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6. 嘆今生 這一生究竟算什么
靖海侯自西華門入宮, 正好碰見了走過來的程丹若。
“父親。”程丹若及時駐足問安。
靖海侯和顏悅色道:“這是從哪兒來?”
“東廠。”程丹若回答,“我向陛下討了恩典,要回了承華宮的宮人。”
之前皇帝血洗宮廷, 不好求情, 現在該抓的奸細都抓了,其他宮人無辜, 她自不愿袖手旁觀, 特地去尋了皇帝。
說服他也簡單——“今后皇次子懂事了, 身邊總不能沒有一個生母的人。”
皇帝靜默了會兒,點頭準了。
即便如此,她也沒讓人傳話, 而是親自去找了李太監, 請他放人。花花轎子人抬人,她客氣, 李太監自然也客氣,立馬把人放了。
不過,珠兒等人受了刑, 腿腳均有不便,她便暫時將人安置到安樂堂里,治療幾天再說。
沒想到剛出安樂堂,就看見靖海侯進宮來了。
她也問了句:“父親怎得此時進宮?”
“豐王妃寫了請罪折。”靖海侯微微笑, “我也只好跑一趟了。”
程丹若:“是么。”
讓許意娘出來背這個黑鍋?啊, 果然是皇家一如既往的操作。
“不妨礙父親了。”她欠身避開。
“嗯。”靖海侯頷首,心中微微哂笑。
瞧, 程氏不僅不肯自己“聰明”點兒,還不喜歡這種“聰明人”。
但程氏并不愚笨,養了皇長子又能照顧皇次子, 這可不是一個蠢貨能做到的。她比許氏更能耐的地方,在于心性。
既仁慈悲憫,又冷心冷情。
“好生辦差。”他囑咐。
“是。”
靖海侯袍袖揮擺,大步朝光明殿走去。
乍進殿門,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他俯身見禮:“陛下。”
“世恩來了。”皇帝擺擺手,拿過旁邊的明黃絲絹擦了擦嘴角,拭去藥漬,“什么事?”
靖海侯呈上請罪折。
皇帝潦草地掃了兩眼就丟到一邊,半點興趣也沒有。
他問:“你是要求情?”
“給豐王留個血脈,也不是壞事。”靖海侯說的豐王不是豐郡王,而是以前的豐王,“謠言余波尚在,立儲又近在眼前,能平靜度過,朝中才能盡快安穩。”
京城的妖言已經日漸平息,可消息擴散需要時間。此時大張旗鼓地清洗士族,難保不為有心人利用,徒增事端。
且皇帝的身體江河日下,冊立皇長子為太子迫在眉睫。
留豐王一點血脈,宗室那邊交代得過去,朝堂也能松口氣,免得人人自危。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帝咳嗽兩聲,臉頰青灰,“還有什么事嗎?”
靖海侯識趣道:“無事。”
“退下吧。”
“是。”
-
昌平侯府。
昌平侯夫人問丈夫:“咱們就不救安娘了?”
馮安娘就是許大奶奶,許意娘的母親,只是這個稱呼已經久無人提及,只有她的母親還記得。
昌平侯自顧自調試弓弦,道:“許家還不一定是什么結果,現在我去求,倒害了他們。”
許繼之如今危險是危險,可江南黨畢竟只是江南一地,再加上他,他又恰好在沿海待過很長時間,性質就不一樣了。
原本不想殺,現在也想了。
“那我們就這么等著嗎?”昌平侯夫人焦灼不已,“還有意娘,意娘怎么辦?”
昌平侯看了妻子會兒,嘆口氣:“你想讓安兒和離嗎?”
