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未如意
嘉寧是郡主, 并沒有郡主府,但為表尊重,王家買了一座三進的院子, 單獨給他們夫妻住。
立夏了, 百花盛放, 暖風(fēng)徐徐。
王五興沖沖地走進了屋里,坐到床邊道:“陛下聽說你病了, 派了太醫(yī)來為你診治。”
嘉寧郡主愣了一下, 又驚又疑。難道皇帝因為沒了榮安, 把父女之情移到她的身上了?但這樣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
她更多的是不安。
但皇帝親自派人探望,不能不見,嘉寧收拾好心神, 笑著迎接李太監(jiān)和葉大夫。
李太監(jiān)笑瞇瞇道:“請郡主安。陛下聽說您病了些時日,專程點了葉大夫為您診治。”
嘉寧郡主試探:“不過是小病小痛,怎好麻煩陛下垂詢?”
“郡主這話可就外道了, 您也不是外人,是陛下的親侄女。”李太監(jiān)道,“這長輩關(guān)心小輩,不是應(yīng)該的嗎?郡主在疑慮什么呢?”
嘉寧郡主道:“陛下百忙中還記得我, 實在叫人感激涕零。”
李太監(jiān)笑了笑, 給葉大夫使了眼色。
葉大夫上前, 半跪請脈。
搭脈就足足一刻鐘,眉頭也越皺越緊。
嘉寧郡主心中升起濃烈的不安。
“太醫(yī)……”她客氣地稱呼,“不知我的孩兒如何了?”
“我先前就和郡主說過, 您這胎懷得不好, 尤其是頭三個月, 得臥床靜養(yǎng)。”葉大夫強調(diào), “絕對不能再折騰了,好好保胎吧。”
嘉寧郡主扶了扶腰,眼底閃過思索:“這孩子能不能保住?”
旁邊的王五聽見,忙道:“一定要保住,麻煩太醫(yī)了。”
嘉寧郡主微蹙眉梢,瞥了丈夫眼,按捺下不快。她是想著,若孩子不好,干脆就不要了,等養(yǎng)好身子再說。
但王五這么說了,她不好公然流掉王家血脈,也道:“拜托了。”
葉大夫捋捋短須,嘆道:“開點安胎藥喝喝吧,這三個月不能行房。”
王五有點不好意思:“這我知道。”
葉大夫點點頭,出去開方子了。
安胎藥是常見的藥方,嘉寧郡主身邊的宮人看過,立馬派人去抓藥。
葉大夫又道:“取筆墨來,我給郡主寫一張忌口的單子。”
“是。”又有宮人去拿筆墨。
葉大夫沉住氣,慢條斯理地開始寫單子。
里頭,嘉寧郡主不自覺地抓緊床單,試探地開口:“榮安……是什么時候?我想去送送她。”
“明天就是頭七。”李太監(jiān)十分和氣,簡直不像是赫赫有名的東廠提督,“陛下的意思是過了便下葬。”
嘉寧郡主忙不迭表忠心:“我去送送她,畢竟姊妹一場。”
“郡主有心了。”李太監(jiān)意味深長道,“看您到時候身子能不能撐住吧,別為難自己。”
嘉寧郡主雖然還覺得不對勁,但稍微放松了警惕,忖度少時,示意大宮女去拿個荷包:“勞煩公公專程走一趟……”
李太監(jiān)立馬收入袖中:“好說好說。”
見他收了錢,嘉寧郡主更放松了,正想說什么,忽而外頭有人稟報:“郡主,儀賓,王閣老派人來,說讓儀賓回家一趟。”
王五不明所以,但祖父要見他,他肯定馬上要過去。
“郡主……”他歉疚道,“我回家一趟,晚些再過來。”
嘉寧郡主怕王閣老聽見了什么消息,忙道:“不必這般著急,祖父叫你,你就多陪陪老人家,我們不常在家,該盡的孝心還是要盡。”
王五十分感激。
他知道自己沒什么本事,沒想到能娶到這么一個美麗懂事的妻子,此生足矣。
“郡主放心。”王五全部應(yīng)下,這才急急忙忙出門。
此時,宮人端著熬好的藥進來了。
葉大夫伸手接過,看了看成色,皺眉道:“水加少了。”
宮人一怔:“是三碗水沒錯。”
葉大夫道:“那就是火太大了,你再拿點水來,這么濃不好入口。”
宮人不疑有他,忙去倒水。
葉大夫看她加滿九分,點點頭。
宮人這才端了藥進去:“郡主,藥來了。”
嘉寧郡主驀地頓住,霎時間,全身汗毛倒豎,仿佛有利刃架在后頸,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心跳倏然加快,她勉強笑了笑:“放著吧,我一會兒喝。”
“郡主,您還是喝了吧。”李太監(jiān)和藹道,“這是陛下的恩典,喝了,奴婢才好回去交差啊。”
嘉寧愣了愣,電光石火間,已然明白眼前的一切。
她罕見地驚慌起來:“為何?你這老奴,是假傳誰的指令?”
又費勁地辯解,“是不是誰說了讒言?榮安?和我無關(guān)!我冤枉——我不喝,我要見陛下,我要見父王!!”
一面說,一面掙扎下床。
但李太監(jiān)死死拽住她:“郡主,事已至此,您就認了吧,來人!”
守候在外的太監(jiān)們立即入內(nèi),控制住倉皇的宮人們。
葉大夫深吸口氣,端起了旁邊的藥碗。
李太監(jiān)摁住掙扎的嘉寧郡主,掰開她的嘴巴。
“不是我,唔——”藥汁被強行灌入口中,鼻腔和氣管全是藥味,嘉寧郡主絕望地亂抓,“和我無關(guān)!我冤枉、不是我、我要見——咳咳咳!”
