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5. 她的路 每一步都踏實
按照《禮記》的說法, “斬衰,三日不食”“父母之喪,既殯食粥, 朝一溢米, 莫一溢米”,也就是頭三天不能吃飯, 出殯后早晚一頓稀粥。
但人是鐵飯是鋼,三天不吃飯,誰都扛不住,大臣們吃頓飯不算違規(guī)。
光祿寺送來的菜譜是這樣的:稀粥一碗,一點咸菜, 幾塊豆腐, 兩片筍,一碟棗泥糕。
難吃又不頂餓。
程丹若帶來的則好很多, 凍豆腐、素火腿、糖澆香芋、素燒鵝、蘑菇木耳絲、三筍羹, 一看就是精心烹飪的素齋。
“你哪弄來的?”謝玄英覺得吃太好了, 有點罪惡感。
程丹若早有準備:“恭妃和太子的小灶邊角料,我請司膳替我做了兩道菜。”
他們的桌上沒有葷油和雞蛋,但祝灥年幼,還要吃雞蛋,比這可豐盛多了。
果然,聽說自己的飯食比皇帝親兒子還要慘一點, 謝玄英就能接受了:“你多吃些。”
“你才是, 昨天有沒有好好吃飯?”她審問。
謝玄英含混以對,他昨天壓根沒吃東西。
“你不能這樣。”程丹若給他夾菜,“我知道你難過,可飯還要好好吃。”
“我知道。”他道, “昨兒忙忘了。”
她一個字都不信。
不夸張地說,皇帝死了,謝玄英比祝灥難過得多,小屁孩昨天哭了兩頓,今天就忘得七七八八。
他卻還在悲痛,甚至往后余生都會難過。
“你最好是忘了。”她瞪他,“喪儀這么長,病倒了怎么辦。”
“知道了。”謝玄英胸中的塊壘因她的話語而消散不少,“我沒事,你呢?”
程丹若道:“我很好,宮里的事已經(jīng)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待我也客氣,遺詔已宣,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他點點頭,把今天上午的事仔細和她說了遍,壓低聲音:“老師說,他會和閻韌峰多走動走動,即便不能幫我們,也別與我們作對。”
“那就好。”程丹若并不意外。
閻尚書入朝晚,親友故舊皆凋零,總要尋一二盟友。正好晏鴻之與他同是江南籍貫,歲數(shù)也差不多,適合抱團取暖。
別看他不喜歡程丹若身為婦人,卻干涉朝政,那是以前不熟。
熟了以后,就是世侄女了。
只是,閻尚書能拉攏,卻不會是自己人,她還是要盡快和楊首輔握手言和。想來經(jīng)過上午的對峙,他應該已經(jīng)意識到她在宮里的本事,愿意談一談了。
先打再談,才是真正的談。
“吃過飯,我去找首輔聊聊。”她往謝玄英碗中塞好些豆腐,這是拿牛奶煮過的凍豆腐,蝦調味后撈出,“如果能說通他,也能輕松點,明天還要哭臨呢。”
哭得累死累活還要動腦子,容易短命。
謝玄英胃口不大好,但努力吃:“有把握嗎?”
“他不肯放過我,我就哭。”程丹若道,“對著陛下的靈柩哭,抱著太子哭,和恭妃哭,他難道不怕?”
謝玄英語塞。
雖然不是很能想象她哭的樣子,但光聽描述,他都要替首輔頭疼了——陛下尸骨未寒,鬧出這樣的風波,多少有損清名,惹人微詞。
“他楊奇山不要臉,能馬上對我動手,我也不能要面子。”
程丹若其實頗為佩服對手的果決,楊首輔這兩天數(shù)次發(fā)難,一招接一招,全然不給喘息之機,完全沒有首輔的風范。
但風度是贏家的特權,斗爭中就是什么最有用就用什么,贏了再談寬容不遲。
謝玄英道:“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她搖搖頭,“楊奇山這么對我,未嘗不是在忌憚你。”
皇帝留下謝玄英的目的就是防范楊首輔,他難道看不穿?正是因為洞若觀火,楊嶠才必須盡快剪去他的羽翼。
不然,用不了十年,三五年后,他們夫妻一內一外,絕對夠他受的。
謝玄英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卻還是不忍:“我不欲你獨自面對。”
“你不在才好呢。”她瞥他,“你在我身邊,我怎么哭得出來?”