昌平侯夫人訝然:“她嫁到許家三十年,和離……”
她遲疑了。
和離是唯一能讓女兒脫身的法子,可身為妻子不能與丈夫共患難,又算什么夫妻?思來想去半天,才道:“安娘怕是不肯的。”
許大爺本事一般,能耐一般,當初嫁女,是馮家根基未穩,必須與許家聯合,共圖上進。可多年夫妻下來,生兒育女,早就是許家的人。
昌平侯夫人再心疼女兒,也清楚比起馮家女,馮安娘更是許家媳。
“等吧,真要是不行,就把她接回來。”昌平侯說,“左右咱們當爹娘的在,不會讓她無處安身。”
昌平侯夫人艱難地點了點頭,卻也同時意識到:“那意娘是不是……”
昌平侯放下弓箭,沒有再回避:“這孩子自小懂事,當初若嫁到謝家,定是另一番光景,可惜了。”
昌平侯夫人嘴唇蠕動,卻久久說不出話。
連女兒都救不了,何況外孫女呢?
-
在朝臣不安的等待中,皇帝終于下達了第一道處罰。
何家謀害皇嗣,絞立決,夷三族。
換言之,何老爺、何郎君都要死不說,在山西老家的何家人,何老爺的父親、兄弟、侄子侄女,全部都要死。
皇帝以此雷霆手段,震懾朝野,宣告自己維護皇長子的決心。
隨后是對豐王的處置。
豐王夫妻謀逆,賜死,其子女未滿七歲,流放嶺南。弟鎮國將軍貶為庶人,豐王除國。
旨意下達半個時辰后,石太監端著兩壺毒酒到了王府。
豐王蓬頭垢面,頹喪地看著太監,完全無法起身。倒是許意娘,聽聞兒女逃過一劫,竟然還有行動力。
她親自給豐郡王換了衣裳,梳好頭,戴上網巾和巾帽:“王爺也是天家血脈,哪怕敗了,也該體面地走。”
“早知道就在封地待著了。”豐王喃喃道,“怎么就生了兒子呢?!能生,干什么害我們?”
太諷刺了,登基十幾年沒兒子,將他們招進京城,結果圖謀了十幾年,最后哐哐連生兩個兒子。
逗誰玩呢?可笑,可笑啊!
“本王這一生,簡直就是個笑話。”豐王絕望道,“真不甘心。”
許意娘沒有說話。
假如豐郡王的人生是笑話,那么她呢?
她將毒酒斟滿酒杯:“王爺且等一等妾,妾再和兩個孩子說說話。”
說完,不等豐郡王反應,自顧自往后頭去了。
梁氏一手摟著一個孩子,惶恐地看著她:“王妃……”
“晨哥兒,溪姐兒,”許意娘摟住一雙兒女,替他們整理衣襟,抹去眼淚,“爹娘以后不能陪你們了,要聽梁姨娘的話,知道嗎?”
晨哥兒已經懂事了,摟住她的脖子:“娘,不要走!不要走!”
“你要懂事,照顧妹妹。”許意娘拍拍兒子的背,感受到他小小的人兒身上滾燙的熱意,自己冰涼的胸口也有了暖意,“不要怨娘,娘已經盡力了。”
晨哥兒拼命搖頭:“不、不要!”
許意娘默然。
“王妃……”梁氏眼眶通紅,“我替王妃喝這杯酒,再把臉劃畫了,沒人認得出來!”
旁邊的丫鬟受到啟發,連連道:“是了,王妃換上我們的衣服,我們替王妃去就是。”
許意娘環視她們的臉龐,丫鬟有忠,妾室有義,這是不是證明她這一生,其實并不算太失敗?
“陛下怎能容許受人愚弄,只怕弄巧成拙。”她輕輕嘆口氣,旋即肅然,“梁氏你聽好,我和王爺走后,兩個孩子就托付給你了。嶺南路途遙遠,一路必定多艱苦,偏生我娘家也幫不上什么忙……你只能去求一個人。”
梁氏遲疑:“昌平侯嗎?”
“外祖父要避嫌。”許意娘搖搖頭,“你去求寧國夫人。”
梁氏愕然無比:“王妃與寧國夫人有舊?”
