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雀 四 上
一直走到清河城下,程名振依舊沒能從震驚中恢復正常。\\www。qb5、c0М//
李仲堅兵敗身死,曾經(jīng)讓大伙寢食難安的博陵六郡正在羅藝的虎賁鐵騎下苦苦掙扎,隨時都有可能覆滅。而他近一年來的很多準備,都是建立在“博陵軍奉命南下,洺州三縣首當其沖”這個假設(shè)的基礎(chǔ)上的。如今,博陵軍馬上就灰飛煙滅了,他的很多準備都落在了空處。更令人郁悶的是,如果早知道博陵軍會有如此結(jié)果,他根本沒必要急著跟楊善會、盧方元等人打一連串的戰(zhàn)爭。如果不主動北上攻擊盧方元和楊善會,他的后路就不會被桑顯所抄,當然也不會出現(xiàn)在精疲力竭時刻不得不面對瓦崗王德仁部的威逼,更不會出現(xiàn)毅然投靠竇建德這個沒有辦法的選擇。
歸根到底,這一次,程名振還是吃了信息閉塞,缺乏大局觀的虧。而竇建德在關(guān)鍵時刻坐收漁翁之利,恐怕也不能僅僅用“運氣”兩個字來解釋。王伏寶有句話說得很清楚,竇建德每時每刻都在關(guān)注著河北其他豪杰的動靜,他對于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每一場戰(zhàn)斗都全力去打探,并且從中偷師,分析和了解每一個綠林同行和對手。
這就是目前程名振和竇建德二人之間的差距。他善于經(jīng)營一隅,而竇建德卻總是著眼全局。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隅。所以洺州軍百戰(zhàn)百勝,卻越打越弱。竇家軍接連戰(zhàn)敗,卻一飛沖天。所以,洺州軍最終變成了竇家軍的一個分部,其實一點兒也不冤。
竇建德是個很細心的人,看出程名振一路上心事重重后,就盡量在戰(zhàn)事安排上不派遣洺州軍做主力,以免給洺州軍的將士們落下他試圖借敵人之手消滅異己的印象。為了讓程名振對自己安心,他不僅沒有調(diào)走程名振麾下一兵一卒,還從自己新招募的嘍啰中分出了兩千人給洺州軍,全是沒根沒基的普通嘍啰,隊正以上職位全空著,留給程名振親自任命。
這種大度的舉動無論是出自真心,還是刻意裝出來的,都令人無法不感動。在清漳城外立好營寨后,程名振帶了王二毛、張瑾、段清等核心將領(lǐng),親自前往竇建德的中軍致謝。竇建德當時正在吃飯,聽了親兵匯報,立刻將碗筷向旁邊一推,站起來沖左右吩咐:“先把它拿下去,待會兒給我熱熱。再找人燒一壺好茶來,我跟程將軍邊喝邊聊!”
左右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去準備。竇建德一邊換衣服,一邊又皺著眉頭追補了一句,“在后營的柜子里有李密送來的新茶,你們找老孔拿鑰匙取。程將軍小時候在蜜罐子泡過,太差的茶葉估計未必能合他的口兒!”
親兵們再次答應(yīng)一聲,飛也般跑走了。心中卻忍不住暗自納罕,“不就是一個落了架的草雞么,怎么值得竇天王如此重視?”
同樣的話落在被強行征辟來的大隋饒陽縣令宋正本耳朵里,效果卻截然不同。自從失陷于賊營之后,他曾經(jīng)試圖激怒竇建德以求了斷,也曾經(jīng)試圖學進曹營的徐庶,以無聲的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抗議。但這些辦法都沒起到任何效果,竇建德委他以行營主簿的高位,出入總將他帶在身邊。有什么謀劃,無論他肯不肯開口,也總是讓他在一邊旁聽。
如此堅持了不到半個月,宋正本就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竇建德麾下很多人明顯缺乏遠見,而平昌縣主簿凌敬身為文人,卻只懂得點頭附合,身上毫無半點文人應(yīng)有的風骨。宋正本忍無可忍,冷嘲熱諷,竇建德立刻從冷嘲熱諷中得到他真正需要的信息,絲毫不以那些嘲諷為意。
宋正本能看到,竇建德不止對自己一個人很寬厚。對于所有被攜裹來的文人墨客,對所有前來投奔他的綠林豪杰,甚至對那些被打服后強行納入豆子崗體系的亂世草莽,竇建德都很寬厚,很包容。這種寬厚有時給人一種非常迂闊的感覺,但漸漸地,這種迂闊卻融化了幾乎所有人。
大隋朝已經(jīng)搖搖欲墜。但天下不會永遠動蕩下去。一亂一治,幾乎是自古以來中原大地的定數(shù)。作為一個曾經(jīng)懷有“治國平天下”夢想的讀書人,宋正本必須在無數(shù)亂世英雄中給自己找一個真正值得輔佐的對象。借助這個英雄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并且像司馬相如、諸葛孔明一樣名垂千古。竇建德是值得追隨的明主么?宋正本不清楚。但通過連日來的觀察與碰撞,他至少知道了一個現(xiàn)實,竇建德的個人品質(zhì)比大隋天子和自己見過的所有達官顯貴都優(yōu)秀得多。換個角度講,竇建德除了出身比較寒微,說話有些太直白外,身上基本上具備了典籍上記載的,很多開國明主的必須的特點,尤其是他的胸襟和氣度,令古往今來的很多英雄都望塵莫及。
正胡思亂想著,竇建德和程名振兩人的笑聲已經(jīng)從外邊傳了進來。“不急,不急,我四下把清河城團團圍住,再讓王伏寶和楊公卿兩個帶著親兵于外圍巡視。他***楊善會又沒長著翅膀,難道還能飛出去?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最近一直在打仗,都累壞了,不妨先休息幾天,讓別人先上。等大伙都不成時,你再帶洺州弟兄殺上去給楊善會最后一下子…….”
