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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坐來同愴別離心 上


  慕容林致呆呆看著李俶,不發一聲。

  沈珍珠卻是為難的。藥已入李俶手中,可她,卻既不忍忤背林致之心,又不愿見李倓身死。那明眸與李俶相接相映,將所思所慮,一一傳導。

  李俶目光卻掃過林致面龐,急急詢問:“怎樣服法?”

  沈珍珠啟口喚道:“俶——”

  李俶陰郁著臉,“不必多說。林致,若你是絲毫不愿救倓,為何還將藥隨身攜帶而來?若是真鐵定心腸要毀了這藥,為何不直接擲掉,何以朝上拋去,予人時機?”

  沈珍珠關心則亂,瞬時豁然開朗。

  慕容林致別過臉,沈珍珠分明看見,她面上,仍有無盡的淚洶涌澎湃。

  或者,連她自己,亦不明白自己的真正心意。原來她這決絕的背后,已潛有無限生機。她終是為自己,為他,留下另一條路。

  “悉數內服,便可!膘o默良久,慕容林致簡短的說出幾個字,步伐紛亂,迎著雨,步步退向院外,夜色覆蓋她面上悲喜之顏,雨絲如簾,淹沒她的身影……

  長孫鄂緩步跟著慕容林致,嚴明為他撐上傘。

  李俶大步奔入室內,李倓仍在昏死之中,面色如墨汁暈散。

  李俶沉聲喚李倓的名,說道:“林致有解藥,你沒事了!

  李倓開初毫無反應,聽得“林致”二字,由鼻中“嗯”了下,眼瞼稍張,竟強自睜開眼,虛弱而迷茫,往李俶身后望去:“林致呢?我……我……要和她……說幾句……”

  李俶已拔開藥瓶的小塞子,道:“先服下藥,林致馬上就來!

  所落之處只是空。李倓遲鈍的收回目光,直直望著這脂玉小瓶,“這……是……林致……給的藥?”

  李俶點頭,聲調中有難抑的喜悅,“對,倓,你不會死!”

  李倓抬起手,輕輕去觸那脂玉小瓶,“給我……瞧……瞧,我……自己來……”

  李俶微有躊躇,但見李倓眸中滿是期際,竟不忍教人卒看,和李泌互換眼色,合力將李倓扶起,將那小瓶輕輕放于李倓手中。

  李倓似乎要緊緊握住脂玉小瓶,手中終是無力,一寸寸將那小瓶往自己面上貼去,艱難的,辛苦的,終于貼至面頰,臉上帶了溫和滿足的笑,“是,真好……這瓶上……還有林致,林致的……香……”

  這個“香”字余音未了,沈珍珠見李倓手忽的揚起,未及發出驚呼,卻見李倓將脂玉小瓶奮力往門外擲去,“噼”的脆響,不遜晴天霹靂,李俶悚然驚跳。

  李倓,這一擲,倒似用去了他僅存所有氣力,軟軟的再度癱倒。

  李俶拂袖,疾奔出室。

  然李倓如此決絕,特意用盡全身力氣將藥瓶扔出室外。庭院臺階下,玉瓶碎片濺散零落,李俶俯身去探藥粉,雨紛紛灑下,白色的粉末溶化滑脫,轉瞬間無痕無跡。

  他仿佛被定身,半晌不作動彈。

  沈珍珠去攙他手臂,他身軀仿若萬鈞沉重,那腰弓著,她竟無法扶他直起。僅存的希望已經全然破滅,此時怎樣的勸解,對他都如鴻毛般無謂,低聲道:“倓還等著你,快進去罷!

  李俶終于緩慢而艱難的站起,側面,別有一種落魄情愫凝結眉宇,袖袂飛揚,踏以平常步伐復往室內回轉,門檻處足下絞絆。

  “大哥,”李倓闔著眼睛,嘴角淌下黑紅的血,浸透軟塌流光溢彩的金絲,“我……明白,林致……她……終究……不能,不能原諒我!斎,我對不起……她。現在,我怎能,……受她施舍……我去了……”他再度微睜雙目,眸中黯去最后的光澤,“你……要當心……來世……”聲音緩緩低落,終不可聞……

  遠方古寺殘鐘斷續,沈珍珠甚至有剎那恍惚,猶若一切均在半醒半夢之間。

  李泌長嘆:“建寧王殿下,薨逝——”

  此時窗外雨疏風驟,春寒刺骨。

  長安一去數千里,隔雨相望薄衾寒;紅顏紅塵兩相忘,何處埋骨歸故林。

  沈珍珠明明心中有淚,卻哭不出來。

  那年親迎之禮,長安城萬人空巷,東市西坊,浮光絢麗,慕容林致人美如玉,李倓倜儻風流,一時多少稱羨。

  端午佳節,兄弟妯娌,夫妻共騎,玉鞍白馬,飄舉過市,市民百姓昂首側目。李倓以他那灑脫不羈的口調道:“咱們也弄條小船玩玩?”