就算是演戲,想掉眼淚也得回憶傷心事,可皇帝死了,愛人又在身邊,還是這么個重情重義的大美人,誰哭得出來?屆時卡住,豈不更尷尬。
這思路有理有據(jù),但謝玄英只關注到了重點,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溫熱有力,捂暖了她冰涼的指尖,微僵的關節(jié)重新靈活,自然地扣住指根。
但飯桌上牽手有點肉麻,她很快松開,怕他不高興,戳起芋頭:“嘗嘗。”
宮里的芋頭個頭都不大,香芋小小一個,也就一口。謝玄英就著她的手吃了,外層的糖絲冷頭,脆脆甜甜,里頭的芋頭卻還是軟乎的,入口綿密。
比蜜糖甜。
“好吃嗎?”她問。
他點頭。
“看出來了。”程丹若瞧瞧他,沒忍住,放下筷子,把他嘴角的糖渣抹了。
謝玄英怔住,看看她,又想了想,先掏出帕子自己擦拭干凈,才問道:“你最近時常照看殿下?”
程丹若:“你想多了。”
“看你好像做習慣了。”他謹慎地找借口。
她默默吸了口氣,這人包袱可真重:“你說是就是吧。”
謝玄英如釋重負。
他可不希望自己被妻子當成孩子照顧。
“反正侄子和外甥差不多。”
他:“……”
-
和謝玄英的午飯,吃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是他們幾天里頭一頓正餐,能慢慢吃飯嚼菜,而不是胡亂填兩口。
用得仔細,反饋給身體也就格外多,不止胃滿足,精神也好了不少。
兩人又坐在一處,慢慢喝了半杯熱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貢茶效果好,程丹若半杯茶下肚,狀態(tài)奇佳,感覺熬夜幾天的疲憊都消散大半。
愛情果然是最好的充電器。
她決定珍惜好狀態(tài),立馬去找楊首輔談判。
“我先走了。”程丹若系好斗篷,囑咐他在屋里待著,“今天沒什么大事了,你打個盹兒——看看你的眼睛,都是紅血絲,還有黑眼圈了。三十歲了,當你十八歲呢。”
謝玄英到嘴邊的話被她憋了回去。
“聽話。”她捂了捂他的臉孔,輕巧地轉身出去。
雪停了。
程丹若徑直走到廊下最前面的一間屋。
“不知元輔可有空閑,請撥冗一見。”
她站在門口求見,楊首輔自不能當沒看見,他還沒有架子大到這地步,親自出來問:“寧國夫人有何見教?”
“奉皇貴妃之命,詢問殿喪儀之事。”程丹若一邊客氣地回答,一邊往里走。
楊首輔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抬手就想阻攔:“夫人有話……”
話才出口,程丹若已經(jīng)走到門口,且無視了他的動作,全無停步之意。
楊首輔反倒不好攔了。
他總不能把她推出去吧?拉拉扯扯,成何體統(tǒng)。
只能任由她入室,自顧自坐下。
楊首輔沉下臉:“夫人不請自來,究竟為何事?”
“元輔對我有些誤解,我想,還是親自上門同您解釋為好。”程丹若道,“我們開誠布公地聊一聊,元輔究竟對我有何不滿?”
楊首輔:“所謂乾坤有序,男女……”
“您這么說,就很沒有誠意了。”程丹若打斷他的空話,“太子年幼,其母垂簾,乃是天家慣例。皇貴妃多病,精力難支,我為太子姨母,陛下才留遺命,令我照看——您非要將我趕出去,是誰有弄權專政之意,路人皆知。”
楊首輔不動聲色:“從未有過外命婦干政的先例。”
程丹若反問:“我聽說立政者,治國有三本,‘一曰德不當其位,二曰功不當其祿,三曰能不當其官’,敢問元輔,我是哪一條不符合?”
不等楊首輔回答,一條條拆開了反問。
“是我的德行不夠嗎?可元輔親口說過,我在朝野素有賢名,我救過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我對上忠誠,對□□恤,從不草菅人命,年年布施賑災,雖不敢比及圣人,卻也從無惡名。
“還是我的功勞不足以封國夫人之誥命?太子殿下能安坐在寶座之上,江山后繼有人,難道不是因為我曾經(jīng)的奮不顧身嗎?
“抑或是我的才能無法勝任尚寶之位?元輔今日穿的毛衣又是自何而來,貴州驛道暢通,百夷歸順,莫非與我一點干系也沒有?”
