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帝王心
傳聞中, 錦衣衛(wèi)的詔獄相當(dāng)可怕,嚴(yán)刑逼供,暗無天日, 豎著進去, 橫著出來。
但其實這里的血腥程度, 和犯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密切相關(guān)。假如毫無地位, 不好意思了,十八班刑訊是有的,但如果有人打了招呼,他們肯定會客氣一點兒。
程丹若的情況則又有不同,她是少數(shù)“自愿”進詔獄的犯人,時機又是這么特殊。錦衣衛(wèi)保持了最大的克制,給她安排的牢房雖然有股血腥氣,但收拾得還算干凈。
木板床,刷干凈的馬桶, 獄卒還很客氣地送了一壺茶和一盤點心進來。
程丹若向他道謝:“有勞了。”
然后就坐到硬板床上, 掰了塊糕點塞進嘴里。
她一點胃口都沒有, 但確實該吃東西了。在詔獄吃飯, 其實比在皇宮更舒服,至少不會突然冒出什么傳召,逼得她不得不帶孩子跑。
甩掉了皇長子這個包袱, 不止她自己輕松多了, 于皇長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從齊王的話看,太后對她的敵意始終未消,皇長子在她身邊反而不安全。不如回到承華宮, 但凡太后腦子沒壞, 就不會對親孫子不利。
畢竟, 齊王已經(jīng)死了。
她還是擔(dān)心一下自己為好。
雖然當(dāng)眾給齊王扣了一個謀逆的罪名,但太后護子心切,皇帝情況未明,最終會怎么結(jié)論,她也不知道。
運氣好,可能無罪釋放,運氣不好,皇帝沒了,進入大臣和太后的博弈環(huán)節(jié),指不定誰就拿她的性命與太后交易。
這種時候,不必期待誰肯冒大不韙撈她,田貴人目的已經(jīng)達成,投靠太后更明智,靖海侯利益至上,給他足夠豐厚的條件,他也會默許。
唯一會不顧代價的人,偏偏不在京城。
程丹若又喝了口冷茶,送下有些干澀的點心。
直至此時此刻,她依舊不后悔殺了齊王。
殺死一個意圖謀害嬰兒的人,不需要后悔。
反正牛痘已經(jīng)做好了,婦產(chǎn)科的知識還未成書,但學(xué)生已經(jīng)教了出來,田貴人也平安生產(chǎn),也算是無事掛心頭。
程丹若咽下最后一塊點心,讓自己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默默打盹。
真累啊。
她淺淺地睡去。
甬道內(nèi)的油燈跳了一跳。
獄卒悄無聲息地走到外頭,和同僚閑聊起來:“真不愧是謝郎的夫人,在咱們這地方還能安枕的人,一個巴掌都數(shù)得過來。”
“程夫人是自己來的。”同僚已經(jīng)從禁軍口中問明了原委,“她為護皇長子,不慎傷了齊王,太后下旨捉拿。原本朝廷的大人們是不肯放人的,她不欲令禁軍為難,主動來此戴罪。”
獄卒詫異:“好氣魄,竟敢傷齊王?”
“齊王狼子野心,誰人不知?”錦衣衛(wèi)是皇帝的鷹犬,自然無條件站皇帝,“可憐程夫人了,聽說她慣行善事,這次又為皇子接生,勞苦功高。”
獄卒和他同在錦衣衛(wèi),卻只負(fù)責(zé)看守和審訊,消息沒那么靈通:“噢?”
“陛下命我等關(guān)注程夫人救治之事。”對方粉飾了下監(jiān)視的實質(zhì),“程夫人在京城,也算是少見的善心人了。”
看守的時間很無聊,八卦是很好打發(fā)時間的方式。
“程夫人不愛交游,不是去太醫(yī)院就是去醫(yī)館,要么喬裝成女醫(yī),去別人家接生。坐的都是青幔馬車,從不橫沖直撞,比那些眼睛長頭頂?shù)目蜌舛嗔耍南氯艘采伲绕胀ㄈ思疫簡素一些,真怪哉。”
同僚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我們之前弄到的那個金瘡藥,你知道的吧?”
