是才華的問題。”
孫舉人道:“是,在下都明白,今后亦會潛心讀書。”
程夫人微微頷首,轉而問孫太太叫什么名字,在城里住得習不習慣,等等。
她輕言慢語,和氣友善,孫太太莫名緊張,完全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稀里糊涂地吃了兩塊糕點,暈暈乎乎地出來了。
被風一吹,她才懊悔:“二郎,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
“阿姐且寬心。”孫舉人道,“你說的都是實話,程夫人只會高興。好了,咱們回去吧。”
孫太太應了聲,卻在上騾車前,眷戀地看了一眼院子。
貓臥屋脊,狗逐庭院。
真奇怪啊,做了好多神仙事,卻是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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