  宮廷飲宴,制酒千巡,醉臥芙蓉池,佯狂佯歡。

  還有貴妃,一朝仰盡千古恩,霓裳羽衣動京華,梨園子弟云煙似,大唐歌飛響云霄。然而到底是黯然收花鈿,血淚相和流。

  人生可如此繁華,卻終歸如此廖落。

  對李倓原存的一絲怨忿,此際亦消失殆盡。

  有人卻嗚咽出聲,循聲看去,卻是跟隨李倓多年的一名宦人,只躲在室內角落里,掩面悲泣。

  沈珍珠悲從心來,那宦人已匍匐爬行至李俶面前,連連磕頭,哭道:“殿下死得冤啊!

  李俶緊抿下唇,蹲于塌前,眼底有淚翻涌,卻強自壓抑,左手握著佩劍劍柄,因用力甚大而不覺,絲絲血水滲出。

  李泌斥那宦人道:“你莫非還嫌事情鬧不夠大,在此胡言亂語!庇謱顐m言道:”殿下今日之舉,必會傳至陛下耳中,事已至此,殿下且慎重,還是速速離開此處為宜,建寧王后事,由臣處置就是。些須顏面,陛下還是會予我的!

  李俶深自望著李倓遺容,沉聲道:“以先生所見,俶此時該當何為?”

  李泌頓一頓,道:“殿下還需忍耐。須知有忍乃有濟,無愛則無憂!闭f話間,似是無意瞧了沈珍珠一眼。

  李俶站起,轉身,忽的朝李泌長揖于地。李泌連連后退,肅容正色道:“殿下作甚,臣受不起。”

  “倓之后事,悉數交托先生。俶為人兄長,以一拜卸責,于天地之前,無顏以對。”說畢,李俶頭也不回,佩劍呯當脆響,邁步而去。

  李俶行走極快,元帥府前已備馬車等候。

  馬車內,黑暗陰郁。沈珍珠全身濕透,車緩緩而行,她只覺得車棚在旋轉,身子軟若柳絮,浸著雨水的身子使也覺得冷,想要把雙臂合抱,卻終于摸索著去握李俶的手。

  他的手一樣的潮濕陰冷,黑暗中,他眸光若深邃幽遠,又如利劍穿透簾帷,直刺向不知名的方向,身子僵直如岸,冷硬若石。沈珍珠握緊他的手,低低哀求:“俶,你若心里難受,那就哭喊一聲,莫要憋在心里——”

  “你可知,害死倓的罪魁禍首是誰?”李俶沉默良久,低聲道。

  “就是我。”不等她回答,他已接口,聲音孤矍清冷,“是我教倓結交趁大和關御敵之機,結交軍中將領,納為已用。是我,是我這個當兄長的,——害了他——”李俶將頭深深埋于雙臂中,復又抬起頭,沈珍珠看見,他眼中有晶亮淚珠滾下。

  李俶當日回去便病倒。他自幼習文練武,根基深厚,沈珍珠從未見他有過羸弱之態,此番病來卻如山崩,高熱不退。沈珍珠雖然身體也是不適,卻知自己此時無論如何不可倒下,強自支撐,接納太醫問診用藥,親自服侍李俶更衣洗涮。

  李婼前來探視,淚流不止,“身在皇家,涼薄至此,嫂嫂,我只恨自己不能抽身而去。”

  沈珍珠絞一方手巾,覆于李俶滾燙的額上,長孫鄂和慕容林致已無聲無息離開鳳翔,或許不知李倓已然死去。太醫為李俶診斷,只道偶感風寒,無關大礙,服以祛濕發熱之藥劑,不用幾日就可痊愈。然而數服藥喂下,現已是第三日,李俶仍不退熱,偶爾醒起說不過兩句話,整日介昏昏沉沉睡著。

  細長纖指撫過李俶蒼白面頰,沈珍珠困倦難當,左右環顧,揮手對室內宮女內侍道:“都下去罷!边@才轉過眉,低聲對李婼語道:“你聽來什么?可知宮中耳目眾多,怎么信口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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