獄卒問:“就是治傷患紅腫,高熱難退的那個?聽說很怪,要用針刺入藥。”
“這也是程夫人做的藥,聽說現(xiàn)在連天花都能治,不知真的假的。”同僚不由感慨,“有本事還不張揚,也算少見。”
“聽著像是個好人。”獄卒點點頭,話鋒一轉(zhuǎn),“但你我知道,好人不長命。”
別以為錦衣衛(wèi)善惡不分,錦衣衛(wèi)里,穿飛魚佩繡春的是少數(shù),絕大部分錦衣衛(wèi)都只是小旗、百戶,千戶已經(jīng)是中高層。
他們和大多數(shù)人沒有什么不同,也會分辨善惡。
他們夸贊程丹若的善良,欣賞她的忠誠與膽魄,雖然這一切,并不會讓他們手下留情。
死在錦衣衛(wèi)手上的人很多,有的是罪有應(yīng)得,有的被無辜牽連,他們習(xí)慣了,也麻木了。
“天都黑了。”同僚摸出一錢銀子,“我用過她的藥,今兒就請她吃頓肉菜,算還了這份人情。”
獄卒笑了,跟著湊了一角錢:“我娘是天花死的,我就送她一壺酒吧。”
說完,兩人仿佛得到某種慰藉,忽然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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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一開始,以為齊王只是重傷,但程丹若離去后沒多久,大家便得知齊王死透了。
太后震怒,下令嚴(yán)查,眾臣不欲直面失子的母親,商議片刻后也答應(yīng)了下來。
但楊首輔表示:“程氏乃天子敕封的一品夫人,素?zé)o惡行,若要問罪,也該由三司徹查會審,再由天子定奪。”
官場是講規(guī)矩的地方,皇帝不講規(guī)矩,他們沒辦法,可太后也不講規(guī)矩,大臣們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尹太后也沒有對抗大臣的本事。
春姑姑又再三勸慰:“娘娘,程氏入了大牢還能討得了好?您的傷還未痊愈,不可勞累啊。”
“這該死的毒婦,竟敢對我兒痛下殺手。”尹太后既驚且怒,“我必要她為我兒償命!”
“等陛下回來,一定會為齊王殿下報仇的。”春姑姑不是沒有疑慮,卻還是要裝得一無所知,信誓旦旦地勸慰,“畢竟是嫡親兄弟。”
尹太后皺攏眉頭,心中未嘗沒有不安。
但轉(zhuǎn)念一想,我兒只是說說,未必有殺親侄兒的意思,指不定就是那個女人已為豐王收買,佯裝受襲,其實是故意為之。
人人都道她忠心,卻不知她才是最奸詐的一個。
“不錯。”太后點頭,“待皇帝回來,一定要她償命。”
春姑姑微不可見地松了口氣。
太后暫時偃旗息鼓,不追問調(diào)查結(jié)果,但朝廷不能糊弄了事。
內(nèi)閣已經(jīng)收到謝玄英的消息,知道皇帝雖然被困山中,卻沒有性命之憂,自然要干點活,回來好交代。
李公公表示,既然在宮里,就沒必要讓刑部調(diào)查,他們東廠就能辦妥。
太后不同意,于是楊首輔趁機建議,讓都察院督辦。
于是蔡都御史就領(lǐng)了差事。
刺殺的始末很好查,三個奶娘中,不幸磕到腦袋的那個重傷不治死了,另外兩個僥幸逃出,被東廠抓住后立馬說了原委。
是齊王去找的程夫人。
齊王要她們都離開。
現(xiàn)場到處都是血跡,軟墊掉落在地上,沾到了血水,嬰兒車的欄桿上也有血。
照理說,活著的時候受的傷,出血量比死后多,傷口也不一樣,但脾臟破裂導(dǎo)致的大出血浸透了齊王的衣裳,分辨起來就要難很多。
太后又不可能允許仵作驗尸。
不驗尸,就沒法斷定,程丹若第一刀就取了脾臟。
她看起來就是慌不擇路,隨手扎了好幾刀,不小心扎中了要害而已。刀是哪里來的?是為了接生割臍帶,就放在藥箱里。
后來刀去了哪里,怎么沒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不知道,當(dāng)時慌不擇路,完全不記得了。
她理直氣壯,信不信隨便。