藥汁劃過咽喉,流入胃中。
嘉寧郡主顧不得別的,連忙伸手去扣喉嚨,想把藥吐出來:“為什么?陛下是懷疑我嗎?不是我——我和榮安的死沒有關(guān)系——不是我!”
李太監(jiān)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噦。”嘉寧郡主拼命壓舌根,酸水不斷嘔出,污染床單,她涕淚橫流,身體因為恐懼而不斷發(fā)抖,“救我,不是我——”
這一刻,嘉寧恨不得剖開胸膛,以示清白。
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她甚至不知道是誰害了她!
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解救自己。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她引以為傲的手段和智慧,在一碗毒-藥面前毫無意義。
嘉寧拼命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不是我,是誰害我?榮安?是不是榮安沒死,她要陷害我,不,許意娘——許意娘陷害我——豐郡王圖謀不軌,是她!”
她雙目赤紅,肚子卻絞痛不已,好像有一把刀在子宮里攪動。
“啊——我的肚子——”嘉寧郡主爬下床,死死拽住李太監(jiān)的衣袖,“提督,幫我傳信給父王,你應(yīng)該知道,我弟弟是、是陛下最親的侄子,你今日幫我,來日必有重酬!”
李太監(jiān)面無表情,不聲不響。
“我是冤枉的。”嘉寧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死在這時候。
她自小便爭強好勝,不甘于悶在后院,時常扮作男孩出入齊王的書房。齊王府有的是書籍,還有專門教學(xué)的教授,都是朝廷派給藩王,讓他們明理懂事的人才。
齊王不怎么愛讀書,反倒便宜了她,閑來無事便讓教授為自己講學(xué)。
被發(fā)配到王府的教授頗有野心,齊王難以接近,便接近嘉寧,教得還算認真,也讓嘉寧接受了一些屬于男孩的教育。
漸漸的,嘉寧就在史書中尋覓到了自己想過的生活。
——既生在帝王家,就該爭奪更多的權(quán)力,走上更高的位置。
十五歲時,機會終于來了。
皇帝遲遲無子,有意過繼子嗣。她勸說父王多加忍耐,不要過早暴露野心,與其送還小的弟弟過去,不如由她先進京。
齊王聽從了她的建議,她獨自前往陌生的京城,滿腹豪情壯志。
接下來的數(shù)年,她被指婚、嫁人、交際、籠絡(luò)人馬,仿佛活成了另一個有名的宗女。當(dāng)然,劉陵的下場并不好,淮南王也失敗了,以史為鑒,嘉寧也想過自己的下場。
但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就算被賜死,也該是父王奪儲失敗,或是豐郡王上位,清除異己,屆時,大局已定,她許有不甘,可也能接受自己的結(jié)局。
奪儲之爭本就如此,你死我才能活。
但怎么都不應(yīng)該是在這時候,一切才剛剛拉開序幕,她的棋子還未上棋盤,預(yù)備的籌碼還未出手……怎么能是這個時候就死呢?
太憋屈,太荒唐,太可笑了。
嘉寧無法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她飛快盤算有什么東西能救自己。
“海上的歐羅巴人,有、有我們的火器……”腹部的抽痛愈發(fā)強烈,嘉寧的思緒也不由自主地渙散,“昌平侯和倭寇打得太久了,為的就是私藏火器,助豐郡王謀反……”
李太監(jiān):“噢?”
假如嘉寧在正常狀態(tài),肯定猜得到對方毫無動容,但她太痛苦了,壓在身下的裙子已經(jīng)滲出血跡。
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極端的恐懼之下,哪怕有一絲希望,也要牢牢抓住。
“郡王在江南……江南籠絡(luò)士人,如今讀書人皆贊他有圣君、圣君之相。”嘉寧死死抓住綢緞床單,“陛下不疑這等狼子野心之人,卻、卻疑我……”
力氣似乎隨著冷汗?jié)B出而消退,她頭暈眼花,再無法言語,蜷縮成團發(fā)顫。
李太監(jiān)嘆道:“郡主這一胎懷得確實不好,罷了,葉太醫(yī),你再替郡主開一個一勞永逸的方子吧。”
葉大夫頭皮發(fā)麻,卻不敢不照辦。
他倒了一碗水,往里頭加入準備要的粉末,端著走到嘉寧郡主面前。
嘉寧郡主看見了,虛弱道:“我待太醫(yī)不薄,我給你、給你賜金不少……”
她出手大方,不管是上回產(chǎn)女,還是這回懷上身孕,均沒捎給葉大夫打點。
然而,別說東廠得罪不起,葉大夫心里清楚,皇帝讓他喂藥,就是想讓他徹底得罪齊王系,今后才能放心為嫻嬪接生。
這是投名狀啊!
他不遞,死的就是葉家老小。
葉大夫顫抖著手,卻一聲不吭,把藥灌進了嘉寧郡主口中。
她緊咬牙關(guān),拿舌頭抵,拼命嘔吐,卻還是無法抵抗兩個男子的力氣,只能任由苦藥灌入咽喉。
這回,痛苦來得快,黑暗來得也快。
“我不甘心——”嘉寧發(fā)出微弱的、悲憤的哀鳴,卻輕如鴻毛。
少頃,余音未散,氣息已無。
葉大夫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脈,才朝李太監(jiān)點點頭:“郡主去了。”
同一日,駙馬韓旭殉葬,公主府百余仆婢皆盡忠。
隔天,榮安公主出殯。
又三日,嘉寧郡主病逝,王五侍奉郡主不力,自裁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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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安公主,母慈仁皇后,泰平二十年嫁駙馬韓旭,二十八年薨。
——《夏史·列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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