“主公厚愛,末將感激不盡。但末將和弟兄們?nèi)宕问艿街鞴恼疹櫍荒軣o所回報。就借楊善會的人頭用一用,算是給主公的見面禮!”
“不必不必,你能加盟,已經(jīng)是最好的禮物!”竇建德的話很實在,毫不對程名振隱瞞洺州軍對豆子崗聲勢的壯大作用。“楊公卿、徐元朗跟我離得近,容易把話說開。你距離我那么遠,沒想到也能如此痛快就答應(yīng)下來。以后河北各地的其他豪杰聽說了,心里自然會琢磨琢磨。我老竇再派人去勸他們,也就事半功倍了!”
說著話,主從二人依次入門。宋正本不知道雙方接下來準備談什么內(nèi)容,站起身準備回避。竇建德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宋先生別忙著走。程兄弟對清漳一帶情況熟,剛好能把咱們的謀劃補充一下。你就在旁邊聽聽,順便再指點竇某幾句!”
面對如此熱誠的笑臉,宋正本還真有點兒抹不開面子甩袖離去。剛準備自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竇建德已經(jīng)把程名振也扯了過來,“程兄弟來得晚,估計還沒人給你們介紹過。這個是宋主簿,原來是饒陽縣令。河北大地上唯一潔身自好的清官。就是運氣背了些,逢上了亂世。你們兩個以后多親近。都是讀書種子,或許能說到一起去!”
程名振在前幾天已經(jīng)見識過宋正本的驢脾氣,趕緊笑著見禮。宋正本對于他,倒比對其他人客套些。也笑了笑,拱手還了個半揖。
竇建德看得奇怪,忍不住開口問道:“宋先生今天心情看樣子不錯么?以前我手下的人你可是見誰奚落誰!”
宋正本苦笑著搖頭,“那些只會殺人越貨的東西,宋某當然懶得理睬!而程將軍在平恩一代活人數(shù)萬,值得宋某還他個半禮!”
竇建德眼睛閃了閃,呵呵而笑。今天對他來說算得上雙喜臨門,首先,程名振能主動請纓,說明自己連日來的努力頗具成效。這第二個喜訊么?宋正本既沒亂擺架子,又難得沒開口亂數(shù)落人,說明這個酸書生的態(tài)度已經(jīng)開始軟化,變相承認了自己的主公地位。
他心里得意,嘴上的話說得便更加熱情。“坐,坐,都坐著說話。這里沒什么外人,又不是什么正式場合,你們兩個隨便些,我自己也隨便些!”
“在正式場合,你也夠隨便的!”宋正本心里暗中嘀咕了一句。人卻順著竇建德的意思坐了下來。
親兵們跑上跑下送來熱茶,竇建德親手斟了兩碗,一碗捧給宋正本,一碗捧給程名振,“這是好茶。具體好在什么地方我也說不清楚。你們兩個可能嘗得出來,我老竇喝純粹就是個糟蹋!”
程名振趕緊站起身,雙手接過。本想客套幾句,目光看向宋正本,發(fā)現(xiàn)對方只是欠了欠屁股,就理所當然地喝了起來。只好“入鄉(xiāng)隨俗”,端起茶盞慢品。
竇建德給自己也倒了一盞,撅著嘴吹涼了,然后一飲而盡。“味道太淡了些。不夠煞口。要我老竇喝,還是那個江南的茶磚來得實在……”
“咳咳…….”宋正本差點沒把茶水喝到氣管里去,嗆得大聲咳嗽。竇建德趕緊起身,親手替他捋背,“先生慢些,先生慢些,茶葉還有,如果先生喜歡,盡管拿走!”
程名振差點也被嗆到,用茶盞遮住嘴邊拼命喘氣。輸送往塞外的茶磚一般為最粗的茶葉所壓制,比起手中這盞明前毛尖來,簡直是土坷垃跟珍珠相比。難得的是竇建德不識貨,更難得是竇建德這個人,居然毫不在乎地在屬下面前自爆其短。
“我竇建德是個粗人,一步步被逼著才走上今天這個位置。所以,我才更需要大伙的幫襯。為了我老竇自己活下去,為了咱河北的父老鄉(xiāng)親在這亂世中能活下去,兩位,今后拜托了!”竇建德突然收起笑容,鄭重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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