反正真相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打算如何處理。
正好,查得七七八八之際,皇帝回京了。
他在路上已經(jīng)得知了齊王死亡的始末,卻保持了極度的平靜。
回到皇宮,他的決斷也大大出乎旁人的預(yù)料。
皇帝表示——齊王回京報信,卻不幸被余震波及,傷重不治而亡。
簡而言之,兄弟謀害皇嗣也好,程丹若殺害藩王也罷,一筆抹去,粉飾太平。
既然齊王是意外身亡,和程丹若當(dāng)然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皇帝又贊她照育皇嗣有功,賜下明珠錦緞。
這即是賞賜也是安撫。
程丹若無所謂,她在詔獄里待了三天,不缺吃喝,就是上廁所尷尬了點,皇帝回宮的第二天,她就被謝玄英接回了家里。
老實說,她從沒見過他這么難看的臉色。
形容憔悴不說,眼底還全是血絲,表情更是冷硬到極點,儼然惱怒至極。
帶路的錦衣衛(wèi)完全不敢答話,把程丹若放出來就飛快閃人了。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好幾遍,才遲疑地問:“你……”
“我沒事。”程丹若也觀察完畢,他累得不輕,但應(yīng)該沒有受傷,“只是被關(guān)著,其他什么苦都沒吃。”
可謝玄英的臉色并沒有轉(zhuǎn)好。
他在密云不說出生入死,也算是勤勤懇懇,毫無懈怠,結(jié)果老婆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還是最可怖的詔獄,是個人都沒法不生芥蒂。
好在他還記得這不是在家里,勉強按捺下情緒:“沒事就好,回家吧。”
“嗯。”
程丹若坐上馬車,耀眼的日光照射,竟有幾分刺眼。
她瞇了瞇眼睛,隨口問:“我聽獄卒說,陛下回來了?”
謝玄英點頭,告訴她皇帝對齊王的處置。
程丹若大為詫異:“就這樣?”
輕飄飄遮掩過去了?沒把齊王一家都給處決?這不科學(xué)。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指,摩挲她的手指:“齊王妃哀慟過度,為齊王殉葬了。”
程丹若沉默。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大概猜到了。”
皇帝為什么沒有定死齊王謀逆的罪名,除卻太后的緣故,更重要的原因是遮丑,京城剛剛地動,人心不穩(wěn),再鬧出兄弟鬩墻的皇家丑事,于帝王名聲有礙。
——親兄弟都造你的反,是不是你這皇帝當(dāng)?shù)貌惶茫?br />
這種疑慮,總是要盡量避免才好。
齊王既然死了,便妨礙不到皇子,既如此,何必背負(fù)殘殺兄弟的名聲?
陛下總是要考慮身后名的,尤其他的病比想象中更嚴(yán)重。
謝玄英默默想著,卻不敢說出口,只是道:“清寧宮坍塌得厲害,太后娘娘住到西苑的瑤華殿去了。”
豪奢壯觀的天棚給宮殿造成了莫大的損害,沒個一年半載的想必修不好,奉太后于西苑是個不錯的主意。
西苑在皇城內(nèi),宮城外,就與承華宮隔離開了。
“皇長子在誰的名下?”程丹若好奇。
“田貴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恭妃了。”謝玄英言簡意賅,“宮中彤史一直以田貴人的身份住在冷宮,其彤史記錄能夠證明皇長子是恭妃所出。”
程丹若:皇帝果然是騙了嫻嬪。
渣男。
但這對田貴人是好事,哪有奪人孩子的道理。
她滿足了好奇心,疲倦又泛了上來,不由側(cè)身靠在他肩頭。
“事完了嗎?”
“沒有吧。”他也靠住妻子,支撐彼此,“豐郡王在密云做得很好,想來還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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