程丹若追問的姿態(tài)并不迫人,語氣卻異常篤定。
原因無他,她走到今天,能有現(xiàn)在的地位,沒有哪一樁靠的是坑蒙拐騙,媚上逢迎。
從平民到女官是考的,自不入流的女史到尚寶,是干活晉升的,升淑人靠的是毛衣的功勞,為夫人是在西南的付出,最后成為國夫人,也是因為她救治恭妃母子有功。
她走的每一步都有跡可循,踏踏實實。
她的道路曲折蜿蜒,但名正言順。
“好叫您知道,一直以來,我行得端、做得正,問心無愧。”她說。
室內鴉雀無聲。
楊首輔罕見地詞窮,無法反駁她的話。
程丹若不是圣人,卻沒有破綻。
“君之所慎者,見賢不能讓。”她不卑不亢道,“我與您并非仇寇,您又何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計較?”
楊首輔看了她一眼,道:“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何況夫人?”
“兔子吃草,獅子吃肉,原可井水不犯河水。”程丹若道,“您何必為莫須有的事費時費力呢?”
這樣簡單的道理,楊嶠怎么可能不懂?
他之所以動用百般手段,非要把她撅下去,理由無非只有一個:待她長成,必成桎梏。
“老朽勸夫人一句,從前縱有百般功勞,也抵不過晚節(jié)不保,你蒙蔽皇貴妃,竊權獨攬,難道也是莫須有的事?”他咄咄逼人。
“元輔所擔心的,無非是我挾勢弄權。”程丹若微微一笑,“您弄錯了,我既無親朋故舊提攜,也沒有賣官鬻爵的愛好,外子沒有我,也依舊是顧命大臣,公爹沒有我,也照舊是勛戚公卿。”
楊首輔挑起了眉頭。
她嘆口氣:“我家人丁凋零,僅剩我一人,我又膝下空虛,久無子嗣,太子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我所求的,不過是看護他平安長大罷了。”
楊首輔并不信,譏諷道:“夫人真這般識大體,又何必強占尚寶之位?”
假使一個女人真的安分,她就該在家中相夫教子,既然走到這里,就足以證明她的野心。
她誠懇極了:“陛下信重,為臣者焉能沽名釣譽,有負天恩?”
甭管楊首輔信不信,反正她說這是“忠君”。
“再說了,沒有我也有別人,元輔以為不是我,就一定更好嗎?”
她正準備舉幾個宦官干政的例子,沒想到話還沒出口,楊首輔便干脆地應了:“不錯。”
太監(jiān)臭名昭著,恭妃軟弱可欺,她既占了太子血親之名,夫家又實力雄厚,自己更不簡單。
留她在太子身邊,十成十比其他人難對付。
若非如此,他費什么勁兒。
這下輪到程丹若語塞了。
她搖搖頭,單刀直入:“元輔非要和我分個勝負,我別無退路,只能招架。但您別忘了,我輸了,還有外子,少我一個,他分毫不損,您呢?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到時候,您別后悔。”
頓了頓,加重語氣,“您不妨好好稱量稱量,為解決我,須付出多大的代價。”
楊首輔一時沉默。
前面兩人針尖對麥芒辯論這么多,歸根究底,還是要落到利益上。
程丹若已經(jīng)在這兩天里,證明了自己在皇宮的掌控力。恭妃對她言聽計從,太后無招架之力,淑妃、二公主、妃嬪們信她,女官們服從她,連宦官內侍都明里暗里支持她。
首輔再厲害,也是外臣。
他干涉不到天家。
不惜一切代價解決程丹若,他要付出的遠比想象中多。
值得嗎?
曹仲紀虎視眈眈,薛子聰態(tài)度曖昧,謝玄英后來居上,內閣之外,還有張文華八面玲瓏,閻韌峰臨陣倒戈。
他要為了還未發(fā)生的事,大損元氣嗎?
念及此處,楊嶠終于動搖了。
“我還是那句話,‘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您以為我是威脅,也許并不是這么回事,何妨讓時間來驗證?”程丹若沉吟道,“為表誠意,我愿意承諾元輔一事。”
楊首輔:“愿聞其詳。”
這話一出,十成九穩(wěn)。
她笑了:“我愿意讓內閣挑選侍讀學士,絕不插手經(jīng)筵日講。” .w. 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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