“不曾有,但寧國夫人是如今唯一一個敢救我兒的人了。”她取出懷中的一支珠釵,“這是靖海侯夫人昔年予我的,你將這交給寧國夫人當做報酬。”
梁氏不明所以,可素來信服她,依言收起:“妾身記下了。”
“晨哥兒就托付給妹妹了。”許意娘斂衽,朝她蹲身行了大禮,“勿要辜負我與王爺。”
梁氏慌忙扶起她:“王妃言重了。”
許意娘笑了笑:“去換衣服吧,記住,銀票已經縫在了衣裳里,靖海侯不會搜你們的身,但其余的東西一應不要帶。”
梁氏知曉輕重:“妾身明白。”
她又看了許意娘一眼,“王妃……保重。”
許意娘卻避開了她的視線,垂下眼瞼,再次看向兒子的臉。
晨哥兒圓圓的臉孔掛滿淚珠,短短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領:“娘,別走……求你,晨哥兒求你了……”
他臉龐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隨時會厥過去:“娘……”
“要聽話。”許意娘摸了摸他的腦袋,掰開了他的手指。
梁氏抱住晨哥兒,擁著茫然無措的溪姐兒,不讓他們跟上去。
許意娘一步步走出了室內,回到了前面的正院。
酒杯已經空了。
豐郡王倒在圈椅里,已經沒了聲息。
丈夫沒有等她,率先逃離了這個世界,但她對此并不覺得意外。
許意娘走到妝臺前,扶正釵環,撫平衣襟,確保自己在最后一刻的體面。等做完這一切,她才慢慢端起案上的酒盅。
沒有多少猶豫,她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水滑落喉嚨,她感覺到四肢正在冰涼。
真奇怪啊,死到臨頭不是應該有許多的回憶與牽掛嗎?她竟如此平靜,好像這一生已經沒有什么好遺憾的。
好像是這樣。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任是誰都挑不出錯來,履行完二者的職責,就什么都沒有了。
原來,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啊。
許意娘放下了酒盅,忽然有些出神。
她短暫地回想起了少女時代,閨中獨**香,赴宴與朋友比詩,芳草萋萋的季節里,與姐妹放紙鳶。
還有浴佛節自寺廟歸家途中,驚鴻一瞥,少年策馬飛馳,險些撞到她的車駕。
他勒馬致歉:“我新得的馬,不太聽話,唐突了。”
她在簾后瞧見他驚為天人的臉,尚未知曉這是自己失之交臂的姻緣。
許意娘靜靜坐著,眼神漸漸渙散。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在閨中的日子最快樂。
有許多不甘,比如寫詩輸給了王絮娘,有許多驕傲,比如香道艷壓全場,有許多愜意,比如坐在船頭,與閨中好友談天說地。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衣裳不夠好看,姊妹不夠謙讓,郎君不夠出色,每個人煩惱著自己的瑣事,卻也有很多期待。
是啊,那時候,她對人生還有很多的憧憬。
后來就沒有了。
她似乎期待著皇后的鳳冠,為此付出無數努力,但以前,許意娘并不渴望坤月宮的寶座,為什么后來就想要了呢?是因為嫁給豐郡王了嗎?
他想成為九五之尊,她自然而然地就想母儀天下了。
如果不曾有這樁婚姻,許意娘在想什么呢?
火燒般的疼痛自胃部竄起,飛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許意娘慢慢后仰,發現自己竟然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我有沒有真正想要的東西呢?
我想嫁給謝三郎嗎?或許是的,她真心實意地盼望過嫁給他,與他締結良緣,生兒育女,可最終失去了。
我想成為許家最好的女兒嗎?已經是了,她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可從未有過特別的快意,更像是一種理所當然。
我想做一個好母親嗎?生養晨哥兒,撫養溪姐兒,最后為他們求一個出路,身為母親該做的事,都做了,但也不覺得該驕傲。
真奇怪啊,明明得到過,失去過,卻好像從未真正活過。
為什么會這樣呢?
許意娘茫然地思索,眼前卻已一片黑暗。
要死了嗎?
我還沒有想明白。
她想著,倏地生出一絲不甘。
但,太遲了。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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